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女孩十歲出頭模樣,額頭飽滿,一雙大眼睛圓溜溜的,眸子又黑又亮,鼻子高挺,鼻尖還有點挺翹,單看這幾個是小美人坯子,可惜臉太黑,比蕙蘭還黑了三個度,要是齜個牙跟非洲人也不差了。 林珍珍猜到這應(yīng)該是林豐收的閨女,可她不知道名字呀! “小趕美,瞧你小姨是不不認(rèn)識你了呀?”有人打趣。 女孩樂顛顛地,“我林趕美是我小姨把我?guī)Т蟮模徽J(rèn)識我,咋,她還認(rèn)識你?” 婦女碰了灰,只悻悻地站一邊,雙手抱胸,眼睛盯著新姑爺看。別說,珍珍這姑爺,是真俊啊!那個頭,那眼睛,比以前來那幾個干部子弟還好看,這農(nóng)村人跟農(nóng)村人,也是不一樣的。 林趕美挽著她,蹦蹦跳跳,“我媽還說要去看看你呢,剛好我哥前兒病了,到現(xiàn)在還沒好,我媽每天超英超英的念……唉!” 林珍珍嘴角抽搐,敢情這兄妹倆,哥哥叫超英,meimei叫趕美?這小趕美雖然嘴巴也厲害,可跟貓蛋給她的感覺不一樣,這是個熱情的,天然親近她的小姑娘。 “媽今兒吃啥好的?”這不,小趕美跳過門檻,小皮球似的蹦進(jìn)廚房。 “唉唉唉別翻了,家里啥也沒,不行把我給炒了吧。”林豐收氣不打一處來,苞谷米見底了,油也沒了,炕上還躺個病殃殃的兒子。 小趕美夸張的小皮球似的彈出廚房,“呀,那咱家也沒那么大的鍋呀!” “小王八犢子,信不信老娘今兒撕了你的嘴!”比男人還高大健壯的林豐收追出來,氣哄哄的臉?biāo)查g就笑成了喇叭花,“喲,珍珍回來啦,這小王八犢子也不早說。” 珍珍甜甜的叫了聲“姐”。 季淵明也跟著叫“姐”,“我姐夫呢?” “他啊,去縣里還沒回來。” “怎么去縣里,辦事嗎?” 林豐收臉色不大自然,小趕美大聲道:“我爸去找零工,看有沒人招工,給我哥掙醫(yī)藥費,年后準(zhǔn)備帶我哥上縣城看病去。” “就你愛插話,滾邊兒去。”林豐收使勁瞪她一眼,嘴唇一圈全是火泡,說明她也是真急了。家里四張嘴只兩個人掙工分,還有個動不動就要吃藥的病秧子,她這日子實在是太煎熬了。 “有啥不能說的,我小姨又不是外人,我爸好手好腳憑自個兒本事掙錢,有啥見不得人的?” 喲呵,林珍珍發(fā)現(xiàn),這趕美小侄女就跟她一樣,是個小炮仗啊!她喜歡!一大一小倆炮仗對視一眼,進(jìn)屋看超英去了。 林超英今年十二歲,比趕美大兩歲,個子卻沒趕美高,一張臉很清秀,卻寡白寡白的,鼻梁骨連著眉心一片能看見青色的血管,看見她們進(jìn)來,輕輕地笑了笑,“小姨回來了,小姨父呢?” “他在外面。”珍珍扶著他靠坐在床頭,“想吃啥?我們來得急,也沒來得及給你買。” 林超英搖搖頭,“你們回來就好,我爸媽念叨老久了。”他的聲音就跟他的人一樣,蒼白,羸弱。 也不知道是這具身體血緣的作用還是怎么著,珍珍心頭忽然就有點堵。林豐收家里都窮成這樣了,還給她四十塊的壓箱錢,去看她還提了下蛋母雞,估計是這家里最后的財產(chǎn)了吧? “你媽真是……”她哽咽著說不出話。 趕美小大人似的嘆口氣,“小姨你別上火,我媽都成火.藥.桶了,可不能再多一個,我哥這病得慢慢養(yǎng)……等我爸找到零工就能買藥啦!” 可她哪里知道,她的爸爸胡來寶,此刻正臊眉耷眼躲在門外,不敢進(jìn)來呢。 第15章 015 超英和趕美 “不是晚上才回嘛,你咋現(xiàn)在就回來?”林豐收急著問。 胡來寶低著頭,“人不要。” “啥叫不要?不要誰啊你倒是快說!”林豐收雙眼瞪得銅鈴大。 “六二寶和豹子頭都去了,就我,人嫌我獨眼,連……連做小工也不要。”他抬頭,露出兩只完全不一樣的眼睛來。左眼通紅通紅的布滿血絲,右眼讓一塊黑色的布包著,繩子拴至腦后,不熟悉的是有點瘆人。 人家招小工的基本都是為蓋新房,誰家愿意新房讓這樣不吉利的人進(jìn)去?家宅不順可是農(nóng)村大忌。 