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伸手去摸,發頂響起一聲:“不許摘。” 眼前玄袍矜冷的身影被一層隔紗模糊,看上去好像又高大又凌厲。 第27章 從心口窩往外發癢 云裳繃著后背一步步走出府衙, 估摸容裔視線不及了,迅速摘下與今日這身衣飾半點不搭配的帷笠。 刺目的明光一瞬讓人不適,少女側頭瞇了瞇眼, 烏發滟鬢云, 陽光滿襕衣。 直至回到馬車上,云裳仍覺得恍惚。盯著手邊丑叭叭的斗笠, 一口郁氣在胸口不上不下,納悶方才必是白日癔癥了吧, 否則, 她怎會乖乖聽了他的話? · 攝政王的心情不好。 掌燈時分, 銅芝宮的林公公過來王府, 聽見上房一聲冷淡的:“進來?!币煌崎T,便被昏暗的氣氛壓得心沉。 書房內零星幾盞燈, 林公公走進來時,容裔剛放下一柄手把鏡,反扣在書案。 天爺, 他沒看錯吧,林祿心里打鼓, 方才王爺是自個在這昏暗暗的屋子里照鏡子? 宮里的老人兒不敢多想, 將手中的錦盒捧上去。 容裔黑墨樣的目光微蕩, 指尖挑開銅扣搭, 露出里面一雙湖藍色的繡鞋。 那日云裳在銅芝宮換下的鞋沒法子帶走, 掩耳盜鈴地擱在墻角暗影下, 仍是被容裔拾了回來。另一只掉在軒廈池塘, 他命人秘密去找,如今兩只繡鞋合成一對,清洗得干干凈凈, 送到他面前。 容裔又想起白日里華云裳離開后,折寓蘭半吞半吐的話音:“對女子不能這樣兒啊……” 這風流種子不知屋里發生過什么,壓根沒往風月事上想,跟了這么久的主子他能不了解嗎,就算全天下的鐵樹開了花,容王爺也不會對女子心軟分分毫。 看華小姐離開時腳步匆匆的樣子,這不,又是成功嚇退一位的鐵證。 容裔當時最恨不得宰了的就是他,可自人走后,他身上有一股怎么都不對的別扭勁,心想是不是又惹到小花瓶了,自己想不明白,默了默,頭一回不恥下問:“應該怎么樣?” 折寓蘭諂媚成習,以為王爺在反諷,連忙擺手:“不怎么樣不怎么樣,您老人家做的都對!” 于是真心等一個答案的容裔更陰郁了,眼神活像是打算生剝了小白臉的這張皮。 素常揮得刀砍得人的一雙手,此時小心地托起那雙輕軟繡舄,輕拿輕放在堆滿國家大事的案頭,出神地打量。 林祿暗暗嘖舌,低頭不敢看。 “那日你問她鞋尺,是故意說得委婉?”半晌,男人問了這么一句。 林祿垂首道:“是。此事對姑娘家是個大避諱,奴才雖為內侍,失禮之處請王爺責罰。” 果然如此。容裔不懂這些細膩的心思,每次等到想明白也是后知后覺了。 譬如今天,他回到府里后才省覺,小花瓶恐怕又要生他的氣。 可是為什么呢? 宋奚兩家無關緊要,或說夢華京中絕大部分婚喪嫁娶于他都無足輕重。反倒是她,對每個人都能赤誠相待,謝璞也好、宋金苔也罷,甚至當日之蘇九,今日之折蘭,她都能與他們交談甚歡,言笑晏晏—— 唯獨面對他,芥蒂叢生,恨不得避于百里之外。 那爿無聲信賴的眼神再也不屬于他,這怎么行,她怎么敢。 可容裔不知該怎么做。 不知該怎么擺弄這顆冷木到血rou里的心。 他覺得他的小花瓶就是水晶琥珀做的,一眼看去晶瑩剔透好明白,可內里的心思,被樹脂一層層地滴凝包裹,無論如何都探究不清。 “你說我相貌如何?” 啊?林祿被王爺東一句西一句問得發毛,他小心打量極其反常的王爺一眼,心想王爺的相貌該稱得上端正英謖,也許不是女子們心許那種風流俊美的類型,可單單這份兒劍目威壓,這份兒睥睨氣度,便將天下九成男人比下去了。 