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爺,謝璞已向東宮獻策重立太學。”折寓蘭壓低聲音,“古語說得人才者得天下,一旦太子促成科考重開,天下學士皆成太子門生,彼時議之晚矣啊。” 正想讓玩樂當行的折寓蘭推薦幾家江南酒樓的容裔聞言,淡淡撫去落在肩上的一片桃葉,“重立國子監?” · “重立國子監。” 自江南遠道而來的禪杉恭坐聿國公對面,以茶水代毫墨,在梨木幾上不輕不重劃出一道線。 “若謝璞真說動太子殿下開科,近水樓臺,入仕者必然大半從無涯書院中擇取。而姑蘇左近臨安,小可出門前,臨安王已有納稷中學宮入彀的試探之舉,如此坐視下去,非但南北衣冠將割裂對立,中原文脈不得幸免,恐怕連中原之南北都……” 華年一抬眼皮,這位稷中學宮的二掌門及時煞住尾音,習慣性摸摸鼓凸出布料的肚皮,神色不改呷一口茶。 大彌勒肚對著小彌勒肚,半晌,華年不甚熱情道: “老夫只懂得動刀動槍,華府也向來不涉朝政,二先生請托老夫引見攝政王之事,恐力有不逮。再勸二先生一句,那一位比不得廟里佛陀,也不是書院儒師,一句話諫不好,有來路沒去路的,我家姑娘會傷心。” 云裳的這位二師兄涵養極佳,白凈無須的圓臉笑得喜氣: “國公莫多心,晚生來前掌宮師兄只給了邸址,要晚生順道探望小師妹,直到方才打門,才知小師妹這些年瞞得我等苦……” 正說到這,他從江南帶來的碧眼尺玉“喵”地一聲,晃著茸茸白尾撒著歡兒躍出檻去。 嬌音隨之在外響起:“雪球兒!是誰來看我啦,藺三師兄還是小晴師姐?” 少女因驚喜一掃方才在小巷的憋屈心緒,團抱貓兒跑進門,雪絨襯玉腮,人比貍奴兒更嬌俏。 第16章 除他二人,便是水潑不盡…… 驚喜萬狀的少女團抱貓兒跑進門,禪杉微笑起身,“是我這捶不扁炒不爆的呆木頭,教小師妹失望了。” “二師兄!”云裳親昵地喚了一聲,眼眸清亮:“這一向可好?老師他老人家好?師兄師姐們都好?南十三房的小鬼頭們不曾啕氣吧?” “都好都好。”一聽見元氣十足的聲音,禪杉不由懷念起從前這丫頭滿學宮甜嘴討巧的日子。 他尊師為當世亞圣,一生桃李成蹊,百歲后收了三個親傳,便是有琴師兄、藺師弟和他。當初云師妹上學宮時還不滿十歲,梳著兩條柔軟烏亮的辮子,眼神靈秀得像清芙池煙雨沾露的蓮花,被老師看中,做了亞圣內門第四人。 她性子純,心思巧,恬美外表下藏著活潑狡黠,一來就將老師的日用飲食包辦了,小豆丁人不大,倒不厭其煩學著做老人家合口的湯水點心,連帶他們三個師兄也哄得有求必應。 對上是這般抹蜜的乖巧,又有手段將初入學宮的開蒙頑童治得服服帖帖。那時她才幾歲,十一、十二?豆蔻少女拎根荷桿子凝目噙笑,那幫小子覷見,便慌忙作鳥獸散背書去也。 便是學宮公認最少年銳才也最搗亂啕氣的湛讓,除了亞圣外亦只認聽師妹的話。 江南稷中女祭酒,可一絲不輸洛北無涯郁陶君。 試看師妹這才離開幾個月,從藺三到年青笄士再到底下那幫熊孩子,就已開始抱怨日子無聊了。 只是同窗這些年,竟不識師妹真身份。 禪杉故作一揖:“不想師妹原是國公爺的千金,方才按師兄給的地址找到公府門前,我還當師兄與我玩笑。” 為免多事,云裳的真實身份只有學宮里的師父和大師兄二人曉得,她一點沒有瞞人的心虛,反倒彎著星眸笑滋滋:“說不準就是有琴師兄與二師兄促狹呢。” 她大師兄名士風度,二師兄也不失為奇人,原本是佛門子弟,無悲無喜敲了二十來年木魚,忽有一朝遇上位入廟拜佛的仕女,岔道上頓悟,粉碎了佛心。 從此衣時是她,飯時是她,行時是她,臥時是她,故自逐出空門,棄釋從儒。 只因相比禪經的空空如也,儒經講男女人倫,和尚想弄懂。 這會兒禪杉呵呵幾聲,笑容可掬。 師兄妹二人闊別敘話,華年不惹人厭,自覺叉手溜跶了出去,經過禪杉時目光微瞟,似在警省他不要將云裳攪進這趟渾水。 禪杉自不多說,架不住云裳追問,她不是不解時事的閨閣女子,得知二師兄欲為南北士子前程面諫攝政王,不禁犯起疑難。 “爹爹不肯出手,我手頭的門路……” “此事不用你。聽聞攝政王的心腹折侍郎性喜交友,找他通個風不難,你只將這小東西養好便是了。” 禪杉把一個勁兒往云裳懷里蹭的貓脖子拎開,而后毫不留情地撒手,換來小家伙不滿的一爪,可見這一路沒少受這貓祖宗的折磨。 云裳笑問:“雪球兒都能黏著來,怎的小阿湛倒轉了性,沒有嚷著跟來?” “豈是他不想,被老師強摁下了,關在澄明院背書。端木倒是同我一道出門,半路不知作何想法,折去了湖州。”禪杉語鋒清淡,“想必不會再回學宮了。” “阿翊投了臨安王?!”云裳吃了一驚。 端木翊和湛讓,俱是十四五少年,并譽稷中“妙年雙白璧”,從老師一藏一縱的舉動來看,他老人家到底更看好湛讓一些。 宰輔之材——云裳想起有琴文林對此子的評價,卻不知在主弱支強的當今之世,天賦異才對那孩子來說究竟幸是不幸。 禪二先生自信滿滿,結果卻沒走通折寓蘭的門路,得托辭“攝政王近來心情不郁,猶不喜見儒學士子”云云。禪杉想去汝川王府容門立雪,沒等靠近長街三丈,就被把守的戍衛不客氣地隔了出去。 云裳看在眼里,盤算尋白皎皎討個人情,畢竟她與攝政王之間有層親戚關系在,興許好說話。 “不成不成!”白皎皎一聽這個意思,渾如避貓鼠上身,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阿裳勸你也不要招惹那人,還嫌他不可怕嗎……” 云裳奇了,“旁人避如洪獸也罷了,你們是娘舅之親,何至如此?”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誰敢與他攀親緣!”白皎皎一臉痛心疾首,攏嘴悄聲道:“屠兄弒師摔孩子,我瞧見那位一片衣角都發抖,真慶幸我小時候沒被他抱過。” “摔孩子?”久居江南的云裳不知這樁傳聞,不覺皺起柳眉。 她已知道攝政王曾派人到徐州調查過自己,想是覬覦華府財勢之心不死,對此多有提防,這次幫師兄出力,也注意著避免留下跡象,可初聽到這駭人的故情,仍覺匪夷所思。 “是啊,”白皎皎撫胸心有余悸似的,仿佛當年親眼所見:“大楚世代傳襲的史記官周家你知曉吧,十幾年前周家為嫡孫辦滿月宴,不知怎么想不開邀請了那位,孩子他娘心里更沒數,非要巴結攝政王請他抱一抱嬰兒,結果……” “攝政王把那……嬰兒摔了?”任誰聽到這種悚動之事都會色變,云裳眼底有些發涼。 “唔……”白皎皎囫圇地點頭,發現云裳臉色難看,以為她嚇壞了,忙道:“哎,咱們不說這個了,以后阿裳你只記得離那一位遠些…… 云裳的心沉下去,不由為禪二師兄捏了把汗。她往常只道攝政王暴虐是人云亦云,未嘗沒有幾分謠傳風影,可如今連知根底的白皎皎都如此說,才對那位彪柄人物有了新近的認知。 連嬰孩都狠心下手的人,萬一禪師兄哪一句說得不合他心…… “何至于此。” 禪杉聽了云裳的話相當淡定,松下一壺茶,佛門清靜氣與儒家慎獨氣兩袖平擔,“想想藺三是何人,大楚攝政王若真是只知殺人的草包,能值當他舌戰群儒這么些年?” 云裳吐吐舌,禪杉還沒完,乜著小師妹:“你這著相的毛病還沒改改?可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無相,則見如來。” 分明佛門教義,云裳一個恍神,無端想起容顏無相的那人。 腹中別扭地噥噥:如來?他? 不過一句話提醒了她,容九似乎人脈頗廣,連大公主府也進出自由,若他有辦法見到攝政王…… 可是,她到哪里找他? 云裳又訕訕地沒趣兒起來,面皮都單方面撕破了,卻對招惹自己生怒的人一無所知,豈不好笑? 不曾料想吃冰便下雹子,次日竊藍替姑娘出門采買送給學宮諸人的土儀,好巧不巧,在城東的習生茶館看見了容九。 當下竊藍東西顧不上買,幾乎輕功都用上了回府報信,云裳一口茶沒咽勻,傾著身子睜圓眼:“果真是他?” “那日姑娘與那人齬齟,我怎會看得錯?” 