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他何嘗不懂這個道理,只是私心想耗得比汝川王更久,為爭那一點渺茫的虛榮。 可他與汝川王到底不同。 “多謝,姑娘提醒。” 聲音依舊溫潤得無可指摘,但華蓉清晰地看見,這如玉公子眼里從始至終沒有她的影子。 沒關系……待謝璞轉身,華蓉幾近惡毒地咬住唇角,反正她的心情從沒有人在意過,她想要的東西從沒有人遞到她手上,那么她便自己爭取。 沒關系,她可以等。 謝璞返身入廳門,容裔似知他打算,把薄如紙箋的細瓷杯撂進杯朵,金音玉振一聲響:“請便。” 謝璞并無窘迫,一揖而退。 洛北才子拂動輕衫,月色都盡鋪在他腳下,離開得風雅寫意。 他與攝政王是不同,容裔是垂九旒號令天下的親王,他只是在下位輔君籌策的臣子。可他清名坦蕩,容裔惡名昭彰,他與小丫頭有識于總角的情誼,容裔有什么,那副不懂風情硬得斬鐵斷石的冷心冷腸? 燈火通透的廳堂內容裔心中道:豎子癡心狂妄!我與小花瓶有患難一世的夫妻情緣,謝璞有什么,那張只能哄哄無知少女的浮浪臉蛋? 這時外頭隱約傳來說話的聲音:“小姐醒了,快快將備好的晚膳趁熱送去……” 云裳幽幽轉醒時,已過戌牌時分,一睜眼,額頭的岑痛緊跟著復蘇。 屋里多掌了幾盞燈,韶白擎著身喂姑娘幾口溫水,輕道:“姑娘睡了一下晌,可餓了吧?廚房一直煨著雞絲粥呢,還有燕窩蓮子羹、荷心小酥卷,姑娘且用些,過后再喝藥。” 云裳初醒的嗓音淺淺發啞,“什么時辰了,阿爹呢?” “老爺一直在隔壁廈屋守著……” 正說到這,華年的聲音打閣外道:“乖女兒醒啦,頭還疼不疼啦?有沒有別的不舒服,眼下有什么想吃的沒有,告訴爹爹。” “阿爹寬心,已經不大疼了。”其實倒比剛摔倒的時候更疼些,但在云裳的常識里,這實在是小孩子跌一跤爬起來撲撲灰塵就可以忽略的程度,父親慣愛小題大做,只當他的女兒是面泥捏的呢。 她催華年快快回去休息,否則衷心難安。忽又想起一事,佯作無意道:“阿爹,女兒不去圣壽宴了。” 這一跤算是把她跌通明了,與其到時碰上不愿見到的人麻煩,不如眼不見為凈。 是宴游不好玩呢,還是鮮衣不好看,是美人不悅目呢,還是醇酒不賞心,她往后只像往常那般自在便是,何必巴巴地向網兜里鉆。 說完門外半天沒動靜,云裳以為父親沒聽清,忽聽低低的一聲:“華姑娘。” 那低靡的嗓聲明明隔著一道門,卻像貼耳而來,云裳半邊脊背沒由來發酥。 她揪著薄衾心慌喚道:“阿爹……” 華年在門外并沒離開,聲音極不耐煩:“這算一句啊,還有一句!說完就走,多一個字也不行,否則別怪老夫無禮!” 韶白聽明白了,敢情這位相傳怎么怎么嚇人的攝政王這時辰還沒走,居然闖進棲凰院來,而平時像母雞護雛的老爺居然還攔不過,似對那位王爺沒有法子…… 不過話又說回來,敢與當朝權梟惡聲惡氣,老爺不愧是授過勛的大將軍。 她繃著小臉壯著膽,要聽聽這位相傳怎么怎么厲害的攝政王說什么,云裳已經把頭往被子里一埋,他與她兩相無干,才犯不著聽他言語! 殊不知燭影映窗紗,被窩鼓起的小團子在門外人眼中看得影影綽綽。 容裔陰了一日的心,驀地隨那團清影柔軟起來。 華年在旁惡狠狠磨牙,納悶前世容裔人如冰棱,做事冷準狠,手段嘎嘣脆,也不是這么渾不吝吶。要不是怕大半夜鬧出閑話害了女兒,他真想一劈掌把這小子腿骨敲折!一掌,僅需一掌! 流燭映前,月色趺后,立在幽光浮影中的男子鮮見地口齒不靈。 