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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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裳目光筆直環(huán)視一周,明明并不銳利,所有與她對上視線的人卻都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 最終,云裳的目色定在傅婕臉上,依是吳越慣有的清儂嗓音: “眉畫高低不平,減一分,兩靨腮紅過重,減二分,頭翠與衣色不宜,減三分,蔻丹不均,再減半分。京城什么規(guī)矩儂弗知,但在江南,三分半的女子是不好意思口出惡言的。” “你!”傅婕霍然變色,云裳不容她說話的機會,淡笑道:“我今天出這個門,不為別的,只是因為,你丑到我了。” 花庭瞬間死寂,繼而嘩然一片。 “你敢在這里猖狂,”白皎皎終于反應過來,“仗著誰的膽!?” 云裳輕嗅瑤鼻,念在滿庭沒有一個比得過這位小鄉(xiāng)君的好相貌,笑容客氣一分:“鄉(xiāng)君近日可是飲用了許多牛乳?” 白皎皎面上的強勢被一語說中的錯愕替代,這還沒完,接下來的每個字,都如地獄魔音鉆進她耳朵:“別費力了,喝牛乳,不長那個的。” 不…… 不長…… 不長那個…… 啊啊我——沒——法——做——人——了!白皎皎那一刻的羞恥,和眾目睽睽之下被扒·光衣裳沒有兩樣,她石化在原地,滿腦子都是—— 完蛋了,我不長了,我成為不了完美的女人了…… “噗……哈哈哈!”池嵩實在沒忍住,搭著謝璞的肩膀笑塌了腰。從來只有他這表妹欺負人的份兒,今日他算領教了,什么叫用最軟的語氣,放最狠的厥詞。 傅婕聽見笑聲,眼睛一亮:“表哥!” 同時響起一個少年音:“小jiejie小心嘍!” 一個紅衣小男孩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發(fā)頂用來攢辮發(fā)的扁金簪亮得晃眼,呲著一口小白牙,橫身向云裳撞來。 少年右手背在身后,看不到藏著什么,只聞見一股撲鼻的惡臭。 石火剎那間謝璞身至,玉笛未出,先有一只寶藍袖頭抽打在少年小臂,緊接著竊藍伸腳在少年小腿一絆,伴著一聲冷笑“小弟弟小心”—— 一整碗的陳年臭墨汁,通通灑在小男孩自己臉上。 “好臭!” “呀,晦氣,濺到我衣裙上了!”閨秀們紛紛捂住口鼻,退避三尺。 傅歌薰著張黑臉坐在地上,只露出兩孔晶亮的眼睛,呆愣片刻后,“哇”地一聲哭出來。 得……梅開二度。誰能想到作天作地的傅家姐弟會有今天呢? 而云裳被竊藍護退一步,傾斜的身子正落向謝璞懷中。 竊藍不愧為眼觀六路的武衛(wèi),翩然旋身一隔,將自己擋在姑娘與那陌生男子之間。 不對……不陌生,這人——不是姑娘進城那日,在茶攤外欣賞了半天的系笛公子嗎? 饒是如此狀況,云裳也不曾丟了愛美之癖,一眼便認出碧衣公子的側(cè)影,細細賞其容貌,心頭敞亮:豁,天品丙等誠然不虛! 謝璞將姑娘欣然贊嘆的眼神看在眼中,暗覺有趣。不過眼下并非說話之機,他示意云裳盡快脫身,云裳會意,趁著傅府中人都圍著地上那撒潑的小少爺,與竊藍悄然返身。 三人出了傅府大門,謝璞振袖甩干衣角幾滴墨漬,揖手問禮:“姑娘無事吧?” “無事。”方才有他擋在身前,云裳身上才能干干爽爽,一滴墨汁都沒淋到。 道謝才要出口,身后忽有人道:“jiejie沒事吧?” 