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啊?就我們倆?這不成吧,我睜眼瞎啊,豐收大姐倒是見過世面,可我……” “沒可是,聽我的春霞姐,到時候我給你們找一向導,趕在五一前回來。”小女同志胸有成竹,人雖然憔悴,可眼睛很亮。 *** 可惜,她這“向導”卻不好找,拖著病體一連往鏈條廠跑了兩趟,愣是沒見著人。 “大嬸嬸,張叔叔不在,您要不去我家坐會兒,我幫您守著,看見就去叫您?”八歲的季海洋,這普通話說得,溜死了。 “謝謝你啊海洋,我在這兒等等,你弟呢?” “冰洋還在幼兒園,小洋在胡同口垃圾堆那兒。“小男孩咽了口口水,“冰洋”倆字可真是讓人舌頭冒煙啊。 是這樣的,最近橫西市橫空出世一種黃色的會冒泡兒的北冰洋汽水兒,甜絲絲的,涼絲絲的,那口感絕了,男女老少就沒有不愛的!恰巧季冰洋的名字帶了倆字,平時胡同里孩子都叫他“汽水瓶兒”,因為他小肚子rou乎乎的鼓出來,脖子和腦袋又細細長長的。 季六雖然工資不低,可要向老婆和老娘交錢,也沒錢給他們零花,聽說最近秦小鳳看風向有變,又鬧著要回城,兩口子干架好不熱鬧,可憐季海洋,看見人家抱著玻璃瓶喝,一個人可憐巴巴的咽口水。 珍珍掏出一塊錢,“來,大嬸嬸請你喝。” 小伙子也不知道跟售貨員說了啥,居然拎過來兩瓶,“大嬸嬸喝吧,喝完我去退瓶子。”原來是先賒著,沒給足錢,瓶子能退錢呢。 他普通話標準,人又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也不怯場,公社小學有個啥唱歌跳舞朗誦講故事的比賽,他都非常積極的參加,在這一片上能“刷臉”! 這種刺激性食物,珍珍可喝不了,剛湊近呢胃里就翻江倒海,趕緊跑樹底下躲著。海洋愣了愣,“大嬸嬸你懷小寶寶啦?” “嗯。” “那你要好好的,別累壞了,我mama就是……”累壞了,把剛懷上的小meimei弄丟了。 季六常去家里喝酒,林珍珍知道,這次兩口子之所以鬧得這么兇,一半是秦小鳳急切的想要回上海,一半則是季六哥心里有氣,怪她把孩子弄沒了。他好吃好喝的供著她,每個月上交一半工資,家務全包,她只用聊聊天打打牌睡睡覺就成,結果還把孩子“累”沒了……你就說吧,他能不氣? 以前都是秦小鳳單方面責罵(辱罵),現在他也回嘴,變成對吵,心里不痛快,喝酒頻率更高。 正說著,一群年輕工人從不遠處騎著自行車過來,珍珍看見,趕緊叫了一聲:“張勝利同志,這兒!” 張勝利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頭發梳得油光水滑,還踩著雙黑皮鞋,“怎么,找哥們什么事?” “你手里拿的啥?” “哦,連環畫《洪湖赤衛隊》。” 自從一月份,報紙上刊登歌劇《洪湖赤衛隊》重新公演,打破了前十年樣板戲霸屏的局面后,文化藝術界也活過來了,有門路的小年輕們,私底下都在傳這本連環畫,導致連環畫在黑市上十分搶手,一書難求。 季海洋眼睛一亮,踮著腳尖瞄了好幾眼,“張叔叔能借我看看嗎?” 張勝利趕緊揣懷里,“不能,這我給蕙蘭找的,她不識字兒,只能看畫兒,反正你認字,看別的,啊。” 珍珍“噗嗤”一聲笑起來,這人雖然表面看著不大靠譜,但心地善良,知道蕙蘭可憐的身世后,經常關照她。蕙蘭張口閉口叫他“哥”,他也“我妹”叫得很順口。 “最近對象處得咋樣了?” “嘿,別提,不提咱還是好朋友。”他現在年紀不小,一事無成,前不久認識個農村姑娘,先是嫌他這么大年紀還跟父母擠職工房,后來又說進城不方便讓給整輛自行車,結果還啥都不是呢,姑娘又讓他先幫她弟弟在廠里安排份工作再處,他都快嚇死了,想結婚還不得給她家七大姑八大姨都給安排上? “我要有這能耐,至于在這兒當孫子我?” 珍珍很不厚道的哈哈大笑,沒想到啊,那姑娘是真有眼不識金鑲玉。“得,你先別惱,我有個事找你,辦成了我保證你不愁對象。” “啥事兒?” “你在省城不是面兒廣嘛,我請你來我們廠當推銷員怎么樣?先別忙著拒絕,絕不耽誤你的本職工作,你就抽空趕在勞動節前帶我姐上一趟省城……如此這般……然后……這樣……懂了吧?” “那錢怎么算?” “我姐拿銷售額的百分之五,給你百分之三怎么樣?” 