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一頓飯熱熱鬧鬧地吃完已經將近九點了,林普在褚炎武響個不停的來電鈴聲里辭別翟欲曉一家回到四樓自己家。他在玄關彎腰換鞋時,不耐煩地點擊了“接聽”。剛剛好是第三通來電就要自動掛斷的前一刻,所以也剛剛好聽到褚炎武那句下意識的反省“我又怎么得罪他了不接電話”。 褚炎武問林普收到錢了沒。林普說收到了。褚炎武支棱起來了,說收到不知道回句“謝謝”?林普說你要是需要“謝謝”我就把錢退回去。褚炎武立竿見影地蔫了。 兩人這通電話持續了兩分半鐘,直到林普推開自己臥室的門,眼皮微抬覷到床頭相似的照片墻。 翟欲曉房間里的照片墻是以林普的各種情緒為主題的,而林普房間的照片墻是以翟欲曉的各種情緒為主題的。 林普在褚炎武聒噪的“喂喂?怎么不說話?”聲里切斷通話。他凝視著照片里一點點長高變漂亮的翟欲曉,眼睛里是無盡的笑意。啊~他墻上c位的照片是翟欲曉缺一顆門牙五官皺巴巴要哭不哭的樣子,丑萌丑萌的。 深夜十一點四十,林普取下耳機正準備睡覺,結果一翻身突地打了個哆嗦。翟欲曉正鬼氣森森立在他床邊。她幼稚地將兩只爪子舉在胸前,一句破碎的幽幽的“林~普~”叫得人頭皮發麻。 林普等她表演完,問:“你冷不冷?” 翟欲曉灰溜溜放下爪子:“……冷。” 林普眼皮微垂掀開被窩,翟欲曉便仿佛游魚似地鉆了進去。 藏區海拔兩千多米的小縣城地處峽谷地帶,因為能接來自印度洋的暖濕氣流,即便是這個季節也并不算冷。 林漪轉著圈兒四面八方游走著,試圖找個信號好點兒的位置將“生日快樂”這條信息發送出去,但她晃蕩到過了十二點都沒能成功。她想想已經是新的一天了,索性也就算了。 “你昨晚喝多了跟我說的事情是真的嗎?”brandon下車來到她身邊,給她搭了條羊毛披肩,“你跟我說,你多年前推了個流浪漢,他被車撞了,后來是生是死你不知道。” 林漪一愣,突然笑了,說:“是真的,他撞得不輕,大約是活不成了。” brandon神色復雜地望著她:“……害怕嗎?” 林漪不說話了,只是捧著杯子喝水,片刻,她輕聲說:“一聲鈍響以后就沒聲兒了,流了一地的血,也不知道都是哪兒流出來的,雖然光線昏暗,而且摔出去的距離有些遠,但也能看得出來失血以后那人面色迅速變得泛青......”林漪沒有再描述下去,她頓了頓,說,“但是回去以后看到正在看動畫片的林普,就沒有那么害怕了。” brandon聞言笑了,顯然并沒有相信她說的話。她只是生活態度跟人不同,并非道德取向。但林漪不愿意細說,他就不問。林漪是一個要把所有軟弱情緒牢牢按壓在自己腔子里的人,再親密的關系也不足以讓她托付這些情緒。 “如果真的有來世,你想生在什么樣的家庭,做個什么樣的人。”brandon問。 “千萬別有來世,我活得夠夠的了。”林漪靠在brandon肩膀上,眼睛里星河蕩漾。“總是跟人和道兒別著勁兒,我也挺不容易的。” @泡@沫 brandon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固執的人。他這樣說著,給她遞了幾顆藥,盯著她鎖緊眉頭喝水咽下去。她微微含著胸,他知道她此刻腰腹和背部都疼。 林漪是四月底在西部戈壁灘確診的胰腺癌。因為確診時已經是進展期,手術切除率低于百分之十,且預后極差,林漪果斷選擇了能有效減輕不適癥狀改善全身狀態的姑息治療——做了膽囊空腸吻合術。醫生說她術后大概有不到一年的存活期,但事實上她自己查出來的是六七個月。 