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怎的單途還要貴哩?” “那可不正是?回來我便是空車,白跑哩。” 說得也有理,團兒便喚慈姑幫忙將馬老夫人攙扶進馬車。 說也奇怪,馬老夫人原本醉洶洶,可到下馬車給錢時卻死活不叫團兒給:“這人敲詐哩,四五二十,怎能給他三十?” 又在街邊扯住馬夫要拉他去見官,吵吵嚷嚷好不熱鬧。 直吵得馬夫人也從屋里出來:“甚事喧鬧?啊呀老娘!你怎的如此!”慌得忙上前來攙扶。 等聽清楚馬夫人與馬夫的糾纏后哭笑不得,忙叫婢女拿出三十文將那馬夫打發走,自己則與慈姑、團兒一起將馬老夫人攙扶進屋。 等到馬家,馬老夫人又是嚷著頭暈,又是嘴里胡扯,馬夫人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哎呀,娘,您這是怎的,也不節制些!” “哼,你就是嫌棄老娘年老體弱!”馬老夫人絮絮叨叨,“打量我是個累贅,躲在汴京不回娘家,如今老娘追著來,又鎮日里嚷嚷嫌棄我。” 馬夫人將她扶著送回房里,囑咐婢女將蘭草浸泡進溫水中,幫她擦洗手腳,馬老夫人仍在絮絮叨叨大罵:“你那哥哥的心思我知道,他想要萬貫家財,借著團兒的婚事要挾我答應,還勸我什么浪子回頭金不換,再怎么我也是正牌老夫人。” “好笑!我老婆子一生剛強,豈能回頭吃屎?” 罵得擲地有聲。 而后抓住馬夫人的手就開始嗚嗚咽咽的哭:“苦啊,玉蟬,當初我拖著你和你哥哥,忠心的伙計換得換,逐得逐,鋪子只余個空殼子,要賬的人帶了糞水涂了墻,我差點去投了河嗚嗚嗚,誰知道那畜生如今又說得你哥哥心動……” 馬夫人卻是一愣,而后將門戶緊閉,又叫丫鬟們退下,自己親自安置老夫人睡下。 待收拾停當退出屋里來到外院,見慈姑正在熬燉醒酒的青梅茶,這才回過神來沖慈姑到了個喏:“今日多謝你哩。” “無妨。”慈姑倒一盞子青梅茶與她,“這是我自釀的青梅干,喝水時攆幾枚燉煮,夏日喝最是爽口。” 馬夫人喝口茶,嘆息一聲,將往事一一訴說分明: 原來馬老夫人家中管著洛陽一地的草席,生意做得火熱,奈何只有馬老夫人一女。 而后馬家招婿,招來一名男子,生下一兒一女,俱都隨著馬老夫人姓馬。 可是好景不長,那男子狼心狗肺,卷走馬家的生意自立門戶,還在外控訴馬老夫人性格剛硬。 馬老夫人帶著一兒一女,愣是將他們拉扯大,還重振門楣,攢下一份家業。這也使得她老人家吝嗇成性。 那男子卷走馬家生意后生意做得紅火,家中亦是妻妾成群,卻似是中了詛咒,也再也沒有一個兒女誕生。 眼看著年紀老邁這便打起了心思:派人來尋兒女,說只要他們認祖歸宗這家里的資財便都留給兒女。 馬夫人自然一口回絕。 “我當哥哥與我一樣,可如今聽娘親的意思倒是哥哥借著侄女的婚事要挾母親。想必那人沒少在哥哥那里使力。”馬夫人蹙眉,“娘這般愁悶,倒是我平日里太過粗疏,竟未發現她老人家的心事。” 她頗有些羞愧:“我平日總嫌娘說話粗聲大嗓,行事又吝嗇摳門,唉,她一個女人家帶著我們一子一女差點在街面上流浪,自然是要錙銖必較。” 她從小到大沒少嫌棄過娘親,更在婚嫁時隱隱約約慶幸過自己終于遠離了娘家,可等到今日,才明白娘親背地里承擔了多少。 “如今倒也不晚。”慈姑細細撫慰她,語調溫柔,“老夫人如今最傷心的是兒子被惡人說動,您大可勸說哥哥同仇敵愾。再說了,您現在孝順她完全來得及。” “真的么?”馬夫人沉默一下,有一瞬間的懷疑。 “那是自然。”慈姑眉目低斂,神情間又溫柔又堅定。 馬老夫人起床后卻不記得自己昨夜酒醉說了什么,只嘟嘟囔囔著“昨日拿來沐浴的蘭草湯甚好,只是用一次未免浪費,不若今兒拿來再用一次。” 馬夫人將菜端上來。 