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一聲聲響亮的口號在破落的腳店里回蕩。人還是那些人,臉上卻都多了些以前從未有過的光彩,眼睛晶亮發光。 不過——這僻靜的店能用作什么呢? 小丁靈機一動:“當官的商議密事。” 惹得大笑。 “小丁說得也不錯,僻靜之處或是文人書生談天說地,或是官員議論密事。不過我們如今既無官場上的人脈,又不認識什么學子,一時半會開不起來。”慈姑笑吟吟道。 “那可怎生是好?”李大頭先莽撞問。 慈姑雙眼微微瞇起,滿臉的志滿意得,“我打算開一個獨一無二的娘子腳店。” “什么?我錢萬富第一個不同意!”錢萬富一聽便跳將了出來,“堂堂七尺男兒,怎能為女子下廚?豈不是貽笑大方?” “怎么?”慈姑頭歪歪一軸,斜睨著他,“堂堂七尺男兒,怎能廚藝都不及女子?豈不是貽笑大方?” 哄堂大笑。 錢萬富悻悻然垂下頭。李大頭在旁打圓場:“滿城的腳店正店,誰沒接待過女客?錢大哥勿燥,且聽康師父說下去。” 聽聽,這不過半天的功夫,已經尊稱上“康師父”了。錢萬富撇撇嘴,但也知道他說的在理,便安靜了下來。 慈姑繼續籌劃:“城中正店、腳店眾多,雖然也不避讓娘子們,可有些身份地位的娘子們自然要包個包間,饒是如此也難免遇到不相熟的男客掃興,是以有許多人家女兒不甚出門。” 大宋女子避諱要小許多,女子上街多戴著幃帽,不過要在外面喝酒宴飲還是少數,大多人還是叫一桌席面回自己家。 可自己家哪有外頭酒樓新鮮有趣?慈姑便想做這些人的生意。 權貴人家的婦人們有舞榭歌臺,窮人家女兒無心宴飲,慈姑要瞄準的便是占據汴京大多數的——中等市民人家。 定下了策略,慈姑便開始策劃這腳店內的翻修改造。 首先要求安全。 慈姑從萬勝門官巷花市上尋了個果木商人,從他手里買了幾株藤蘿幾株木香,又叫幾位廚子們架起了竹竿搭做棚頂。 如此一來,車馬只要停泊在店門,下車的娘子們將被密密實實的藤蘿架所遮擋,外頭壓根瞧不見熱鬧。 一路走進店內,一層分設許多桌椅,每桌之間以珠簾相隔,妙就妙在那珠簾上間穿著各色干花,望之雅致,聞之幽香,這卻是嵐娘子的主意:“我家胭脂店里凡是花瓣碾碎的香粉便賣得快些,想必小娘子們喜歡這些。” 二層則分設包間,不同包間里以不同風格裝飾,有竹林清幽的,有蘭花吐艷的,有梅花綻放的,不一而具。 灶間則被設在了一層西邊,另開一門直通街外,這是為了方便廚子們采購,也是為了叫他們不接觸到腳店內部。灶間只留了一個窗口用作傳菜,到時候自然有專門的娘子將做好的菜肴端至各處。 事情繁雜,好在如今琬珠郡主早產后,長帝姬不放心女兒,便將她的飲食交由太醫院的醫正們接手照顧,郡主如今心結已消,能吃得下別人做的飯菜,慈姑便能安心來處理店中事宜。饒是如此,她與哥哥、嵐娘子三人鎮日里仍舊忙得腳不沾地。 向晚,鎮北侯府,濮寶軒正在廳中急得團團轉。 疾風一臉為難:“侯爺今夜又不在家。” “可我有急事。”濮寶軒顧不上喝茶,鼻尖沁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湊過去圍著疾風撒嬌,“好疾風!好兄弟!” 疾風猶豫幾瞬,濮寶軒雖然驕縱些,可也是侯爺最疼愛的侄子,更何況濮家二房素來與侯爺交好,再者,侯爺不過是去吃飯,倒也不是不能說…… “我爹爹都拿出白綾追著我要勒死我哩!快救救命!只怕過了今夜十一叔要尋我說話便只能來我墳前燒紙了!”濮寶軒苦著臉求饒。 二房老爺素來教子甚嚴,上次這位小少爺便是抗婚離家出走,還是侯爺尋來的,想到這里,疾風便說了出來:“侯爺,這會子應當在馬行街夜市一處康家食鋪吃晚飯哩。” 濮寶軒縱馬便到馬行街夜市上,跟人打聽兩句別人便知道那家食鋪,還熱心指點他如何走。 他不多時便到了康家食鋪,便見燈火下有個小廚娘身著青布衣裳,卻未當壚盛飯,而是坐在凳上,側身與人說著話。 那與她說話的人,身著常服,一臉的春風霽月,可不正是濮寶軒朝思暮想的十一叔么? 他顧不得多想,立時三刻沖了過去,飽含熱淚:“十一叔!” 