似在衡量短短一語,能道清多少心意。 不知時過幾許,那聲出口,每一個字音滑過唇舌,驚動了低風小夜的蟬翼: “我不曾故意瞞你,我字九潯。” 窗欞上的嬌影動了一動,下一刻,屋內燈燭盡熄。華年在驟暗的視線里翻了個天大白眼。 第22章 太子要為華氏女賜封號 東宮,夜。 才出國公府便被馬車截住的謝璞此時立于蟠龍案前。 太子手掌九龍琉璃盞,在攤了一桌子的美人圖間評評點點,語意含笑眼眸未抬:“在那華府待了這許久,可是與華老國公相談甚歡?” 謝璞葉拱青袖,如實回道:“微臣與攝政王皆未見到華國公。” “哦?原來皇叔也在。”容玄貞明知此節,作態卻敷衍之極,指尖點住一幅仕女的艷色抹胸,指節緩勾,似欲期待乍泄春光。 “人皆道那府上嫡女顏色傾城,只恨孤未得見,聽說愛卿與彼女幼訂親緣,你且說說,她可比得孤的吳、阮兩位良娣?” 謝璞目不旁視半分,宮殿的夜晚仍有些暑熱,他脂玉般的額頭一絲汗跡也無。 “回殿下,微臣早與華國公的女公子解除親事了。” “嗯,這我知道。” 容玄貞仍是心不在焉的,無聊地將那些庸俗畫圖一卷卷收起,燈下的目光有些莫測。 “洛北幼玉,最擅丹青,孤托你臨一幅華氏玉女圖,怎么,竟久久落不得筆嗎?能令玉卿都小器起來,想來那位冠蓋京華的香魁姑娘必為國色天人了。” 謝璞眼底似有洶潮暗涌,隨之抬頭,露出與太子意味相同的笑意:“太后娘娘的圣壽近在眼前,紙上筆墨,怎擬得活色生香?” 太子愣了愣,點頭大笑:“好好好,不愧為名動天下的風流才子,你們讀書人浪蕊浮花起來,可沒那東床西墻什么事了!” 謝璞垂眸淺笑,身側的手指慢慢蜷起。 西殿里,太子妃婉湘君的寢閣還亮著燈燭,面上覆有蝴蝶銀面具的女子端坐鳳鏡之前,去昭明殿詢問的宮女低著頭趨步而進。 “回娘娘,太子說、說今夜宿在阮良娣那處……” “是嗎?”婉湘君嘴角動了動,木然摘下臉上面具,鏡中霎時映出女子左頰那片米粒大小密密麻麻擠滿半張臉的紅瘤。 她森黑的目光落在鏡中瑟瑟跪地的宮女身上,緩緩拔出發頂鳳簪。 “啊!!”一聲凄楚的喊叫消失在玉瑞堂皇的東宮夜下。 · 六月初三,云裳與華蓉一道登上入宮的車輿。 云裳當真挑了件石蘭色素靜衣衫,胸前戴一領如意金寶項圈,芙蓉對釵簪于淥鬢,除此外飾品皆無,冰肌玉腕上連一只手鐲也沒有。 華蓉瞧著她這副打扮,一臉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沒說。 此前幾日云裳的身子便養得大好,卻反倒沒什么精神,磕傷好了,意味著沒有借口推脫圣壽節宮宴,她是真心不愿再湊這個熱鬧。 當時試著與阿爹打商量,華年半開玩笑:“你不去,恐怕西宮大總管到時候親自來接你去。” 云裳始得知,早在阿爹接到金柬時,當場就想替她推托,這話,是送帖來的小內門原話,想是太后娘娘早料聿國公有此作態,特特囑咐過的。 那時她才恍然明白,她是華府嫡女,外頭再怎么謠傳親不如疏,這個身份改變不了。她的父親手握潑天財富,她身在羽翼之下,行止怎可能沒有半點身不由己? 攝政王會盯上她是如此,太后娘娘定要她入宮,也是如此。 江南杏花煙雨太自由,險些令她忘記,此身不僅是華云裳,不僅是那盡日可與書香為伴的稷中祭酒。 路上華蓉親昵地挽起云裳,說起上回赴宮宴的見聞,說誰家女兒如何得了太子青睞,又說太后娘娘雖看上去懿威風儀,對小輩卻頗為親切,要jiejie無需緊張。 云裳哪里是緊張太后,頭疼地捏著眉心。 