林豐收又氣又急,咬牙切齒罵:“他倆那樣的都要,真……真是狗……” 看在家里還有人的份上沒罵出來,她跺一跺大腳,“明兒你去上工,換我出去,男人能干的我也能干,不就泥工瓦工嘛,大不了我給他們打下手!” 胡來寶也不說話,只訕訕的跟季淵明招呼:“妹婿來了,進(jìn)屋坐吧。” 季淵明擺擺手,讓他別招呼他,該干嘛干嘛去。孩子病倒在炕上,隊上又正是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外頭小工又找不到,哪有心思招呼他? 他從胸口兜里掏出兩張“大團(tuán)結(jié)”,“先帶孩子看病吧。” 林豐收有骨氣,把他手推回去,“你們是來走娘家的……沒幾個月孩子出生,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 季淵明輕咳一聲,小聲地把烏龍事件給說了。本來林豐收還怕他失望生氣啥的,畢竟二十六七這可是他的第一個“孩子”,誰知他不僅不生氣,眉目舒展,還有種若有似無的笑意,天然的親切和真誠,“先帶孩子看病吧。” 林豐收見他十分有誠意,不是假客氣,只好大方收下:“行,算姐跟你借的,年底還你。”珍珍那兒得抽空問問。 季淵明擺擺手,也不跟她多說,自個兒進(jìn)廚房提起兩只洋桶,去小河邊挑水。進(jìn)村的時候他就留意到了,水在哪兒,菜地在哪兒,現(xiàn)在也不用人教。 林超英具體是什么病,林豐收兩口子也說不清,只知道是打出娘胎就咳嗽,喘得慌,厲害的時候能唇舌青紫直接閉過氣去,去衛(wèi)生所和縣醫(yī)院看過,有的說是哮喘,有的說是先天性心臟病,還有說是羊癲瘋……反正,藥沒少吃,病沒好多少。 林珍珍記得,她初一那年的同桌也是這種情況,動不動就喘,呼吸困難,“超英你跟小姨說,你胸口悶不悶?” 超英點點頭。 “那你心慌不慌?或者有沒有心跳停頓的感覺?” 超英搖頭。 “心口會不會痛?” 超英繼續(xù)搖頭。 林珍珍松口氣,她記得同桌跟她說過,有這些癥狀才是心臟問題,她就是先天性心臟病,后來高中沒畢業(yè)人就沒了,果然跟大夫說的不差——“活不過十八歲”。 如果是肺的問題那就好,她不是學(xué)醫(yī)的,總覺著肺病要比心臟病輕些。而且,她還帶了豬肺來,這可是補(bǔ)肺的好東西! “姐,你和姐夫先帶超英去看病,我在家給你們做飯吧。” 有了錢,林豐收第一時間就想帶超英去看病,可這妹子又是個啥也不會的,“你一人,能行?” “能行,絕對能!”珍珍就差拍胸脯保證了,拉過小炮仗說:“不信你讓趕美跟我在家,我有不會的都問她。” “哎呀磨磨唧唧,爸媽你們快去吧,我?guī)托∫套鲲垼^對累不著她。”趕美一雙大眼睛里是滿滿的不耐煩,就差在她媽屁股上點把火了。 *** 林家確實沒糧了,為了給超英看病,他們的口糧都跟社員們換成了錢,可也填不滿那無底洞。村里人沒少勸他們,這種不死不活的慢性病,要是在狠心的人家,早死幾年了,犯不著搭上一家子的口糧。 孩子嘛,大不了再生幾個。 趕美叭叭叭,有的沒的都被珍珍套走了,“小姨我覺著你咋變了呀?” 林珍珍心頭一緊:“哪兒變了?”畢竟,這小侄女以前是跟她一個被窩長大的,可謂形影不離。 “變得愛說話了,也會干活了。” 她剛松口氣,誰知小丫頭又說:“剛我覺著你就像變了個人。” “這有啥,嫁人可是二次投胎。” 小丫頭一想也對,她媽常說婆家怎么怎么著,地掃不干凈婆家會嫌棄,太能吃婆家也會嫌棄,“婆家”可不是個好地方。長長的嘆口氣,“唉,我以后才不要嫁出去,我要跟我媽一樣,招上門女婿!” “噗嗤……”季淵明剛進(jìn)門就聽見這句,笑了。 “姨父你笑啥?”她跳起來,跟在季淵明身后進(jìn)廚房,倒不怕生。 季淵明眉目舒展,不笑的時候會讓人覺著溫和,真露齒笑,居然讓人驚艷得移不開眼。趕美搖了搖珍珍袖子,用自以為只有她倆能聽見的聲音說:“哎呀小姨父好好看呀!” 林珍珍聞言,抬頭看了一眼,嗯,確實好看,男人的眉眼太重要了。 “這是什么?”