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木主簿眨眨眼:“寺正,你哭甚?” 陽寺正眼淚汪汪:“我哭我來晚了。” 堂中同僚俱是這般想法,各個贊嘆: “怎會如此美味?” “我要作詩!面對此情此景,廊下食有何值當羨慕的?” “快去寫詩,別跟我們搶,下一爐汴京爊鴨就要出爐了!” 諸人正聒噪著排隊等待下一只爊鴨端上來,忽得齊齊安靜下來—— 鎮北侯走了進來,坐在堂廚一張桌子前。 官吏們小聲嘀咕起來:“怎的大人也會來這里?” “倒也沒說上司不能來。” 往常這些官吏都是待在自己屋里,由下屬將食盒帶過來, 可自打這康娘子開始做菜以后,就連大理寺卿都忍不住來堂廚用膳,還說許多飲食要熱乎乎的才好吃哩。 “許是被爊鴨的香氣吸引過來的,這香氣簡直了,繞梁三日不絕。” “快快快安心排隊,第二爐爊鴨端出來了!” 慈姑端著熱氣融融的爊鴨走出來,見諸人端著盤子圍過來,忙出聲道:“莫急莫急,每人都有份。” 說罷便拿起廚刀,一一片起了脆皮爊鴨,手起刀落,伴隨著官吏們小小的激動聲。 濮九鸞坐在位子上,見諸人都端著膳盤乖乖兒去排隊,不由得一愣。 大理寺卿坐在他斜對面,見他一愣,忙過來給上峰講解:“侯爺,原本這膳食是由著廚子端上來的。可今兒個,可能是太香了,大家都怕自己搶不到,便都急著去前頭排隊領了,下官也幫您領一份?” 別怪官吏們自顧自打飯無人理會侯爺,大宋上下都是這風氣,許多人連官家都不鳥,何況區區侯爺乎。 濮九鸞搖搖頭:“無妨,我也去。” 慈姑這邊片得飛起,不多時那只鴨便被片得七七八八,隊伍流動之際,忽得有個人站在她前頭不走了。 慈姑抬起頭: 熟悉的眉眼此刻耷拉著,沒精打采宛若被雨打蔫了的青竹一般,薄唇微抿,一臉委屈正瞧著她。 慈姑的手一頓。 后頭的大理寺卿見小廚娘不動,怕她是貪看侯爺美貌沖撞了侯爺,忙引薦道:“這位便是鎮北侯侯爺。” 再踮起腳往前一看不由得惋惜萬分:“怎么早就鴨rou片完了,如今只剩下了骨架。” 果然那鴨rou已經盡數剃完,只余了個空蕩蕩的鴨rou架子。 大理寺卿惋惜之余又有些慶幸:“還好我已經吃了一波。”話一出口又想到眼前的鎮北侯一次都沒吃到,忙將臉上的喜色收起來,“可否再烤一只?” “無妨。”濮九鸞淡然道。 慈姑瞧瞧他空蕩蕩的飯碗:“我便做個椒鹽鴨架與鴨湯罷。” 紅蔥頭與花椒煸香后倒入剁成塊的鴨架,直泓得鴨架微黃泛焦,再用孜然、花椒粉調香,最后倒入芝麻粒。 剩下的鴨架則熱油下鍋,煸炒后加入熱水與白蘿卜片,燉煮后加一絲白胡椒粉,想起濮九鸞沒吃飯,最后又下了一把粉絲。 一菜一湯上桌,卻是小廝端上來的,中午的暖陽從窗欞打進來,照射到他身上,投下長長的拖影。 金黃的鴨架焦脆,奶白的鴨湯香醇,濮九鸞吃得一絲都不剩。 * 洪青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索性去尋洪主簿,洪主簿與他沾著親,論起來洪青要叫一聲姑舅,當初也是因著這一層關系助他拿下了大理寺的生意, 洪主簿一聽便連連擺手:“不成,不成。”如今他日日吃這康娘子所做飯食都長胖了哩,再也不想回去吃從前洪家那餐食。 洪青便微笑:“姑舅,從前我們合伙時那般無間,漫天的銀錢可使,姑舅不想添這一樁進益么?” 洪青與洪主簿當初,里應外合,一個虛報食材采購價格,一個克扣膳食銀兩,積攢下許多銀錢。 洪主簿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與洪青竊竊私語,商議定了計策。 * 大理寺門口停下一輛轎子,下來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年郎君,他便是大理寺胡少卿。 這些天他在外地公干,今日才剛回來。洪主簿一大早便去汴京城外去接他回來,在旁邊鞍前馬后,此刻仍說個不停:“大人,非是我多事,那小娘子著實可恨!小小年紀便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做了堂廚的大廚,又在外頭開了許多家店,分身有術,兄弟們平日里委屈也就罷了,偏偏如今鎮北侯被官家派來查案,他若是吃得不滿意,大人的顏面何存?說不定官家都要怪罪……” 胡少卿不耐煩地揮揮手:“曉得曉得,等我拜見過大理寺卿大人稍作休息便去瞧瞧。” 洪主簿得了準信,高興壞了,立刻踱步到堂廚,見那小娘子正在烤餅,雖然聞著挺香的,但想起洪廚子進貢來的大把銀兩,心里又有了期盼:“哼!