馬老夫人奇道:“怎的今兒忽然親自下廚?莫叫廚娘白得一天的工錢!” “娘!您放心吧,如今我有嫁妝銀,還有夫家留下的田莊商鋪,便是請十個廚娘換著法的吃山珍海味都供得起!”馬夫人不像從前那般或置之不理或翻白眼,而是耐心說與她聽。 馬老夫人一愣。 她還是第一次聽見女兒跟自己說自己名下有什么資財,嘴唇闔闔:“有謀籌就好,莫要寅吃卯糧。”自己都未發覺自己說出的話輕柔了許多。 馬夫人也是一愣,她甚少聽見馬老夫人這般溫柔的嘮叨。她喉嚨有些癢,輕輕咳嗽一聲:“開飯罷。” 她放下托盤,卻見紅漆木盤里放著一碗一盤—— 碗里清澈的湯內,靜靜漂浮著雪白的菱角、粉紅的蓮花。盤子里則放著一朵朵嫩綠的蓮房,上澆著金黃的蜂蜜。 “漁父三鮮?”馬老夫人一驚。 “正是!”馬夫人笑瞇瞇道,這是小時候聽娘說過的一道菜。 當時她兄妹倆與娘親搬到了鋪子后頭住,夏季漏雨,便在下面盛個木盆,雨天叮叮當當,肚子餓得咕咕叫。 娘親便給他們講故事,說幼時外祖父帶她去釣魚,相熟的漁夫總要做這一道“漁父三鮮”招待他們。 山間魚rou鮮美,菱角清甜,最是滋味相得。 她和哥哥聽得直咽口水,哥哥說:“等我們長大了,定要為娘做這一道菜。” 娘親笑著親他們一口:“等娘有錢了,便帶你們去釣魚,我們也去吃這道漁父三鮮。” 只不過等他們有錢后,她便嫁到汴京,哥哥又忙于做生意,誰也不記得當初的承諾。 還是問過慈姑,才教會她這道菜如何做。 馬老夫人雙手微微顫抖,舉起調羹,輕輕在湯里攪動,而后放下調羹拿筷子夾起一朵蓮房。 這蓮房外殼青嫩,上面還澆著一層金黃色的蜂蜜,散發出淡淡的香甜。 咬一口,先是吃到嫩綠的蓮房皮,清香盈口,全身的燥熱消散而去。 再往里,卻是觸及到魚rou。 原來這蓮房被巧妙處理過,挖出了瓤rou青蒂,只留孔洞,在里頭塞了魚rou。從外頭看只覺是個蓮房,吃起來卻知另有乾坤。 馬老夫人一吃便能吃到是鱖魚rou。 這鱖魚rou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腌漬過,毫無魚rou腥味,反而鮮甜可口,細細品嘗能嘗出淡淡酒香,還有些微的醬香,味覺立體豐富,簡直像解密一樣叫人探索個不停。 魚rou被攪打成末,而后又攪拌成泥,充滿韌性,彈牙爽口,魚rou的嫩滑在頰齒之間滿口生香,再配合蓮房天然的清香,著實雅致。 再嘗一口旁邊的菱角湯,雪白的小小菱角在淡黃色的湯汁里沉沉浮浮,彷佛還在荷塘里漂浮,吃一口菱角,菱角脆生生,白嫩嫩,滿嘴自然的清香,喝一口清湯,湯底濃稠,散發著淡淡的雞湯濃香。 宿醉的人喝這湯正好,既不油膩,又不反胃,馬老夫人本來沒什么胃口,可清新雅致的配色、清甜可口的滋味居然讓她喝了大半碗湯。 蓮花花瓣和菱角在湯里飄揚,似乎叫人置身于夏日荷塘,尖尖小荷才露,粉色荷花滿眼,清水蕩漾,天光云影皆投入這一方湖面中,天也藍藍,云也悠悠,風也懶懶。 爹在和漁父釣魚,她撈一會菱角,又追一會兒蜻蜓, 倦了便仰面躺在池塘邊的青草地上無聊望天。 有時候在夏日的蟬鳴與微風中困頓睡去,再醒來時卻總能趕上吃這一桌漁父三鮮。 第49章 蒟醬豬排 爹爹剛捕的魚被腌制后塞入蓮房, 而后入鍋蒸熟,魚rou帶著蓮房的清新,蓮房外還抹著蜂蜜。 吃一口余香滿口。 再喝一碗菱角湯, 荷花花瓣脆而微甜, 菱角脆爽滿口,湯只是普通的rou湯。 雖然是普通農家菜肴, 她卻總能吃個肚兒飽飽。 只不過后來她便嫁了人,連生了兩個孩子, 就再也沒有去釣過魚。后來父母過世、遭遇丈夫背叛, 縮在雨天破屋里時, 確實想過童年美事, 可心里同時想的卻是要不結束這一切,就可以見到阿爹與阿娘了。 