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正這么將不將兵不兵地行旅,后頭突然傳來一陣疾馳馬蹄聲,孫函抬著轎桿嘀咕一聲“這是為誰送軍來的”,華年眼皮一跳,福至心靈,手指有些發顫地挑開轎簾。 駿馬瞬息而至,馬上公子肋下一管玉笛,風塵翩翩地拱手:“幼玉來為國公爺餞行,祈盼國公絞歃北狄,早日凱旋而歸。” 華年一見是謝璞頓時沒了興頭,哼唧了一聲,“賢侄有心了,不是東宮的意思吧?” 謝璞語氣一滯,遲疑小許下馬近前道:“小侄此來是自己的意思。華伯父任命離京得急,留下京城一些棘手事無法顧全,所以小侄特來問伯父討個手令。” “哦?”華年在小轎里晃晃悠悠,“什么棘手事,什么手令?” 謝璞面色又一沉,壓抑住清朗的嗓音:“伯父難道真不管云裳了嗎,在您心中,她到底還是不是您女兒?” 華年煩躁地翻了個白眼。謝璞對云裳有這份心,他心中其實有些安慰,可惜孩子是好孩子,偏跟了那么個畜生。 只要謝璞還為東宮效力一日,管他有什么心思,華年斷不會讓他接近云裳。 華年隨口胡謅:“兒女自有兒女福,老夫此去出征千里,為國為民義不辭身,至于小我小家,只得放在忠君后頭了啊?!?/br> 孫函聽了直憋笑,還沒笑完,突聽轎子里嚎出一嗓子:“老孫老何,停轎快停轎!你們聽見有人喊我‘爹’了嗎,是不是有人喊我?!” 倆轎夫心說從前老將軍也沒這么渾不吝哪,這上了歲數怎么想占便宜想瘋了?落轎回身一望,居然還真有一輛精巧馬車奔駛而來。 華年麻利地下了轎,滿面春風地揮手:“隊伍繼續向前,不可耽誤行軍速度?!?/br> 在楚國,歷來大軍出征遇送行者,有人停馬不歇的規矩。華年大跨步向馬車方向迎,謝璞一眼望去,握著韁繩的指節發硬,牽馬隨后。 未等到近前,那馬車戛然停下,一片纖嫋的紫云杳然落地,華年忙道:“慢點,別跑,別跌了跤!” 云裳時隔多日再見父親,哪里還顧得上形象優不優雅,一見阿爹慈祥的笑容,才消腫的眼圈又紅了。 容裔一路默然伴在她身側,確保小姑娘不出意外。他與謝璞的目光在空中交匯,淡嗤:“謝大人休沐日好繁忙啊。” “不及王爺國事壓身,親自來送軍?!敝x璞淡淡回言,移開的視線緊緊粘在紫衣女子身上。 小丫頭比從前瘦了,紗笠下露出的半張臉不說話都可見委屈,猶其那兩枚緊抿下壓的嘴角,瞧著便讓人想將她抱進懷里安慰。 謝璞森森看了容裔一眼,他不知云裳在王府里遭遇了什么,也不敢深想,任何揣測都是對她的褻瀆。不過怎么樣都沒關系,華云裳在他心里,一直是那個窩在他懷里聽故事要糖吃的小奶團。 她曾經予他這孤僻病秧子的溫暖,他都會成倍成倍還給她。 趁著華年還沒走,容裔也在,謝璞想把此事說開,至少先將云裳從汝川王府那個狼窩里撈出來。才要開口,卻聽華年突然斥了一聲:“不許哭?!?/br> 華年從來沒對寶貝閨女說過一句重話,唯獨領兵出征不一樣,餞別時落淚不吉利,也傷士氣。 他看著云裳道:“我華年膝下雖只兩個女兒,但華家的風骨不能墮,裳裳,你爹此去是將擾邊的蠻狄趕出大楚邊境,是保我朝百姓安居樂業!你是我閨女,要為爹驕傲,要挺直了脊梁等爹班師還朝,明不明白?” 云裳聽到“兩個女兒”時,心內一酸,來時路上打好的腹稿全沒了蹤影。她用力忍住淚意,挺身道:“女兒明白,爹,女兒在家等您平安歸來。”余話半字未提。 她爹是去戰場拼命的,她不能叫他老人家臨陣對敵時還要為后宅分心。 只要有她在,華家亂不了。 隊伍已經行出老遠,這對話別的父女還戀戀不舍互相叮囑。謝璞本以為華年偏寵養女,但此時一看又覺不是那么回事,只見華年疼惜地看著斗笠下遮著眉眼的那片紗布,“你的傷養得大好了么,教爹瞧瞧。” 