華蓉追了出來,一臉擔憂的神色。她仔細問過云裳無事后,眼梢望向那如玉公子,臉上閃過一絲紅赧,“謝公子,你回京啦,方才之事多謝公子出手。” 云裳露出茫然的神色,原來他們相識嗎? 謝璞回應一聲,見云裳臉上顯而易見的迷糊,輕笑一聲,忍不住揉了下她的頭,“小丫頭,經(jīng)年不見,就忘了小時要糖吃的玉哥哥了?” 華蓉錯愕地看著從來彬彬有禮的謝璞對華云裳作出這般親近舉動,暗暗咬緊唇角。 云裳眨著翦水長睫,更加迷茫了,“玉哥哥”這稱呼怎么似乎有些熟悉…… 一陣整齊的兵甲聲驀地打斷她的回憶,才松口氣的竊藍色變:“姑娘,是青衣軍!” 云裳眉心驚蹙。大梁百姓皆知,夢華京中長年駐扎緋衣、銀衣、青衣、黃衣、紫衣五支軍隊,每一營的軍服都以相應顏色制成,路人望之速避,只因五色軍的實權遠勝于皇城司與神機營,皆有就地剿殺平亂的權力。 而青衣軍,正是掌在梁高宗的長公主——德馨大公主麾下。 德馨大公主……是白皎皎的親姥姥。 云裳木著臉想:如果我現(xiàn)在回去讓她多喝牛奶,還來得及么? 超過半百人數(shù)的青衣軍陳列整條街道,一色的青盔鎧甲寒森森令人膽寒。華蓉小臉發(fā)白,顫抖著往云裳身后躲了躲,“jiejie……” “阿蓉莫怕。”云裳的掌心浮出汗水,表面不露怯,余光瞥見竊藍袖出信筒,按著她微微搖頭。 她在姑蘇這些年一直由一支暗衛(wèi)保護安全,那是爹爹留給她自保用的,且只聽命她一人。只要竊藍發(fā)出信號,暗衛(wèi)如影便至。 可她回京才沒幾日,就要在爹爹結(jié)義兄弟家門口,動用聿國府的兵,與當朝地位最尊崇的大公主來個兵戎相見血濺十里?瘋了不成! 青衣軍為首伍長目光冷峻,執(zhí)戟上前拿人,“請這位姑娘到長公主府走一遭吧!” 嘴里說著請,他動作可一點不客氣,不等竊藍攔阻,謝璞出手搪開軍伍長的鐵戈,神色可見地沉冷:“光天化日之下,她犯了何法何罪,尊駕又憑何律何證?” 一句未了,五十青甲齊出刀,殺氣滿溢。 “奉公行事,閑者退開!” 碧衫風流,分毫不讓。 “謝公子。”云裳向這個感覺親切的男子搖頭,不愿這件事牽連上旁人。 軍伍長舔了下牙床,明顯地失去耐心,揮手就要硬來。謝璞拂袖亮出腰帶上的令牌,聲色清朗:“大公主之懿命,可能蓋得過太子殿下?” “太子?”青衣軍伍長瞧見那貨真價實的東宮令牌,瞳孔像被針扎了一下,聲音不復冷硬,“敢問閣下……是何人?” 即便青衣軍死忠德馨公主,但面對未來儲君,大公主也不會輕易與之發(fā)生沖突。 謝璞懶費口舌,只道:“現(xiàn)下可以回去復命了?” 軍伍長摩挲著槍桿在原地躊躇,自入青衣軍,他但凡領命還沒有空手而歸的前例。此人雖手持東宮手信,可搞不清楚他的真實身份,回去也沒法交差。 僵持中云裳沉思,出門前父親千叮嚀萬囑咐,就怕她惹人注意,如今一個大公主已經(jīng)是麻煩,又牽扯出太子殿下,事情越鬧越大,不是好兆。 目光不經(jīng)意落在謝璞的俊顏,滿腹憂慮又不覺被恍走了神:呀,這俊俏公子不茍言笑的樣子,可真心好看啊…… “洛北才子謝幼玉,好硬的威風。” 如冰碎玉一道嗤聲,兜頭澆在云裳紅鸞桃動的心尖。 說話之人仿佛踏九霄冰河而來,聲音里除了冷,還有自危云之上向凡塵泥壤的威壓。“唰”地一聲,整條街面的青甲整齊劃一地跪倒,五十顆頭顱盡臣服。 無人能令見列王公侯可不跪的五色軍折腰,除了…… 云裳抬眼望來人。 她平生最講究看臉,此時首先注意到的,卻是他通身氣度——來人一襲筆挺玄墨鏨云袍,通天徹地的風儀煞盡方圓春色,姿態(tài)卻如仙人謫降觀世音。 