張勝利一琢磨,一讓一進,說好百分之四,這事就成了。當然,珍珍還有別的任務交給他:“記得幫我去省城最大的百貨商場,買十個最受歡迎的娃娃玩具回來。” 張勝利撇嘴,“黃毛丫頭就是黃毛丫頭。” “不是,我大嬸嬸有小寶寶啦,給小寶寶。”季海洋插嘴解釋。 “這樣啊,那行,男孩女孩的都要。”張勝利叼著根狗尾巴草,揣著連環畫,悠哉悠哉的上班去了。 *** 對于這趟省城之行,豐收大姐倒不怵,因為她可是去過省城的人啦!她還記著前年去過的黑市村,想去給大家伙淘幾件好衣服,還有不用票也能買到的高級rou罐頭,當然,最重要的是得去當面感謝一下那位老大夫,自從用上進口噴劑,超英去年一整年就只發過兩次病,省下小一千不說,人的精氣神也起來了。 這就是對她一家子的再造之恩。 所以,珍珍剛這么計劃好,她立馬就去催張勝利動腳,第二天珍珍正為一口漱口水吐得天昏地暗的時候,他們已經坐上火車了。 她吐歸吐,胃口卻很好,胃里的饑餓感很強,每次都是邊吃邊吐,吐了再吃,所以人雖然瘦,各項檢查指標都很好,才三個多月,小.腹就鼓出來了。 中途,王芳帶著蕎蕎來看過她一次,蕎蕎很漂亮,也很懂禮貌,一看就是家教非常好的孩子……可說實在的,珍珍心里還是過不去那坎。上輩子季小牛有多可憐,就連她這外人看了都難過,可她呢?季淵明散盡家財幫她治病,治好了她嫁人了,再也不管侄子的死活。 珍珍相信,以季淵明的人品,對季沅君的教養應該不差,她之所以這么“翻臉無情”,少不了生母李紅梅的攛掇。 所以,這壓根就是一只養不熟的白眼狼! 她無比慶幸,考察那天季淵明拉住想要反悔的她,是多么的明智! “王姐,你們放心,如果蕎蕎生母來找她,我們絕對會守口如瓶,她永遠也別想知道孩子在哪兒。但以后孩子成年了,告不告訴孩子真相,她會不會回去找生母,這是你們的自由,也是她的選擇。” 王芳要的就是這句話,隨著母女感情日益加深,她也放棄生育親生孩子的念頭了,心里總是患得患失。說實在的,李紅梅能為了自己的“幸福”拋棄蕎蕎,以后也會為別的認回蕎蕎,這瞎子都能看出來。 沒幾天,推銷三人小組滿載而歸:拿到滿滿兩萬個紐扣玩具的訂單,而且每一個的單價都是一塊二,刨除運費,也比以前賺得多! 豐收大姐還給兒子買了兩尼龍袋的舊書,女兒一套合身的綠色軍裝,軍大衣,雷鋒帽……哎喲,可把趕美美死啦!勞動節期間愣是穿著軍大衣捂出半身痱子來桂花胡同溜達了一圈。 當然,還給胡姐夫配了個真絲帶松緊的獨眼眼罩,上頭繡著五角星,看以后誰還敢欺負他。那些紅眼病不是愛上綱上線的整人嗎?那就來唄,誰整紅五星,誰就是階級敵人! 珍珍被她這腦回路逗笑了,“哎呀姐,你別在這些小事上消耗了,過不了多久就不興階級成份劃分了,地主家的孩子能參軍入伍,富農后代也能入黨……” “噓……可不敢瞎說,禍從口出。” “姐你等著看吧,年底恢復高考的紅頭文件就要下來了,你讓超英好好復習,以他的成績不用上完高中也能考上大學。” 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說這種話了,林豐收從一開始的“天方夜譚”“難以置信”,到現在半信半疑。畢竟,四.人.幫早去年就粉碎了,外頭的變化是她親眼看著的。 “不說這,姐你們幫我帶回的玩具呢?” 豐收大姐從大尼龍袋里挨個往外掏,一面掏一面rou疼:“你瞅瞅,就這么個小布娃娃,居然賣四塊錢!還有這個,毛絨絨的,就是個狗熊,居然賣七塊!” 這些玩具都差不多大,三四十公分,顏色單調,土黃居多,樣式也就狗熊,小狗,小娃娃,用料方面,有的是純棉布縫制,有的是絨布……說實話,對于見慣后世毛絨玩具的林珍珍來說,缺點一堆。 “就這個狗熊,做工沒咱的好,到處是針腳,還開了線,里頭塞些爛棉花,都讓我和勝利排了三小時的隊才買到,你說城里人稀罕的都是啥?” 珍珍卻笑了,不靠同行襯托,她怎么會有機會呢? 第48章 048 玩具廠 “我說丫頭, 你買這么多玩具干啥?你肚子里那個還沒出生呢,放大半年都積灰了。”林豐收實在是理解不了meimei的想法,別人知道她要上省城, 讓帶的都是奶粉, 的確良, 尼龍襪。 “過幾天你就知道了。”林珍珍現在有個大膽的想法,還沒跟任何人說過。