帥氣溫和兵哥哥指著血糊糊的東西問。 “豬肺,我給超英燉湯喝,家里有白蘿卜沒?”話音方落,趕美就抱出一個白白胖胖的大蘿卜,“新鮮著呢!” 一削都是水,又特嫩,珍珍忍不住吃了一塊,甜絲絲的。趕美跟屁蟲似的,在她小姨父身后亦步亦趨,“姨父你們有槍沒?” “姨父你們打廢的子彈殼呢?以后能不能送我一個?” “姨父你去過鴨綠江和珍寶島嗎?” 看得出來,對她姨父的軍旅生活,比來狗貓蛋還感興趣。 珍珍又削了兩塊嫩蘿卜,給他們一人一塊,“你個小姑娘家家的,這么喜歡軍旅生活就當(dāng)兵去吧。” 誰知趕美卻臉一垮,肩膀也耷拉下來,不說話了。 珍珍戳了戳她肩膀,剛要問她怎么了,季淵明忽然拽了一下她的袖子,使個眼色,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這年代講究成分,他們家因為林大哥的關(guān)系,雖沒被打成“黑.五.類”,可也輪不著參軍這樣的好事兒,多少紅五類還排隊等著呢! 豬肺焯去血沫,清洗兩道,切成薄片,跟蘿卜一鍋燉上,珍珍又跟著趕美上自留地,摘了三根大茄子,別的她沒經(jīng)驗,燒茄子可是爐火純青的。 苞谷米是趕美上鄰居家借來的,加上番薯和嫩嫩的番薯葉子,大大的煮了一鍋雜糧飯,“這是我姨父第一次來我家,還得炒倆雞蛋。” 珍珍想到蒼白的超英,趕緊拒絕了:“別,我們在家經(jīng)常吃,雞蛋就留著給超英補(bǔ)充營養(yǎng)吧。” “誒小姨,我媽他們都去半天了,咋還不回來啊?”小丫頭去村口看的次數(shù),沒五十也有三四十了。 “可能是要打吊針吧,吊針可不像水針,怎么說也得兩三個小時。” 趕美一想也對,“姨父你自行車能借我騎一下嗎?我出村接他們?nèi)ァ!?/br> 對這種懂禮貌又機(jī)靈的孩子,季淵明一點也不反感,點點頭。 小姑娘顛著顛著居然就無師自通的跨上去,“呲溜”一聲出去了,一會兒歪歪龍頭來個“s”形,一會兒按按車鈴,兩根麻花辮甩得飛上天,那小樣兒,嘚瑟! 珍珍看著她的樣子,想起自己上輩子的第一輛,也是唯一一輛自行車,奶奶省吃儉用攢下四百塊錢,讓她去鎮(zhèn)上買的,一路就是這么嘚瑟著回來的。 季淵明回頭,看見小女同志嘴角的小酒窩,兩只眼睛水汪汪的,像星星揉碎在里頭,不由得愣了愣——他還一直沒找著機(jī)會跟她談?wù)劇?/br> “灶上忙完了?” “快好了,餓了吧,再等等。”珍珍跟趕美似的跑進(jìn)廚房,這男人給她錢花,給她被季家人尊重的體面,甚至還間接帶來林家的體面,還不用她履行床上義務(wù),不就做個飯嘛,她保證讓他吃得滿意。 “我有個事情跟你商量。”季淵明跟進(jìn)廚房,林家可謂家徒四壁,能供出這么個高中生,實屬不易。看得出來,這個小女同志就是這家人的希望,而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卻即將打破他們的希望。 “你……有沒有什么想做的事?” 珍珍不明所以,但還是實話實說,“有啊,我想掙錢,給家里改善條件,給超英看病。” “那不如拿著我給你的錢,去上個工農(nóng)兵大學(xué),以后至少也能分配到公社。” 還沒來得及看他到底給了多少錢,珍珍以為這是一位丈夫?qū)ζ拮游磥砺殬I(yè)規(guī)劃的建議,感激道:“謝謝你,我會認(rèn)真想想的,但你放心,就算我去上那什么大學(xué),家里的事也不會丟下,你就好好在外頭當(dāng)兵吧,爭取早日建功立業(yè)。” 季淵明:“……”他沒想到,小女同志能這么真誠。 “那個……你有沒覺著我倆的婚姻,不太對勁?”他猶豫半天,實在想不出來該用個什么詞形容。 “怎么不對勁?”珍珍狡黠的笑起來,是說他倆躺一個炕上卻啥也沒發(fā)生嗎?那確實“不正常”。 季淵明不懂小女孩心思,干脆一咬牙,“我覺著咱倆不合適,還是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