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
老男人抿了抿唇,到底還是牽起他的手,一步一步地在山道上走。馬上就快到頂了,臺階俞陡,漸漸容不下兩人并行。 紀峣索性落后一步,拽著蔣秋桐的衣角直嘆氣:“老蔣,你沒去學廣告真是可惜了,看你今天的流程安排得多好。” 蔣秋桐垂眸,聲音不高不低:“我真的在這里等到你,也是沒想到。” 其實這件事他已經琢磨了很久了。 從他們兄弟倆跟紀峣搬到一起住、于思遠第一次發瘋時,蔣秋桐就在想,這樣不行。 這樣癲狂的、暴亂的感情,會毀了紀峣,毀了所有人。 相信這種事無論誰都看得出來,只是沒人肯退一步,也不肯放手,大家都在咬牙僵持。 被老爺子關在家里時,他聽說紀峣去求了老爺子,那一刻心中涌動的感情,至今很難說清。 他想,是時候退一步了。 把自己的想法說給另外幾個時,他也沒管對方的反應,通知完后就利索地退出了通訊。 第一個是徐葉葉,然后是溫霖,接著是于思遠。其中但凡有一個反悔,拉著紀峣走人,他都不可能在這里等到人。 紀峣反而毫不意外,他閉了閉眼,道:“其實他們也早就累了。老蔣,你給了所有人一個放手的理由。” 蔣秋桐“嗯”了一聲:“猜到了。” 他問紀峣:“不生我的氣?” 紀峣抬頭看空中的云,笑了下。 “不僅不氣,還挺感激的。” 就是……舍不得。 因為很痛。太痛了。 但是這些事,倒也沒必要告訴蔣秋桐。 紀峣拽著蔣秋桐的衣角,很輕柔、很依戀地晃了兩下,眼里有水光一閃而過。 晃完,他又笑道,很稀奇似的:“老蔣,你這個樣子,好像雞mama。” 蔣秋桐感覺到他的小動作,倒是沒回頭,紀峣看到的,仍是一個孤傲的后腦勺。 只聽他了然道:“你小時候沒玩過老鷹捉小雞?” 紀峣搖頭。 “小時候跟張鶴愛好不太一樣,他喜歡出去玩球,我一般看他玩。” 言外之意,就是張鶴不在,沒人帶他。后來紀峣總算跟張鶴玩到了一起,兩個人也大了,不會玩這種游戲了。 想到這小子小時候是怎么過的,蔣秋桐頓了下,思考了一會后,像是做出了很困難的犧牲,頗為沉重地問:“那現在要玩么?” 一副我做好犧牲準備了的樣子。 紀峣一下子笑了場。 蔣秋桐形象包袱多重他再清楚不過,這是個哪怕快傷心死了,也要端著架子,不肯讓別人看到他哭的天仙兒,現在竟然肯陪他玩老鷹捉小雞? “而且你是不是小時候也沒玩過,這游戲兩個人玩不成的。” 蔣秋桐:“……” 他有點尷尬地輕咳一聲,拉著紀峣的手搭在自己的后腰腰帶上:“隨你。” 紀峣不滿地抱怨:“那段窄路已經過去了,為什么不讓我牽著你——難道你嫌棄我剛才牽了別人?” 雖然于思遠和蔣秋桐都是年長者,可紀峣在蔣秋桐面前,明顯要任性些,有時候甚至有點作。 蔣秋桐抿著唇不說話,紀峣踢了下他的鞋后跟。 “你又不說話——這可是我們的最后一段路,難道要我一直看你的后腦勺?蔣秋桐,這也太過分了吧。” 男人無奈了,他站定,終于回頭看了紀峣一眼。 紀峣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似的,一下子不說話了。 他看到了對方滾滾而下的眼淚。 剛才他在想什么來著?老蔣是個死要面子的假仙,哪怕內傷到嘔血,也不肯在人前露出哭臉。 蔣秋桐哭得無聲無息,哪怕他連鼻尖都紅了,聲音還是淡淡的:“因為不想被你看到。” 紀峣愣了半天,去拉蔣秋桐的手,這下被對方穩穩地握住了。 胃里犯苦,心里抽痛,眼里發酸,紀峣腦子里一片漿糊,不知道該做什么反應。最后,他干干笑了一聲:“蔣仙哭起來也很仙。” 說完就想抽自己一嘴巴。 蔣秋桐沒理會紀峣明顯亂套了的胡話,他平靜地用帕子把眼淚擦了,帶著紀峣接著往上走。 剛才等在這里時,他閑來無事,心中有懷著憂慮,將這小小的一段臺階走了好幾遍。 這段路,一共三百七十五階。 蔣秋桐覺得,這個數字簡直是拿來故意氣他的。 否則為何不干脆多一點,湊成四百,讓他斷了想法;或者干脆少一點,攏共三百六十五,象征年年歲歲,團圓美滿? 