林漪最近一個月瘦得厲害,已經到了化妝都遮不住的地步了。但她自己倒不當回事兒。跟林普最多只剩下兩面之緣,一面是回到大都,一面是“離開”大都——如果林普到時候愿意給她送機的話。而眼下正是冬天,大家都裹得恨不得只剩下一雙眼睛,很好糊弄過去的。 跟林普說自己要移民去美國,是她作為mama給林普的最后的溫柔。 52. [最新] 完結章 世界第一好聽的聲音 林普坐在客廳里, 垂眸望著面前的幾張紙。 是墓地購買合同。購買人是林漪,安葬人也是林漪。林漪本人上個月月初已經支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依照合同, 她需要在四十五天內付清剩余百分之七十的尾款。 此時距離尾款支付日期只剩下一周了,墓地方電話聯系不到她本人, 便上門催個款。順便人道主義確認下林漪并沒有靜悄悄地死在家里。在上門之前,他們一直以為林漪獨居。 “……她去了藏區,那里信號不好, 常常聯系不上。” 林普眼珠烏黑,叫人看不出情緒, 。 墓地方的工作人員隱隱感覺自己做錯了事情,十分過意不去,三言兩語以后便訕訕地收拾起合同告辭。她離開前忍不住回頭再度瞅了眼林漪女士的兒子。她原本只是從面貌上判定他是林漪女士的兒子, 但他轉過頭淡聲跟她說“慢走”時,他的神態也與林漪女士如出一轍——如出一轍的孑然不近人情。她略有些遲鈍地回了句“打擾了”,一階一階下樓走了。 brandon收到一條來自林普的信息:什么時候帶她回來? 他把信息展示給林漪, 林漪心里一沉,當即知道自己生病的事情暴露了, 否則林普不會越過她直接聯系brandon的。 brandon問她怎么回。她仰頭望著前方沐浴在朝陽里的日光宮,說告訴他實情。 實情就是, 林漪的生命正在倒計時, 距離終點沒剩下幾格了。 ——胰腺癌是癌癥之王, 晚期即便再高明的醫生也回天乏術。 翟欲曉與林普一起去機場接的林漪和brandon。不知道是不是化妝技術的原因, 林漪看起來雖然確實瘦了些,但并非那種皮包骨的瘦,最起碼面上是這樣。她的笑容依舊非常令人驚艷,尤其是上車前突然踮起腳擁抱林普時。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林普問。 “告訴你也沒用, 浪費你的時間和精力。” 林漪說。 林普直接載著林漪來了大都最負盛名的三甲醫院。林漪難得好脾氣地即便知道沒用也跟著他折騰,重新做或者預約做各種檢查。之后,她就被直接留下來住院了。 林漪系著病服的扣子,無奈地抱怨:“我是真討厭醫院里的味兒。” 林普像是沒聽到:“我回去收拾些東西,晚上給你帶飯。” “……”,林漪妥協了,“……叫brandon去樓下買就行了,你該忙忙你的。” 林普像是仍沒聽到,問:“海鮮粥行嗎?” 林漪:“……” 林漪給了翟欲曉個眼神,說:“……行。” 北風里仿佛裹著針尖,刮得人面頰生疼。林普和翟欲曉一前一后行走在醫院中庭里。他們身邊經過很多面目模糊的路人,但誰都沒有分出一點點關注給路人,即便幾乎撞在一起也沒有。當然路人也并沒有人關注這對年輕男女。 醫院是個特殊的地方——婦產科醫院除外——這里各人有各人的倒霉的、不幸的、來不及的故事,沒有人有好奇心和精力窺視別人的故事。 翟欲曉在經過康復中心大樓時,突然上前抓住林普的胳膊,一言不發地與他擁抱。這個角落背風,她終于能聽清楚他劇烈的心跳聲。 “你去辦理住院手續的時候,林阿姨說她以前也來這家醫院檢查過。