步步生威。 第6章 不成樣子的眼神 華云裳曾于江南自譜妙色評,天下男女無論何人,搭眼便知其皮囊骨相,從未有踟躕。 ——此人,當何品何相? ——無品無相。 她從未見過眉目長得這樣兇、仰月薄唇卻生得這樣柔的面相。 那不是世俗所定義的豐朗或俊美,而是沖煞與遒犖契合地融于一人之身,于不懂的人來說視之平常,但在云裳驚鴻一瞥之下,恍若古今史畫未曾見,此中驚鴻……獨我知津。 仿佛習習清風驚動了沉眠的靈竅,云裳就那么直直地注視那張臉,直至一雙森黑的眸子望來,方省失儀,忙低下頭去。 垂下的纖睫到底忍不住又翹起一條彎弧,偷偷觀察。 要看不看的小樣子惹得人心惻,容裔想若無其事避開那對水靈的眸子,偏偏不能夠挪開視線。 抿唇忍耐了一晌,他忽然伸手,扯住人帶到身邊。 纏著甜味的發(fā)絲掃過男人襟袖,云裳似被嚇著了,溢滿水光的黑眼珠撲閃閃盯著他,以及虛扣自己臂腕的那只手。 這算什么,她長這么大還沒和別的男人拉過小手呢,光天化日的,便被輕薄了? 也僅是短短一霎,印在皮膚上屬于另一個人的溫度撤去。目睹這一幕的謝璞斂住眉角。 他回京方幾日,除了太子之外尚未拜訪朝臣,一見此人通身威勢,心中便對他的身份有了幾分知覺,不成想他公然上了手,即便忌憚,仍上前一步道:“攝——” “涉及大公主與太子,勸謝公子別趟這渾水,畢竟東宮左庶人的位置,不會給一個死人。” 容裔聲音寡淡已極,多一個字的力氣都欠奉,偏頭看向云裳,淡啞的氣息自唇間吐出:“跟我走。” 如果前頭一番話是威脅,那最后幾個字,甚可稱得如沐春風了。云裳思索著這種怪異感從何而來,突然意識到另一件事: 這里鬧成這樣子,依白皎皎的脾氣都沒有出來仗勢奚落她一番,就像沒有這回事情一樣,也就是說,十有八.九不是白皎皎通知的青衣軍。 可她才回京不久,今日是第一回 出門,有誰會知曉她的身份?捅到大公主那里又對告密者有什么好處? 她無足輕重便罷了,她背后卻是華家,大公主一個浸yin朝局多年的老手,難道無緣無故便敢和聿國公撕破臉皮?還是說其間有誤,大公主還根本不知自己的身份…… 云裳腦中飛快盤算,思忖至此心思大定。眼前這人既能令青衣軍低頭,必是公主府內(nèi)頗有地位的人,左右擺不脫,隨他一去也無妨。 “謝公子,煩請足下將家妹送回家,轉(zhuǎn)告家父,一切安好。”云裳一字一句地向謝璞囑托。 謝璞聞言,立刻明白了云裳的意思,只要通知聿國公知曉此事,那么她的安全就有了保障。 心里明知如此,可看著那兩道并肩而立的背影,洛北第一才子眼里現(xiàn)出一種深深的警惕與敵意。 背行走遠的容裔心里對謝璞的評斷,簡單到只有六字:前世并無此人。 他不在乎一個前世沒活過十歲的廢疾子,是怎么成為名動清流的洛北才子的,也不在意此子入京當夜便密入太子府,秘談兩日未出在勾當些什么,他只是單純不喜方才小花瓶兒看他的眼神。 那是什么不成樣子的眼神,她都從沒有這樣看過我。 胸臆間的無名躁火又冒出來,容裔側(cè)目,見小姑娘怯生生地跟在身邊,沒了品香宴上侃侃而談的驕氣,反似幼貓藏起尖爪,睜著黑璽玉一樣的圓眸縮成一個絨團兒。 火氣消了些,聲音也低了一度,“別害怕,不妨事。” 生性冷硬之人,不知哄人為何物,自以為溫柔的語氣落在云裳耳朵里,先入為主就成了陰陽怪氣的威脅。 生怕他下面陰森森來一句:“因為死人是不會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