竊藍心里浮現一層擔憂,姑娘雖不說在那巷子里發生了何事,可她是照料著云裳長大的,如何瞧不出姑娘是被人欺薄了羞于出口,勸道:“姑娘當真要請那人幫忙,不然還是求求老爺吧?” “好姊姊,可千萬別在阿爹跟前露了形影,快走快走!” 說罷,云裳取了一頂浣青紗的羃籬,步履勿勿出門。 經過客廂時告知禪杉此事,廊下輕閑觀花的二掌院立即肅容道:“遲恐生變,我與師妹一道去。” 師兄妹二人帶著竊藍將及府門,碰巧遇上華蓉與一個穿儒士衫的年輕男子正一同進來。 那男子迎面望見華云裳膩玉懸珠之貌,楚襪凌波之姿,鼻翼翕張,耳尖緊跟著紅了。 云裳與華蓉的表哥張濟見過一面,因著自身一段古怪性情,并未隨華蓉這方的輩份稱兄,頷首致意,又喚聲“蓉妹”,著急出門。 五月天氣熱,張濟的臉更熱,低頭便往外廈回避——外男不入內閫,他自那日在府門外與華小姐驚鴻相見后,白日做夢都恨不得再次偶遇,而今夢想成真,這書癡子反似步步踩在棉花上,大夢未醒一般。 “這位便是稷中學宮的禪二先生吧,往常惟聞大名,一向未有機會請教……jiejie出門嗎?” “是啊。”云裳心里發急,生怕容九喝完了茶,無處再尋他。 欲要就走,又想起數日來自己為了二師兄的事,好生冷落了自家meimei,話都沒說上幾句,有些過意不去。 幸而華蓉也未拉著她說長道短,只是從袖中取出一卷詩冊,“上回jiejie說喜好玉臺詠,蓉兒的字跡粗陋,只得煩表哥行楷寫了這卷詩冊,心想送給jiejie,還望jiejie不棄。” 云裳道謝接過,但見封皮上字書規正,一時無暇細看,交給小丫頭送回房里,與禪杉直奔習生館而去。 那習生茶館占得一個敞闊的好處,臨窗賞景尚可,實不如左近皇城的葭韻坊更受權貴青睞。是以當云裳在城東下得車轎,一眼看見容九大剌剌坐在敞廳品茶,不由有些疑人偷斧: 他不會是特意在這顯眼地方,等著我來找他吧? 轉念又想誰人有這閑功夫,是她趕著來求人幫忙,如何小人之心起來? 一面亂想,進茶館瞟著那桌的位置頓了一步,江南女祭酒鮮有扭捏地上前,未施萬福,按書院的作派給容九揖了個士子禮。 容九此日一身清爽,琬琰底素紋夏衫,著色雖亦淡沉,只因薄輕絲緞勾勒出他流暢疏朗的骨架子,霜劍般的眉角也顯得柔和幾分。 他看著著軟色柔裙的女子行云流水地回袖葉揖,纖嫋中不失颯落,好一派婉轉風流。 向那層礙在眼前的薄紗凝視一許,他放下蓮口隱青杯:“好巧,華小姐也來飲茶消暑?” 立于容裔身后,親眼看著主子灌了三壺茶的奎默默無語。 云裳一想起巷中之事,眼皮下猶紅暈薄抹,然今日為公而來,索性若無其事地略過那回事,向容九道明了來意。 這一廂穩當坐著,那一壁婷婷靜立,女子身姿微向前傾,男人眼尾卷斂飛鳳,耐心聽她嬌聲細語,指頭有一搭沒一搭敲著小檀茶桌。 仿如這小小茶舍除他二人,便是水潑不盡的光景。男子染著水澤的嘴角似彎未動,是天生的不笑含情薄月唇。 清風習來,掀開垂在腰身的輕紗一角,容裔指尖頓住,禪杉適時插進話來:“事關南北文脈前途,若承貴人引見,禪二謹代稷中學宮感候不盡。” “想見攝政王……”余光見小花瓶兒手背一緊,容裔轉眸,盯著她覆紗下的面容:“不是難事。” 天大的為難,到了他這里竟成輕描淡寫一句話的事。云裳一時沒反應來,忡怔一息后喜出望外:“多謝……” 容裔擺手,“前番唐突了姑娘,是我思慮不周。近來尋到一家做蘇州菜的酒樓,滋味尚可,待得空可否……請姑娘賞光?” 奎像透明人一樣眼觀鼻鼻觀心,禪二聽得驚疑不定,云裳望著眼前人,則遲鈍冒出一個念頭:他是在挾恩求報嗎? 可他臉上分明沒有多余的神緒,正經得一絲狎昵也無。為何,他無論做多么逾矩的事,說多么引人誤解的話,都能一副再君子不過的模樣。 “……自然。”拿人手短的道理云裳曉得,目下時風漸開,連女子都可入泮,男女同席之事也不犯酸儒之眼。 她心里還藏一樁隱憂,小心道:“想來攝政王殿下權重事忙,我師兄白衣覲拜,恐何處無意沖撞了貴人,還望大人……” 奎未等聽完,冷汗岑岑一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