這話他可不敢實說,含混地恭贊幾句,容裔突兀又問:“夫妻間相處是什么樣子的?” 林公公后背滲汗開始頂不住了,王爺今兒是什么好興致,他一個鎮日在宮中看妃嬪爭寵的閹人,這話問他……合適嗎? 聯想到那雙王爺當成寶貝一樣的繡鞋,林祿似乎猜測到什么,張了張嘴。容裔卻自己察覺出來,自笑一聲,“我糊涂了?!睖囟炔贿_眼底。 等人一退,門一關,他又一個人拿起鏡子,喃喃自語:“她喜歡漂亮的相貌……” 同一時間的棲凰院,云裳也在處理一雙鞋子。 竊藍為難地看著手中那雙蜀錦玉蘭春軟舄,一瞧那繡藝緞料,便不是坊間做得出的。 “姑娘真要扔?姑娘上回還說,這內廷的東西扔出去若被人發現,會十分麻煩……” “那便絞碎了、燒毀了、沉埋了,隨你如何?!贝┲簧碥洘熈_中衣的姑娘拉上薄衾,翻身面對紗櫥兒里,雖沒露出臉,單聽那聲音便覺氣鼓鼓的,“總之別讓我再瞧見。” · 白皎皎求上汝川王府是在幾日后。 容裔看著那副恐懼卻又哆嗦著上前的小身板,快被折騰得沒脾氣了。 為著個無關緊要的人,也值得這些人一趟一趟地費口舌。 他實在不懂,奚滎想不想娶、宋氏愿不愿嫁這些小兒女事,究竟與他何干? 直到白皎皎百求無法,急得言不達意地說了句:“求舅祖幫幫皎皎,退了太后娘娘的賜婚吧,便當作看我外祖母的面上,愛屋及烏可好?” 容裔的靈感倏被觸動。 連日來他一直在想整件事中忽略了什么,他因何不自在,原來…… 愛屋及烏。 只是這么簡單的道理。 他誕辰不祥,從出生起便沒見過父皇,生母為他所克,舉世交謫滿朝攻訐,一輩子既無友朋更無知交,所以萬事隨心。 但華云裳與他不同,她看重家人,也結交了朋友,會因他們出事而牽腸掛肚。 對一個人好居然這等麻煩,既要在意她,又要在意她身邊的人,關鍵是人家還未見得領情…… 攝政王幾近委屈地撇撇嘴,弄清了屋子與烏鴉的關系,沒等放下心中大石,翳惑地再度皺眉:愛,又該是什么樣? “王爺?”白皎皎提著老鼠膽喚了一聲。 容裔回神瞥她一眼,想起今天的日子,嗓音喑沉:“晚了。” 六禮已過,文書遂成,已經沒有回旋的余地了。 白皎皎眼里一片茫然。 退婚的事到底沒成,宋金苔出嫁之日,云裳以為她會哭。早早地趕到宋府,卻見到那個憨玩長不大似的女子安靜地坐在妝鏡前,順從地由著喜娘梳頭。 云裳心頭不是滋味,默默站在妝鏡前為她簪釵,鏡中的柳面芙蓉反而對她笑道:“阿裳沒關系,我已經想通了?!?/br> 云裳隱約覺得阿宋的笑意有些古怪,宋家人也防著宋金苔胡鬧,在男方迎親前,將她的火紅喜服里外檢查一遍,并無剪刀匕首等物,宋金苔對此但笑不語。 喜轎順利地抬進嫖姚將軍府,云裳終于瞧清了前來迎親的奚小將軍的真容,確是獨屬少年將才的英姿勃發,列列如松柏。可惜那日宮中過御道,阿宋顧著看戲不曾留意。 忽有一個模糊的念頭在云裳心里閃過,須臾被熱鬧的喜樂蓋了過去。她是新娘閨中友人,姑且算做娘家戚,只是擔心阿宋過門后有什么周折,跟轎去了奚將軍府。 有聿國公在背后撐著,誰敢怠慢這位看起來綿軟可欺的華小姐?更別說攔著了,里外收兩份賀禮,客客氣氣地請人入貴賓席。 奚府得了太后恩賞,這日可謂高賓滿座綬印如流,云裳不喜這樣的熱鬧,帶著韶白尋女客那邊的花廳坐了坐。 奚家的堂表姐妹們皆是十五六七的年紀,看到她來,不約而同起身相讓。 