西部戈壁灘上的醫院確診過,晉市市立醫院確診過,這家醫院也確診過。”翟欲曉說。 “醫生調出病例時跟我說了。”林普說。 “但是她疼,在醫院里用著藥比出去亂跑要好些。”林普頓了頓,解釋說。 翟欲曉吞不下喉嚨里的哽塊,呼吸不暢地急喘著,她兩只胳膊越收越緊,像是要勒斷林普的腰。她想問問天上諸神,他媽的這到底是為什么啊,就可著一個人造啊。 “沒事兒啊不害怕。”林普揉著她的耳垂反過來安慰她。 “沒事兒啊不害怕”。她噙著眼淚也安慰林普。 當晚,brandon回家休整,由林普陪著林漪住院。半夜兩點鐘,大都降下今冬的第一場大雪。 林普立在窗前怔怔地長久地望著在路燈下東奔西撲的雪花。他大腦里白茫茫的,沒有林漪,沒有翟欲曉,也沒有他自己。 林漪在一墻之隔重病之人不絕如縷的哀嚎聲里突然醒來。她皺眉緩了緩周身的不適,瞥見窗前的林普,問他在看什么。林普說外面下雪了。林漪默了默,說,大都年年有雪,有什么稀奇的。她沒再聽到他的回復,叫他過來給自己倒水。 林漪注視著林普從保溫杯里往外倒水,突然慨嘆道:“我以前跟你說,人生并不苦短,甚至長得令人發慌。但我得收回這句話了。因為如果以你為度量衡的話并不是這樣,你長大得太快了。” 林漪突然笑了,說:“似乎也就幾年前你還在我肚子里,我托著腰離開醫院,路過一家蛋糕店,進去買了一牙芒果蛋糕。我懷你七個月了,醫院不給打胎。我就著眼淚往嘴里塞著芒果蛋糕,心說算了養著吧。” 林普眼皮微微抬起,問:“你為什么不把我交給他養?” ——如果你把我交給他養,你就不必囿于大都這座你早就待膩了的城市,你可以在你二十出頭最好的年紀山高路遠愿意去哪兒去哪兒。 林漪不假思索地說:“因為我愛你。” 林普重新擰緊保溫杯蓋,默不作聲地凝視著她。 林漪不閃不避回望著林普:“你自己也知道我是愛你的。” 林漪頓了頓,繼續說:“我從小就是個跟別人不同的人,我的愛也跟別人不同。你要我全部的財產沒問題,你要我的命也沒問題,但你要把我牢牢綁在身邊,要林漪活成林普mama的樣子,我做不到。” 林普目光移向焦黑的木炭,眼尾倏地熱了。 林漪住院的第四天,褚炎武得了信兒來了。 兩人一見面就開始掐,內容依舊是那些狗屁倒灶的舊事兒。其實他們都不敢承認,很多細節他們已經記不清了,因為分開的時間太漫長了。 兩人一直掐到褚炎武猝不及防地哽咽。林漪個混不吝的一點不領情,她斜著眼睛嫌棄地說,“你差不多得了,我老公看著呢”。 褚炎武恨恨唾她一口,訕訕接下brandon給的紙巾。 最后,兩人各自給對方蓋棺定論,她說他窩囊,他說她犟種。 “喂,”褚炎武要離開時,林漪突然叫住他,“雖然在你這兒我是徹底栽了,但回顧我這一生,大概就是因為這一栽,使我更清醒自己要什么了,做人的底線更低了,行事也更加沒有顧忌了。我喜歡了很多人、去了很多地方,也折騰了很多事兒。所以褚炎武,我退回你以前的‘對不起’,因為我得謝謝你——我比較喜歡離開你以后的人生。 褚炎武皺眉“嘶”一聲,但轉念決定算了,就讓她痛快痛快嘴巴。他向著brandon點了個頭,推開門走了。 林普夢見自己想打電話給林漪,但是電話號碼一直按不對,他焦急地改了又改,但就是按不出來正確的那組數字。他在猝然響起的鬧鈴聲里大汗淋漓地坐起來,片刻,伸手向后探去,直到碰到翟欲曉熱乎乎的胳膊。 ——翟欲曉在翟輕舟和柴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度下目前跟林普是同居的狀態。 翟欲曉眼睛都沒睜開,反手拖著他重新躺下,斥道“不要太猛起床,再躺五分鐘”。 