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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偏偏嬌縱在線閱讀 - 第77節(jié)

第77節(jié)

    “不錯?!?/br>
    她遲疑地咬著下唇,猶豫許久,終于下定決心開口道:“大人若不嫌棄,我倒想趁此機會登門拜訪。”余下之言不必再說,她要去見誰,是訣別還是相逢,是喜是悲,他心如明鏡,徒留她忐忑難安。

    余下僅剩嘆息,他應(yīng)聲點頭,吩咐車夫路口轉(zhuǎn)左,穿過前門大街,直到一條僅能通一車的小巷。

    馮寶先下車,再而伸出手來扶著云意安穩(wěn)落地。

    眼前一座精巧宅院自外看再平常不過,悄然淹沒在繁華京城亭臺樓閣中,與早先極盡奢華的提督府成天壤之別。

    門也不過兩扇,馮寶一路扶著她,時不時提醒“當心腳下?!?/br>
    入門才知道,內(nèi)里精巧奢華之程度,已非禁宮內(nèi)院可比。他像是生生從順安搬來一座小型都督府。云意記得,這山石碧湖,就是母妃故居陳設(shè)。

    馮寶留客花廳,親自奉茶,“殿下小歇片刻,微臣去去就來。”

    “怕我什么?我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br>
    馮寶無奈,“她身子不好,怕她經(jīng)不起,微臣先去說兩句總是好的?!?/br>
    “得了,我知道了。”擺擺手,催他快走。

    但或許最是如此不經(jīng)意的溫柔最能打動人,從前稱霸后宮的淑妃,再他眼里始終是亟待呵護的少女,三十年不改初衷,問世間誰能如此。

    不多時,茶依舊飄香,馮寶已回,躬著身子告罪,“微臣領(lǐng)殿下去后院?!?/br>
    云意施施然起身,一面走一面問,“她可好?”

    話及此,馮寶口中苦澀,“今日用過藥,尚算安穩(wěn)。”

    穿過垂花門,便走入春芳遍地的一間小院,就是這樣蕭索荒蕪的光景,還能續(xù)上一朵朵花開,可見費足了功夫。

    她看正房遮著嚴嚴實實一道門簾,問馮寶,“大人歇在何處?”

    馮寶知她意欲,“在別處?!?/br>
    “這話答得巧妙。”

    他徑直說:“她是主,微臣是奴,尊卑有別,微臣心中不曾有一刻敢忘。”

    話音落,他上前去,隔著門簾向里頭的人說道:“四姑娘,殿下到了?!?/br>
    隨即再朝云意一拜,轉(zhuǎn)過身默默消失在花香馥郁的寂寞香徑。

    里頭沒聽見響聲,云意亦不敢上前,只獨身一人立在寒風里,將希望寄托于凜冽的風與冰冷的雪籽能讓他在此寂寞寒夜中清醒自持。

    靜默的時光被無限制地拉長,她記不得自己呆立多久,也忘了來時的忐忑焦灼。腦海中只余空茫,如同眼前白茫茫一片雪,放眼望去,天地蒼茫,不知何處是歸途。

    而屋中人呢,手中的詩集,自有人聲起便再沒能翻過一頁,她靜靜地等,靜靜流淚。

    直到云意凍得面價發(fā)木,一雙手都快沒了知覺,才跺了跺腳,正要開口,里頭有丫鬟喊著,“殿下快進屋里來,里頭暖和。”

    但她沒領(lǐng)情,深呼吸,等了許久才說:“我要走了——”

    又是一段漫長而凄惘的沉默,雪越下越大,一轉(zhuǎn)眼已成漫天之勢。

    云意的兜帽上落了幾片雪,又讓冷風吹得雙頰通紅,實在狼狽。

    “他——如今下落不明,我是要去找他的。若是不成,這輩子或許都不再回來?!?/br>
    隔著厚重的門簾,里頭突然一陣猛咳,咳得心肺俱裂。

    云意垂著眼瞼呆呆看腳尖,悶聲道:“我這人自私得很,為了一時痛快,連冬冬也顧不得。我心里……我心里是知道的,我素來任性,不知傷過多少人,卻從沒低頭說過一句對不住。我可真是個十足十的混賬東西……”