最后還是那雨夜里的美食回憶叫她生了無限勇氣, 不就是山窮水盡么?她是爹爹的女兒,又怎么會輕易認輸? 最終咬著牙走了出來闖出一片天地。 如今又有什么懼怕的呢?自己有房有鋪,有女兒有孫女, 反倒是那個畜生孤身一人,這么想來又有何懼? 馬老夫人本以為自己今后將要孤獨終老, 可是如今見女兒的樣子, 似是極體諒自己, 多年母女間的間隙在這一刻似乎漸漸彌合起來。 馬老夫人一仰脖喝掉雞湯:“甚好!” 馬夫人在旁嗔怪:“您慢些喝, 嗆著了可如何是好?” “哼!喝湯都能嗆著, 你當你老娘是三歲小兒吶!”馬老夫人毫不示弱。 母女倆還如往常一般抬杠不休, 可都覺得, 一切都已與往日截然不同。 馬夫人吃完飯便叫人給哥哥寫了封信。 馬老大第二天便來了,他急得氣喘吁吁敲門:“團兒!團兒!” 團兒和馬老夫人卻早被馬夫人送到了大相國寺燒香。馬老夫人聽說大相國寺有免費的齋飯可以吃,都不用馬夫人催促第二遍便立刻動身要去, 臨行前還想喊上慈姑一起去占寺廟便宜,被馬夫人拽住才帶著孫女去了相國寺。 馬夫人開門,見是哥哥,挑起眉毛一臉鄙夷:“怎的來我家尋人?” “你巴巴兒寫信給我,莫不是那一老一小來你處了么?” 馬夫人冷哼一聲:“不信你進屋搜。” 馬老大惦起腳覷了一圈,沒見著女兒與老母親,知道自己那老娘若是在定然會沖出來,是以也不懷疑,苦著臉說:“我也難哩!”續弦妻子鎮日里嚷嚷著要將女兒打發出去,那邊的親爹又接二連三托人來尋自己。 “你難甚?”馬夫人冷笑道,“不是貪財就是好色引出的禍端。還叫屈哩?” 些許羞愧之色從馬老大眼中閃過,轉眼又:“娘老糊涂了,你聽我說,爹那邊沒有兒女,一切都是我們的,那些女人有甚用?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就能叫他們走,到時候娘還是正房夫人,你我都是爹娘子女,守著金山銀山豈不痛快?” “呵!沒想到你還存著這心思呢?!”馬夫人啐了他一口,“我看你這嘴里歪理老mama睡著吃干臘rou──是恁一絲兒一絲兒的,全沒點子禮義廉恥。那個拋妻棄子沒良心的東西也當得起一聲爹?” 她越說越氣:“招贅入別人家,事后又反悔,便是不義;反悔便也罷了,偏還卷走別人家財,是為不仁;拋妻棄子任由流落街頭,便是外頭貓狗有一口吃的都惦記著給小貓小狗哩,是為不慈。對了,當初他認翁翁婆婆做爹娘,卻背棄馬家,是為不孝,這樣不忠不孝不義不慈的,還想讓我管他叫爹?” “他知道錯了哩。”馬老大摸摸腦殼。 “知道個屁哩!分明是自己生不了才轉而扭頭尋我們的。若是當年娘沒有帶我們掙扎出來,你我都餓死街頭,那時候誰來尋你我認錯?!”馬夫人看這個糊涂蛋哥哥越想越氣,恨不得上手打他腦殼兩下叫他開竅。 馬老大這才遲疑了起來:“可……那是大注家財哩!” “甚么?你倒流著跟他一樣的血,為了些銀錢連人性都不要了,為了那點錢害得娘傷心,還拿自己女兒的婚事來要挾!”馬夫人氣得隨手抄起一柄立在外頭的高粱掃帚就要抽她哥哥。 “你怎的知道這事了?”馬老大邊拿手阻攔邊后退,退到一半忽得醒悟過來,“爹……不,他要我們回去之事許是鄉里人傳到你耳里的,可這團姐兒婚事卻是外人不知道的。” “我知道又怎的?”馬夫人毫不畏懼,“反正有我護著,你休想打娘的主意,也休想打團姐的主意,你若是認了那個人做父,我馬家的祠堂隨時除你的名字,我以后便再也不認你!” 說罷便將大門“砰”一聲甩上。 * 永平坊一處郡圃。 大宋有許多官府營造的郡圃,遍植草木,供百姓游樂踏青,許多文人墨客百姓庶民或遇樂而留,或擇勝而飲,將此處當作放松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