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訂單。兩萬個紐扣玩具是啥概念?不僅消化了現有庫存, 還得再加班加點干三個月才能交得出貨, 就那淘汰設備的效率,能不能按時交付還是問題。 林豐收接單的時候只顧著高興, 現在一看產能也開始著急,一天有十八個小時都泡廠里親力親為,銷售也沒時間跑了。 當然, 珍珍都說了,紐扣玩具的銷路不用跑了, 以后會有訂單主動上門,以他們的生產力水平, 能供上現有客戶就算不錯的。 而張勝利, 當天拿到全部銷售額4%的提成,也就是960元后, 第二天就把鏈條廠的鐵飯碗給辭了,小爺他不干了! 累死累活一個月也就三四十塊, 還誰都把他當生產線底層, 可他跑銷售, 出去半個月就是小一千,他圖啥啊他?圖工廠工資低,還是圖沒尊嚴? 這么長時間接觸下來, 林珍珍是知道他人品的,正巧自己也缺個得力干將,倆人一拍即合,在1977年的勞動節之際,青云紐扣廠的工人規模擴大到十人。 *** 訂單量太大,一直持續到國慶節前,才徹底交付,珍珍干脆給大家放個帶薪大假,休息半個月。 而此時,她的肚子也吹氣球似的鼓起來了,八個多月看著比別人足月的還大,街坊鄰居們都猜是雙胞胎。可只有珍珍知道,不是雙胞胎,季淵明請專家給她看過了,就是單純孩子長得大,說是長手長腳大腦袋,她想順也順不了,已經計劃好預產期前后去做手術了。 “怎么,臭小子又踢你了?”聽見身旁的人呼吸節律變了,季淵明立馬小聲問。 兩口子都覺著應該是個兒子,不是什么酸兒辣女的,就是直覺。珍珍摸著肚子,“沒,我想起個事兒。” “什么事?”季淵明半起身,自然的將手搭她肚子上,輕輕的撫摸兩下。 肚子里的小家伙也睡著了,要平時早生龍活虎,左一腳右一拳的回應他的爸了。珍珍也摸了摸肚子,艱難地爬起來,開燈,從床頭柜里翻出幾個存折本子。 季淵明真是哭笑不得,還以為她怎么著了呢,原來是錢癮又犯了,雖然是當媽的人了,可脾氣還是小女孩子,心情好數錢,心情不好數錢,睡不著數錢,吃太飽也要數錢,這不,現在抱著存折傻笑的樣子,可不就是一只存滿過冬食物的胖松鼠? “咱們現在有一萬八的存款啦,萬元戶啦!” “是。” “到明年這時候,咱們就能買大屁股吉普啦!” “是。” “哎呀季淵明,除了‘是’你能不能說點別的?你是復讀機嗎?” 季淵明笑得眉目舒展,將她摟懷里,“我這不都聽你的嘛。” “我告訴你,我有個計劃,我想把青云紐扣廠改成青云玩具廠,以后專門生產玩具。” 季淵明頓了頓,“就是你讓他們買回來那些毛絨絨的?” 珍珍笑而不語,她前幾天已經把豐收大姐和張勝利派出去了,讓他們下南方找毛絨材料廠家,談價格,完事還得轉道新疆一趟,找棉花……按計劃,應該再有半個月就能回來了。 只能呆呆在家等消息的日子太難熬了,要不是懷著大肚子她真想親自跑一趟省外,她長這么大還沒出過石蘭省呢。上輩子還有電視可以看看,知道國家和社會正在發生著怎樣的變化,現在可是兩眼一摸黑,看報紙吧,報紙橫豎就那么幾頁,她無聊得翻來覆去看了兩遍。 “要是有電視就好了。” “嗯?”季淵明沒聽清。 “沒啥,睡吧,明天你還得早起。”腿著去市里上班,也怪累人的。 *** 最近也沒什么大事,反正造反派都差不多在清算了,唯一的大事就是新華社報道陳景潤事跡:“攻克了數學界200多年懸而未決的世界級數學難題——‘哥德巴赫猜想’中的‘1+2’,成為哥德巴赫猜想研究史上的里程碑。”【1】 珍珍反復念了好幾遍這幾句話,頗有種揚眉吐氣的暢快,從祖沖之到陳景潤,華國人的數學天賦果然名不虛傳。 “大好事兒啊小林老師!”隔壁大媽家的孫子一蹦三尺高的吼。 珍珍揉揉太陽xue,慢慢回身,“什么事?” “你家季叔叔買了一臺大電視機,就在公共汽車站哩!來啦來啦,進胡同啦!”孩子們早早的圍上去,把胡同堵得水泄不通,嘰嘰喳喳,七嘴八舌。 他們知道“電視機”,那是因為林老師家不是桂花胡同第一個買電視的,早在兩個月前,春霞阿姨家就買了一臺,九寸的熊貓牌,效果之轟動自然是萬人空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