    天邊層層疊疊蓋滿烏云,偶有幾聲枝頭驚雀,裝點著死寂一般的夜晚。

    云意緩了緩,等鼻尖酸澀褪去,才繼續(xù)道:“您如今再成了四姑娘,也是極好的。只是此去經(jīng)年,一別后再難相見。小六兒給您磕三個頭,只當謝您多年養(yǎng)育之恩?!?/br>
    她隨即跪在門前,叩頭三回。

    再起來,仍舊對著一張密閉的門簾,聽不遠處刻意壓低的嗚咽聲,似一曲離歌,提刀割rou。

    長長吐出一口氣,眼前白霧瞬間散去,她低聲宣告:“我走了,您保重。”當下再不敢多留,逃也似的奔出院子。

    背后的哭聲終于傾瀉而出,放肆地哭這天地無情命運多舛。

    云意不敢跨過門檻,是情怯。“四姑娘”不敢挑起門簾,是自憐。最終誰也沒勇氣面對,如此造就人間數(shù)不盡的死生不復(fù)相見。

    落雪將倉皇逃離的腳步掩埋,天地間靜悄悄,她不曾來過,她亦不曾傷心過。

    誰知此一別,何時能再見。

    ☆、第120章 風霜

    一百二十章風霜

    年少時無憂無慮,長大后方知人世艱苦。似乎活著一日就沒有一日沒有一日能徹底輕松,成年人的心臟始終提在胸口,怕人生驟變,跌破心腔。

    她慌忙逃走的那天下了一夜雪,落在枝頭,能將冬日干裂脆弱的樹枝壓斷。

    嘩啦啦連片地響,抬起頭來才看見,噢,原來是大雪無情。

    七八歲時闖了禍只知道躲,現(xiàn)如今至傷心處也一樣不敢面對。需知人之懶惰與頑固超乎想象,大多數(shù)十年二十年毫無長進,原就是懦夫,到緊要關(guān)頭還是沒膽。

    她恨她自己。

    那天夜里,馮寶聽那人哭了一整夜,心頭一陣陣疼,要勸卻無話。到底只能長嘆一聲,“孩子還小,過幾年就好了?!?/br>
    那人卻說:“我知道她心里苦,不怨她。只恨我自己無能,再不能為她出一份力?!?/br>
    將將熬好的藥由他送到她嘴邊,一只小銀勺慢慢飲。他無奈,“你也是,何必自苦于此?!?/br>
    “為人父母者,莫不如此。”

    馮寶不再言語,他這輩子也沒辦法體會“為人父母之心”。

    風漸冷,他替她嘗一口藥,苦到了心里。

    而云意想起溫柔而輕緩的童年時光,她倚在母親身邊,在池邊閣樓里偷伏暑夏夜的一絲絲涼。她躺在寒冬臘月倉皇南下的夜晚,耳邊似乎傳來臺階下的蟲鳴、池塘里的蛙聲。那些都是,再也回不去的過往。

    天未亮她便被丫鬟叫醒,只做平常婦人打扮,身上都是暗淡顏色,顯得人越發(fā)的憔悴??绯鲩T去,馮寶正立在園中,微微垂下頜,永遠也無法站直的背,也已顯露一個“奴才”的老態(tài)。

    見面時相顧無言,北風南下,卷起深埋的離情。馮寶向后一讓,“走吧——”就如同坐著馬車回府一般平常。

    她點點頭,接著燈籠微光緩步向前。

    大約只有沉默能克制哀傷。

    門口停一輛簡陋馬車,一行人并不算多,正巧是闔家探親的陣仗。云意借著丫鬟的手就要蹬車,不想讓馮寶攔下來,“殿下稍等,還有一物轉(zhuǎn)交殿下。”

    “什么?”

    馮寶自小仆手中接過一只沉甸甸的黃花梨木匣子,“長泰公主托微臣將此物轉(zhuǎn)交殿下。長泰公主囑咐說,殿下拿著就當是零花,不值什么,也千萬別因此消減了恨意,她等著殿下,長長久久恨她一輩子才好。”

    那匣子太沉,云意沒能拿住,倒是那圓臉小丫鬟粗實,一把撈住了傻傻抱在懷里。

    她悵然感慨:“我真是猜不透她?!?/br>
    “她或許也猜不透殿下?!?/br>
    “是嗎?”她抬眼看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馮寶對著她拱手一拜,“山長水遠,如此一別,殿下千萬保重?!?/br>
    這已然不是第一回經(jīng)此長別,亂世浮生,生離轉(zhuǎn)眼可成死別。