云裳聞言,一腔離愁別緒沖散,扭著臉不經意露出小女孩的嬌氣:“好丑,不讓你看。” 容裔先前一直默默聽著他父女說話,此時方上前一步,對著聿國公揚眉一笑,同時恰好擋住謝璞投到女子身上的視線。 “國公別想了,小姑娘愛美害羞,她的傷口除了我,再不肯讓第二個人看的?!?/br> 華年:“……” 謝璞:“??” 第34章 修羅場 謝璞聞言皺眉, 是他聽錯了嗎,他居然從攝政王的話里聽出一點、不,很多……炫耀的意味? 攝政王向來凜冽如強弩, 別說玩笑, 就是無意得罪了他都要擔心那支箭射穿自己的腦袋。 謝璞還從未見過攝政王有如此浮華松弛的一面。 華年更是一口氣噎得上不去下不來,心說我閨女害不害羞我不知道, 你可是真不害臊呀! 他板過臉問云裳:“這混賬是不是欺負你了?” 云裳轉眸未答言,容裔愉快接口:“天高皇帝遠啊國公, 眼看兵馬不見影兒了, 您快些走吧?!?/br> 華年三升老血在心頭, 當著老子的面, 他就敢一副將護雛的老鷹趕出窩,好霸占小崽崽的嘴臉? 老將軍緊繃眉頭對容裔隔空點了點指, 在攝政王面前,這樣犯忌諱的動作也只有他敢做,容裔亦不以為忤, 心想給這老頭一個面子吧,約略頷首:“答應國公的話, 我都記著呢。” 云裳敏感地蹙眉:他答應我爹什么了 看阿爹的態度, 竟真的默許將我交給容裔, 他們之前到底有什么協議? 她細細觀察這兩人的眉眼官司, 無論如何也猜不透。 所有疑團都隨著華年返身入伍帶向漠北, 云裳不由自主跟著父親走出兩步, 終究默默佇立在原地。 飄揚的紫衣如一莖天地間遺世獨立的紫竹, 纖柔卻堅毅。 兩個男人沉默如兩尊門神在身后陪著她,不催促也不打擾。 直到沙塵落地,云裳背身輕輕揉眼, 謝璞余光留意容裔的動向,當先開口:“裳兒莫掛心了,伯父老當益壯,定然能凱旋無恙。我送你回華府可好?” 云裳輕怔,下意識看向容裔。 后者灑然背手回視,把“我懶得跟他廢話,但你肯定得跟我回去”的意思掛在臉上。 就這么石火電光的剎那,云裳對著面前這張散淡的臉,心里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若是在來時的路上,不,哪怕片刻之前,她聽到謝璞的話都會喜出望外地借機回家——留在一頭陰晴不定的老虎身邊可并不是玩事。 除非,有足夠的酬勞令她值得冒險捋一捋虎須。 云裳有些過意不去地看著謝璞,正欲開口,一輛懸珰鳴玉的馬車逆著駐北軍行去的方向由遠及近。 那車簾掀開,露出一張溫潤如玉的臉:“小師妹。” …… 三人同時轉頭,容裔和謝璞的臉色都有點一言難盡。 唯有云裳真驚喜,才與父親分別的失落瞬間被踏實的溫柔填補:“有琴師兄,你何時來了京城!” 車中人正是稷中學宮的掌院、亞圣孟思勉的大弟子有琴顏。有沒有琴的,容裔不知道,但此子有顏是真,見了那張雋逸出塵的臉,方見十丈軟紅塵。 天品乙等,乃華云裳一眼欽定。 容裔心里頭不是滋味:她這些年就是看著這張近水樓臺的臉長大的?怪不得她嗜愛美顏色,珠玉當前,還有何等皮相能入她的眼? 攝政王此前從沒在意過相貌小事,這也是折寓蘭那張惹桃花的臉常年在眼前晃悠的緣故,以至于相襯之下,容裔雖不丑陋,卻也和英俊無雙沾不上邊。 而有琴顏之貌,不輸折寓蘭。 容裔將玉扳指捏得隱響,生平第一次嫉妒起一個男人的外貌。 這就是閑書戲本上說的拈酸? 容裔郁郁地想,他一點也沒感覺到酸,反而覺得胸腔澀澀地發疼,不但自己疼,還想讓對面那小白臉身上疼出幾個大窟窿! 