三百七十五,不上不下,太膈應人了。 但是轉念一想,好歹三百七十五階呢,已經很長了。四舍五入就是五百,再四舍五入,就是一個億。 一個億就是一輩子了。 真的見到紀峣的那刻,他還沒從那種放空的心態中抽離出來——他對外界感知敏銳,自身的情緒卻總是慢半拍,顯得麻木又遲鈍。 哪怕帶著紀峣,他還在分心數著石階,內心無波無瀾。 直到走過了一百二十階,蔣秋桐心想,已經過去三分之一了。 然后不知道為什么,感情仿佛才姍姍來遲,他忽然就哭了。 三分之一的人生走完了。 他想。 “紀峣,你知道么,自從認識你后,在勾勒出你的童年后,我一直有個遺憾。” 紀峣扭頭看他,他卻不肯看紀峣,只看著前方。 “我想看著你長大。” “……” “在從前,我常覺得自己年齡太大,因而自慚形穢,配不上你。” 他比紀峣大了有十歲,十歲是什么概念?就是他出國上高中的時候,紀峣才剛剛背起書包,被父母領著上小學。 不想跟紀峣牽手也是,忌諱被叫“老男人”也是,因為自覺年齡大了,總會想七想八。 他一時想,思遠和峣峣手牽手是情侶,我和峣峣手牽手,大概是父子;一時又想,這小鬼總是“老蔣”長,“老男人”短的,他是不是很介意我老? 但紀峣面對他時一向嘴毒,蔣秋桐不肯白被對方看了笑話,所以一直憋著不肯說。 可后來,也看開了。 尤其是看到紀峣那么迷茫的樣子,他也就覺得,年長一點,也沒什么不好。 師長也好,兄弟也好,甚至父子都行。怎樣都好……如果可以,他想伴著紀峣長大。 哪怕不做伴侶,沒有身體關系——都行。 好不甘心。 奧地利的心理學家阿德勒曾說過一句話:“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聲都在治愈童年。” 蔣秋桐研究過無數病例,說實話,紀峣的童年,遠不到要用“不幸”來描述的程度。 比他凄慘,比他可憐的人,在這世上占大多數。 可那些人,和他蔣秋桐又沒關系。 他冷心冷情一輩子,哪怕溫柔小意的前妻都沒讓他軟和點。除家人外,所珍視的、最看重的,就是這么個一直被困在童年里,只知道傻乎乎看著鄰家小哥哥的混球而已。 “我時常在想,我比你大那么多,我是有可能,也有能力改變你的從前的——為什么我沒有從小就遇到你。” “……” 紀峣聽得忘了呼吸,只愣愣地眨了眨眼。 “……你跟小遠認識六年,跟溫霖相識十一年,跟張鶴在一起了一輩子!你和他們有無數曾經——而我呢?我……只有我……什么都沒有。” 說到后面,蔣秋桐的聲音忍不住提高了一點。這是從未吐露過的心聲,是日日夜夜盤桓在心頭的抱怨,太卑微了,太自艾自憐了,他厭惡這樣的自己——意識到情緒快要失控,蔣秋桐按捺住了心中澎湃的情緒,逼著自己回歸冷淡的樣子。 他好遺憾。 ——太遺憾了。 紀峣忽然停住了。 他有點不敢置信地,聲音輕飄飄地重復:“你還想遇到我——我是說,那個小時候的我?” 蔣秋桐皺眉:“當然。你把對父親、兄長、朋友、愛人的感情,全部都投射到張鶴身上了,不管怎么說這都有點太畸形了。這怎么看,都和你的童年有關。” 紀峣沒聽他那一大段話,只兀自重復:“你已經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爛人,也知道我有多反復無常,甚至都放棄和我在一起了,還想要、想要……我是說,我——” 他說不下去了。 因為蔣秋桐按住他的后頸,忽然將他很深、很緊地擁在懷里。 “不要再說了,紀峣。不要再說了。” “……” 像是被他的溫度燙到,紀峣顫了一下。 “不是你想的那樣。放手不是因為累了、煩懣、亦或對你失望,只是因為……這樣對你好。” 誰都不能保證海島這事不會發生第二次,連于思遠本人都不確定。 溫霖更別提了,那小子自己都說過,他對紀峣的愛和恨一樣多。 趁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