    她的眼淚最終沒能忍住,偏還要笑出個怪模樣,嬌聲喊:“馮寶兒,你可真是個壞東西,這輩子從沒教過我向善,盡讓我往刁鉆惡毒的道上走。到頭來自己個卻是一副慈悲模樣,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他忽而發(fā)笑,笑容淡得像天上的云,下一刻就要被風吹散?!盁o非是盼你任性可負天下人,卻無一人敢負你。”

    “你們都這樣縱這我,可到頭來我還是牽牽絆絆沒能放肆一回。這倒是要讓你們失望了?!?/br>
    馮寶道:“無妨,這樣也好?!?/br>
    云意唇角彎彎,含淚而笑,“我走了,天大地大,若沒了羈絆,我便再不要回來了?!?/br>
    “很好,做一只飛鳥,一只鷹,怎么樣都好?!?/br>
    她同他相視頷首,轉(zhuǎn)過身走上兩步,又停下回頭,眨眨眼睛如一尾狡黠的靈狐,“小時候你總抱著我上馬下車,這回你還抱我上車成不成?”

    馮寶愣了愣,隨即應(yīng)道:“殿下吩咐,微臣莫不敢從?!?/br>
    他便上前來,如抱孩童一般將她橫抱在身前,送上馬車。她在他懷里,得到片刻安寧。一切仿佛又回到小時候,青青的草,綠綠的枝椏,嬤嬤唱著小曲兒,她在蟬聲不斷的午后睡得迷蒙不醒。

    她偷偷在他耳邊說:“你說得對,你于我,亦師亦父。但這倫理綱常,容不下你們那段情,更容不下我的心意。我其實不恨你,一點也不。我就是任性,我就是害怕…………”

    他微微笑,嘴角牽連出一道笑紋,透漏出時光的殘忍,“能讓殿下一輩子任性,是微臣畢生夙愿?!?/br>
    她踏上馬車,沒能忍住,挑起車簾來與他說最后一句話,“馮寶兒,你說人生怎么總是這樣苦?”

    馮寶說:“習慣就好。”

    “你這人,什么都能習慣?!甭畔潞熥?,慢慢遠離故土,“走了,保重?!?/br>
    “殿下保重?!?/br>
    車夫揚鞭吆喝,兩扇雕花小木門緊閉。她靠在車壁上閉著眼忍耐,馮寶孤身立在原處,看車漸漸遠,天漸漸亮。

    是寒風吹傷了眼睛,紅通通仿佛染了血。

    出了承安門一路向南而行,管道上似乎又多出一列人馬,分兩隊緊緊護著馬車。

    她對這些早都失去興趣,孤身一人閑坐乏味,這才想起沉甸甸壓手的黃花梨木匣子。打開來看,全是銀票珠寶,及江北良田宅地。

    展開來一張張看過,又再一張張放回匣子。她始終木然,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發(fā)現(xiàn)匣子底在寶石珠串中并不起眼的一對珍珠耳墜,做工簡單,根本不似宮中之物,然而忽然間情難自已,她彎下腰掩住嘴哭了起來。

    回想過去,這又是許多年前的故事。那時候姊妹們湊在一處玩笑,偏有人掐尖要爭頭籌。一個個擺出陣仗來,要么寫詩作畫,要么穿針引線。云意那時候還小,窩在后頭什么也不會,光撿了幾顆珍珠串串子玩兒。

    顧云音那時同她說,這玩意兒她能做成耳墜子,連著金穗子、紅寶石,可比光串起來好玩兒。

    云意當即央求她,可千萬記得做好了給她一對。

    這事情到后來誰也沒去記,卻沒料想她到到今日才拿出來。

    或許是,或許不是,她沒來由地想起舊事,大約也是要借著這個由頭哭上一場。

    前一日顧云音與馮寶說到最后忽然感慨,“小六兒小時候可真是粉雕玉琢一般惹人愛,怎么養(yǎng)到大反而讓人頭疼,固執(zhí)的像頭蠻牛,怎么著都拉不回。”

    馮寶放下茶盞,但笑不語。顧云音繼續(xù)說:“那匣子東西送到她手上,可別說是我給的?!?/br>
    “怎么?”

    “只愿她恨就恨個徹底,倘若是進退維谷,反而更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