謝璞不似他那么無聊,他看著華云裳仰頭與她師兄說話時眼中流露的光彩,本能一瞇眼,隨即揖手笑道:“文林兄好久不見了?!?/br> 有琴顏有過目不忘之才,望去一眼即認出了洛北第一才子,溫文爾雅地回禮: “與幼玉兄緣起一面,此番能在京城再會實乃幸事?!?/br> 而后他彬彬有禮地轉向容裔,“這位便是攝政王殿下吧,在下姑蘇有琴,請殿下安。” 國子監被焚前,大楚對文人頗有優待,尤其名術一流之鴻儒圣師,見君王可不折腰。 是以有琴顏名為見禮,從始至終都未下輿,那麒麟玉珂振振行止的雅軒,好似他一身風骨的托襯,不愧于稷中第一名士之名。 江南名士故意忽略了攝政王陰得要下雨的眼神,亦坦然面對謝璞探究的視線,溫煦瞧向面色歡喜的小師妹: “初來京城尚無落腳地,師妹可為師兄引薦一二下榻處?” 云裳聽了心內一跳,同窗近十載,她對大師兄的語調神情再熟悉不過,他這是聽說了京城的風言風語……在委婉地要她跟著他走。 容裔忽道:“姑蘇在南,有琴先生自北而來,卻說初至,這轅轍的不是一里二里了。 “況朝廷為南北定榜之事,召稷中掌院入京商略,先生抵京后第一個請見的應是本王,卻先于這郊野猝然相候,該夸稷中大掌院不但學問做得好啊,就是去算卦也綽綽有余了?!?/br> 一番話連嘲帶懟,連個字縫兒都不容別人插口,真難為了有琴顏還能面無慍色地頷首聽訓。 云裳聞此恍然,大師兄此行,是為了重立太學復開科考后,為南方學子爭取地位而來。 稷中的掌院都親自來了,那洛北無涯學院的院長離徐孺下榻入夢華還會遠嗎? 南北清儒齊聚京城爭短長,加之太子小冠禮在即,四路藩王亦旌旗浩浩地涌來,騰蛟起鳳遇紫電青霜,京城當真要熱鬧了。 思忖過后云裳生出一片護短之心,瞄了容裔一眼:“儒學重在愛眾親仁,親親方能親友朋親邦人,師兄掛念著云裳,風塵未歇便仆仆尋來,要怪都怪云裳不懂事,累師兄費心了?!?/br> 容裔頓了一下,順著她輕輕點頭:“嗯,我也沒有責怪之意……親親之言還是免了?!?/br> 云裳:“……” 為何他無論對誰都犀利能言,唯獨與自己說話,就這么一句一句地冒傻氣呢? 謝璞對云裳一口一個甜甜的“師兄”,心里同容裔是一個別扭,面上的笑意卻仍是春風化雨: “裳兒小時候喜歡粘人,想來這些年文林兄對我家裳兒頗多費意了,在下替她謝過閣下?!?/br> 云裳耳尖發紅,這都多久遠的事兒了,怎么當著人拿出來說? 另兩個男人眼鋒卻同時一側:你,家,裳,兒? 有琴顏:“小師妹最愛吃姑蘇的云片糕,這回師兄特意為你帶了許多,你上車來,車上還有許多學宮的師兄師姐們給你帶的禮物。” 謝璞:“裳兒從小嗜甜,可惜江南許多小吃味道都太寡淡,呵,都不知丫頭這些年過得多委屈。正好甘露閣新出了幾樣糖霜脯子,裳兒同玉哥哥走,哥哥帶你去吃。” 容裔抖袍冷笑:“你們兩個,為新太學那掌司祭酒之位去爭且有日子,在這兒就算磨破嘴皮子,漫山黃鼠狼也當不了你們的裁官?!?/br> “——姑娘跟我回府喝藥?!?/br> 云裳茫然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后知后覺這三個男人不嫌事大地架起了一臺戲。 局面于是變得莫名,三人用看香餑餑的眼神一同盯住她,無聲地詢問:你跟誰走? 這三人里一人韶華風流、白馬牽韁,一人溫潤似玉、端居軒輿,另一人……算了,他一發瘋能把那牽馬的坐車的通通拿下,還是不提了。 云裳低下頭,只略想了一想心里定下的那件事,便不糾結了。她在心里對謝璞與師兄道了聲抱歉,抬眸坦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