京中的名門閨秀圈子說大就那么大,哪還有人沒聽過華云裳的大名——她不僅才回京便在品香宴上一舉得魁,前不久的圣壽節又得了太后娘娘垂詢,甚至連太子…… 說不準這一位將來,便是入東宮做側妃的造化呢。 年輕女子心思多,本不免攀比之心,然而這些小姐們今日為了赴這風光喜宴,都找出自己最鮮妍名貴的衣服來,結果往清妝雅飾的華小姐跟前這么一戳,五顏十彩反不及人家嫵色天成了。 她連施禮都與人不一樣,與同輩間不作折腰屈膝的萬福,抬袖攏一攏手,那份兒清灑矜貴,看得從小在管教下恪守禮儀的姑娘們發怔。 有年紀小兩歲的姑娘望著那張雪雕玉琢般的臉,眼中掩不住崇拜與艷羨。 云裳略道寒暄,由得人打量,待觀新人拜堂禮成,目送新娘子牽紅綢入洞房的背影,暗喟不知阿宋往后能不能適應新的生活。忽聽有人喚一聲:“華姑娘?!?/br> 云裳轉頭,便見江平侯世子郝穡人模人樣立在亭外。 她對小巷里那遭劫還記憶猶新,再想不到是他,略怔一霎,疏淡地點頭:“郝世子,不知有何見教?” 郝穡不大敢正眼看云裳,摸摸鼻子:“我、我想與姑娘說兩句話,能否借一步……” 這位竊玉偷香的世子爺名聲在外,奚家姐妹看見他就如見了那浮浪子,不約而同淺皺瑤鼻,礙于來者是客沒法表現,大都轉身避開。 只有年齡最小的奚六娘留在原地,圓潤的眼帶著兇氣一眨不眨盯著他,一副替華家小jiejie護場子的模樣。 云裳沒有動,平靜地看著他,一雙翦水的秋眸干干凈凈。 郝穡更訕了,他早知華小姐有那位爺惦記,為著自己的小命兒哪敢胡來,奈何這些日子一閉上眼,浮現的便是華云裳的昳麗風采,想起的便是那沁人心尖的甜香。 整整三個月九十日千余個時辰啊,他連半個其他女子的影子都沒想過!這正常嗎,這在他十二歲嘗知人事后的歲月里,根本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突然變鐘情的他能怎么辦,他也十分絕望?。?/br> 可偏偏心知那位煞神的女人自己肖想不得,郝穡快被折磨瘋了。 “我、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請姑娘……” 云裳聽得半真不真,眼梢流轉間忽瞟見流水席外走過一個清秀男子,神色緊張地低著頭,似乎有些眼熟。 等記起這人是誰,云裳心里忽悠一下,從送嫁開始的那股子不安刺破粉飾的殼子淌出來。 顧不得郝穡,她轉頭佯若無事問奚府的小姐:“貴府今日請了哪家的戲班?” “戲班?”這話把奚六娘問得一愣,誰家娶親請戲班呢,又不是耍戲供人樂。云裳一見她這個表情便明白了,起身扶住韶白的手。 郝穡不知她怎么了,靴尖下意識向前碾了碾,沒敢唐突。 “姑娘?”韶白的手心被握得疼。 云裳說不出話,始記起圣壽宴上,那奚小將軍過御道引眾女青睞喧囂,唯有阿宋盯著戲臺,如癡如醉。 方才那清秀男子,正是德馨大公主府上養的唱小生的伶人,以他身份,本不該出現在這里…… 皎皎曾戲言,宋金苔經日到她家蹭戲,為那唱小生的著迷…… 癡迷話本的阿宋平素最愛幻想的,是纏綿風流夢,一世一雙人…… “我不放心阿宋,”她額角突突跳著對韶白低道:“快和我去瞧瞧,別叫人看出破綻?!?/br> 郝穡目光癡癡地追隨華云裳的背影,與此同時,府門口儐相唱聲:“攝政王殿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