片刻,兩人一起起床,在樓下各家叮里咣當的響動里洗漱收拾。翟欲曉今天要開一整天的會,林普要去醫院 林普的唇角長了顆痘,翟欲曉硬按著給他涂了蘆薈膠。結果門口吻別時兩人都忘了這茬兒,翟欲曉一張嘴便把蘆薈膠全部舔進嘴里了。她皺眉呸呸兩口,忍不住笑了,林普也跟著一起笑了。 “跟學校請假吧,不要太繃著了,最多不過是延畢。”翟欲曉說。 “嗯,已經遞交申請了。”林普說。 林普是在醫院前面的十字路口等紅燈時接到的褚炎武的電話。褚炎武在電話里呼哧帶喘地說,林普前面調頭,你媽去了薄霧山。彼時,他正血刺呼啦地向著林普的方向狂奔,身后追著兩個交警和一個司機——他剛剛轉道時被后車追尾了。 一周不見的太陽突然從陰云后面露出來了。林漪望著腳下灰撲撲的大都,rou眼可見地開心了。她最近被反復低燒、惡心嘔吐和越來越難以忍受的腹痛擾得一刻不得安穩,生命質量降到微乎其微,在這最后的時刻難得露出微笑模樣。 她在確診胰腺癌時就給自己寫好了這樣的結局。她絕對不能接受在病床上茍延殘喘至終點。她平生唯一害怕的就是不能按照自己意愿地活著,但丁點兒不怕死。 行至此刻,也沒有什么要說的了,林漪想,林普生在自己肚子里可惜了,但愿他只傷心一小段時間就能繼續向前。 …… 林普跟褚炎武剛剛下車,便聽到附近人們的驚呼,兩人跟著仰頭望去,面色同時白了。 褚炎武膝蓋一軟便跪在了石子地上,他五指摳著車胎想爬起來,但卻怎么都爬不起來,就跟腳下的石子突然變成了巖漿似的。 林普的瞳孔猛然收縮,眼神充斥著不可置信,眼淚迅速涌出來。 八千胡同的晝夜跟以往沒有什么不同,大家仍舊進進出出地忙碌著自己的那攤破爛事兒。嗯,沒錯,人人都有一攤破爛事兒。有不愿意上學屢屢被親爹抽得哭雞鳥嚎的,有不愿意相親跟父母吵的雞飛狗跳的,有出了車禍瘸了腿不得已辭職在家躺平的,有三觀不和把日子過得陰風陣陣的。 雖然春節時大家都表現得蒸蒸日上欣欣向榮,但年夜飯的桌子一撤,恭喜發財的音樂一停下來,日子仍舊跟去年一樣,也仍舊跟前年一樣。 林普默不作聲坐在樓檐上,兩條長腿垂落在外側。他正在跟小哥褚元邈通話。他跟小哥說這周不回去吃飯了。小哥說沒問題,老頭兒回來他轉告一聲就行。 “他不在家嗎?”林普問。 “去健身房鍛煉了。”小哥回。 林普剛剛結束通話就聽到樓道里翟欲曉清脆的聲音。 翟欲曉過家門而不入正在往四樓走,跟柴彤說話的聲音有些高。她說以后都不用早起了。又說夜里不用做她和林普的飯他們倆要出去單吃。柴彤不滿地嘮叨著外面的飯菜都是味精, “哐當”合上了防盜門。 翟欲曉站在林普家門前正準備掏鑰匙開門,“吱紐——”樓頂的鐵門開了,林普站在落日的余暉里居高臨下望著她。翟欲曉一愣,笑瞇瞇向他招手,然后顧自打開門進去,給他留了條門縫。片刻,林普跟著進來。 翟欲曉上周剛買的一兜兒檸檬一個都不剩了,她重新填補一兜兒進去。回頭看到正跟著她轉來轉去的林普,問他“牙倒了么”,林普老老實實地說“倒了”,她便決定晚飯帶著他去喜鵲橋附近的王記粥鋪喝粥。 王記粥鋪是春節前新開的店,因為味道好分量足,所以總是門庭若市。兩人在人聲最鼎沸的時候進門,掃碼點單以后不過片刻,蔬菜粥和小食便陸陸續續上桌了。 “我聽到你在樓下說以后都不用早起了。”林普喝了口粥突然問。 翟欲曉“啊”一聲,仿佛剛剛想起來這件“不重要的小事兒”,她滿不在乎地說:“啊,是這樣,我辭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