及至雙闕宮樓前,各府各色的車轎多了起來,能來參加宮宴的皆為二品以上官眷,宮廷柳下美服裳,香氛麝郁,彩翠鬧蛾,一派繁麗景象。 云裳與華蓉踩著腳凳下得車,才整衣襟,忽聽背后有人陰陽怪氣: “呀,不愧是打小鄉小縣回來的,一身衣裳也要學別人。誰不知蓉姑娘是太后娘娘親口贊過的氣質清脫,她穿淺色,你也穿淺色,只不知閨秀氣度能學得幾分?” 華蓉抬手理鬢,云裳無動于衷地轉身,那打著扇兒說風涼話的姑娘她并不認得,倒是站在身旁那位盛妝打扮的姑娘是老交情了。 兩相視線對上,傅婕暗自碾牙。 “娘親。”一輛寶相云紋黃繒彩壁車路過宮門,廂簾被一只rou嘟嘟的小手揪著,童音奶聲奶氣: “那個jiejie是說這個jiejie不好看嗎,可這個jiejie分明比另一個jiejie好看呀,是那些jiejie里最好看的,那個jiejie為何那樣說……” 其它馬車皆在宮門外停駐,這駕彩輿卻可以徑入宮城,車中婦韻初成的年輕女子發挽青妃髻,神色溫柔地聽女兒在那里數jiejie。 忽然小家伙一拍手:“呀,是了,那個jiejie定是和張嬤姆一樣眼神不好使!” “玉濯,不可這樣說張嬤姆,不然她可不給你做楊枝羹了。”美婦的聲音柔婉可人。 “玉兒想吃楊枝羹,玉兒乖乖。”粉雕玉琢的小女童立刻變得乖巧,只沒消停一會兒,又眨著黑亮的眼睛天真問道:“娘親,張嬤姆告訴玉兒,在宮里見到舅舅萬萬不能啕氣,舅舅長什么樣兒啊?” 童言無忌憚,楚高宗最小的女兒青城公主卻倏然變色,她扳過女兒的肩膀,無比認真道:“玉濯聽娘說,那個人,你千萬千萬、千萬不能去招惹。” 卻說宮門口那三喧兩諷之后,各家小姐們三兩結伴地入內。今日是太后娘娘大喜,有那不懂規矩的在宮外胡鬧兩句就罷了,誰也不敢當真放肆。 人人都長著眼睛,方才那句指桑罵槐,明著針對云裳,可落在華蓉耳里,全然更尷尬。 她只道華云裳平素鐘愛艷麗之妝,是日鉛華盡洗與她并肩而立,孰媸孰妍一目了然。 掩飾了一路的暗火從華蓉心頭往外冒,正在這時,身后又有轔轔車馬聲,同時周圍發出一片詫聲嘩笑。 云裳奇怪,心說夢華京還有比她更不受待見的姑娘? 轉頭一看了不得,但見一片紫綠相間的彩帛伶伶飄至眼前,還揚著笑臉問她:“阿裳阿裳,快瞧我這身衣裳好不好看?” 云裳眼前發黑:“你,怎么穿成這樣……” 趕上來的宋金苔笑臉燦爛:“古詩上不是說‘綠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嘛,我便特特做了這一身出來,是不是驚艷到你了?” 何止驚艷…… 那紫衣,是深秋葡萄熟透的紫,那綠裙,是盛夏翠眼螳螂的綠,兩相配在一處,把云裳沖擊得目瞪口呆。 · 自這日晨起時分,婉太后受后宮朝拜慶賀,又在毓璋宮放生彩雀乘風入云,而后乘華蓋鳳輦至延禧殿開筵。 絲竹聲聲喜氣,大楚六宮之首珠冠霞帔坐于壽幛之前,在場貴婦名姝齊聲拜賀。 “免禮,賜座。” 婉太后心情大好,諸位公主郡主設座近前,余者一番番次遞下去。一眾釵裙中,獨有一人十分亮眼,婉太后笑道:“那紫衣綠裙的是誰家姑娘,卻裝扮得別致。” 宋家羅氏夫人忙攜小女越眾跪禮:“啟太后娘娘,小女金苔蒲柳之質,不敢當娘娘謬贊。” 宋金苔第一回 參加宮宴,當著大庭廣眾,說不緊張是假的。就在一個時辰前,她興沖沖跑到阿裳面前等她夸夸自己,卻等來阿裳一個“要完”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