看你這小娘子能得意到幾時!” 慈姑就見一個胖子趾高氣揚走進來,而后臉色陰晴不定,最后拂袖氣沖沖而去,頓覺莫名其妙。 身邊的勺兒小聲問:“這人莫不是沒吃到爊鴨急得?” 慈姑搖搖頭,她將發酵后的面團揉捏搟開、排氣卷起成牛舌狀,而后包裹起蜂蜜金花醬再次搟成餅狀,最外面撒一層金花花瓣,入爐烘烤。 忽得手里一停,濮九鸞走了進來。 他抿抿嘴唇,長長的睫毛低垂,任由夕陽在眼眶下打出一層淡淡淺淺的陰影,瞧著頗有幾份委屈巴巴。 慈姑搖搖頭,她不想多說,索性指著院里的石磨道:“向晚要做豆乳,你若是閑著沒事就幫我推磨罷。” 胡少卿匯報完在外頭公辦之事,便踱步到堂廚打算訊問那廚娘, 洪主簿高興得在他身后相隨。 走到堂廚前,用力一把推開虛掩著的大門,氣勢洶洶:“快出來!胡大人來了!” 胡少卿邁進一條腿去—— 侯爺正在院里轉著石磨,此刻見他進來,抬臉只淡淡瞥了一眼,他不怒自威,眸中似有風云攪動:“何事?” 胡少卿膝蓋一軟,幾乎要跪下:“下官……下官來為大人推磨。” 第46章 雞絲簽 院中靜得幾乎能聽見外頭市井里參差起伏的叫賣聲。 恰在這萬籟俱寂中慈姑邁步從灶間走出:“胡大人有何要事?” 濮九鸞也隨之抬了下頭, 黑眸里刀劍一般的目光射過來,胡少卿心里無端地一涼,他想起這位掌管著皇城司的侯爺可是實打實地手里攥著許多人命的, 登時冷汗橫流, 結結巴巴道:“無事,無事, 是下官叨擾了。” 而后躡手躡腳退出去,臨出去前還貼心將院門合上。 勺兒從灶間探出腦袋來:“師父, 這大理寺的人都透著些古怪。” 慈姑拍拍手:“不管他們, 炙焦金花餅好了, 先去嘗嘗。” 炙焦金花餅散著白氣, 慈姑拿筷子去夾,卻不妨被烤爐邊緣燙了一下, 疼得她“哎呀”了一聲。 誰知那濮九鸞立刻走了過來,接過她手里的筷子:“我來。” 慈姑沒在堂廚備下特制的手套,便由著他來, 自己立在旁邊。 這一看便出了神,人都說美男疑其傅粉, 這濮九鸞的臉便是如此, 豐神如玉, 在日光下仍舊白潤光潔, 臉上五官更不用提, 單是隆起的眉骨與飛揚入鬢的劍眉便立刻叫人覺得倜儻出塵。 唉可惜啊可惜, 居然是個當朝侯爺, 若是個尋常富戶該多好。 “這金花餅放在何處?” “啊?” 慈姑這才回過神來,濮九鸞看了她一眼,眸中頗有深意:“這金花餅放在何處?” 原來他早就將金花餅盡數取出, 如今正端著盤子發問。 慈姑窘得跳起來,也不知道自己那副花癡樣子被對方瞧了多少進去,她臉頰發燙,含糊應道:“放內灶間,等夕食時端過去便成。” 又想了一下:“你要不嘗嘗?” 話音剛落,濮九鸞便凈了手捻起一塊炙焦金花餅放進嘴里。 先是酥。 似乎有無數層餅皮依次在嘴里化開,越往里層漸漸變成了軟,這小娘子似乎有神奇的魔力,將普通的白面變做了許多層薄如蟬翼的面紙,萬千雪花,滿口酥軟。 等觸及到最里頭時碰到了金花餡兒,花朵的芬芳與蜂蜜的香甜融合一起,甜滋滋的。 直到吃完蓊郁香氣猶在口中回蕩,說一句吐氣如蘭也不為過。 “好吃么?” 濮九鸞看著她一臉期待,無端便生出幾分笑意:“你做的餅怎會不好吃?” 說得慈姑耳根子一紅,卻不接茬,扭身就進了灶房。 濮九鸞看著在風里擺來擺去的門簾子,嘆了口氣,又走到石磨跟前,賣力得搖起了石磨,看來還任重道遠呀! 胡少卿轉身走遠后,猶自驚魂未定:“我沒瞧錯罷?” “沒瞧錯沒瞧錯,正是鎮北侯。”洪主簿忙在旁湊趣。 “你還說!”胡少卿一口惡氣堵在心里,先將洪主簿狠狠瞪了一眼,“哪個叫你大呼小叫?白白驚擾了鎮北侯。” 洪主簿委屈萬分:“屬下也不知侯爺在里頭啊。” 他也驚魂未定,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娘子,誰知道背后站著的居然是堂堂鎮北侯,這誰能想到哇? 胡少卿回身后越琢磨越不對。 前些日子,有一個歌女,死在了宰相府里,身契卻是福王府里的,兩家起了爭執,都不認,福王是官家親弟,宰相又是兩朝老臣,開封府府尹兩頭不敢得罪,不敢接下這案子,索性鬧到官家那里。 官家便勒令濮九鸞來經辦此事。 這時候自己冒出來…… 胡少卿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自己雖為大理寺一人之下,掌折獄、詳刑,可大理寺少卿可是有兩位啊,現任的大理寺卿可很快要告老還鄉了,他能不能升為大理寺卿,這幾年正是關鍵。 在這節骨眼上萬萬不能有任何閃失。 這當口洪主簿攛掇自己去激怒鎮北侯,居心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