濮九鸞一番查探,早暗暗懷疑上了這康慈姑便是黃家嘉娘,他索性來了個釜底抽薪,將那枚她前來典當的指環拿了出來,當面問她:“小娘子可認得此物?” 藍色的琉璃光芒在橘色的燈火下幽幽閃著璀璨的光澤。 慈姑瞪圓了眼睛。 旋即神色不變:“這是何物?”濮九鸞看她一臉鎮定,可微微顫抖的手卻出賣了她的心思,心里登時明白其中有故事。他還待要問,卻被沖過來的濮寶軒打斷,忙將指環藏在手心。 可還是被濮寶軒瞥見一眼。 他心里升起了一瞬的疑惑,卻絲毫沒放在心上,先抱住了濮九鸞的膝蓋,嗚嗚咽咽大喊:“十一叔救救侄兒!” 濮九鸞神色怪異,如觸火一般收回了指環。轉瞬推開他肩膀:“這回又是為著何事?” 慈姑收了驚疑,見他們說起了家事,便退到一邊如常做飯。 廚下有收拾成小塊的豬蹄,她便將豬蹄加入生姜飛水,而后垂頭細細切起姜片、蔥段等物,再將發酵過的腐乳用兩塊小石頭研磨成末。 隨后便起了熱油,倒入冰糖小火熬制,待到熬成棕色的糖漿后再將豬蹄投入慢慢煎制,待上色后再倒入花椒、蔥姜、老抽、香料爆炒。 濮寶軒拉住了叔叔將苦水盡數倒盡:“十一叔啊,我爹爹如今又逼著我娶王家大娘子!” 他本來聽了十一叔的勸告,老老實實去王家相看,看來看去倒瞧見王家大娘子打罵身邊奴婢,心里登時不喜起來。 誰知過了幾天,爹爹居然跟他說要定下王家大娘子!一時嚇得他立刻來尋十一叔。 那邊廂豬蹄在鍋中“滋滋”作響,豐腴的脂肪被金黃的沸油熬出,發出美妙的響聲,慈姑再將研磨好的玫瑰腐乳投入,最后倒入兩勺適才的高湯。 “刺啦”一聲,高湯觸及到燒紅的鍋底后立刻沸起一片雪白的霧氣,鍋中散發出濃郁的香氣—— “好香?”正流著清淚求援的濮寶軒吸吸鼻子,“店家,給我也來一碗!” 說完轉頭又抱住了濮九鸞衣袖:“十一叔!您可得救我小命哇嗚嗚嗚!” 第22章 莼菜湯 汴京的初夏之夜,南風微醺吹來大宋人們的笑語,濮九鸞在燭火輝煌下仍舊如明玉般璀璨,他面對哭喪著臉求助的侄子,輕描淡寫道: “王家女兒眾多,既瞧不上大娘子為人卑劣,便再尋個便是,何故與你爹硬頂?” “啊?!對啊,我怎沒想到!”濮寶軒一拍大腿,頓時喜笑顏開,“還是十一叔高明!” 心事漸消,他還抽出空斜眼偷覷下那燈下煮面的小廚娘,言語間間或有打探之意:“十一叔為何來這等市井小店?” 濮九鸞是什么人?小小年紀就綻露頭角,陰鷙深沉,成就遠遠將這些勛貴子弟甩在身后,叫官家倚重不已,就這么一個人,能來這等市井嘈雜之處? 濮九鸞無端騰起一陣心虛,而且不知道為何一想到這小子或許曾經與慈姑有過婚約,他心里就登時一陣反感。 他含含糊糊:“來附近辦事。” 恰在此時,慈姑端了兩碗玫瑰腐乳豬蹄面上來,打斷了他。 只見兩碗湯面,下面整整齊齊漂浮著面片,上面碼著玫瑰腐乳燉豬蹄的教頭。 濮九鸞一向不喜此物,卻鬼使神差夾起一筷子。 醬色的豬蹄色澤鮮亮,燉得酥爛,筷子觸及皮居然還彈了幾下,可用力一夾,便爛在了筷頭。 看上去便知道燉得很到位,他夾起一筷子入嘴—— 瘦rou軟糯,肥rou細膩綿長,整個入口即化,還帶著似有似無的腐乳醇香,卻咸淡正好。 再撥動面,卻不是常見的的銀絲面,而是面片,一塊塊揪成小小模樣,吃一口筋道順滑,吃了幾口,在這南風沉醉的夜里,居然無端有幾份微醺之感。 “甚絕!甚絕!”濮寶軒早咋咋呼呼喊了起來,他是個被驕縱慣了的公子哥,大呼小叫起來,“店家,再來一碗!” 兩碗面下肚,濮寶軒吃得滿口香。 許是這面片著實好吃,許是有十一叔坐鎮,他心里的塊壘被消除得七七八八,一邊打著飽嗝一邊贊不絕口:“怪不得十一叔要來此地吃飯,當著是一絕!比那雞兒巷吳家……” 話一出口,但見濮九鸞刀鋒般的眼神投過來,叫他打了個寒戰。 雞兒巷是汴京有名的煙花女子聚集地,濮寶軒忙改口道:“比那豐樂樓都好吃!” 濮九鸞收了目光,變得面無表情:“既如此,你便結賬罷。”說罷竟然甩甩袖子走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濮寶軒殷勤在后面點頭哈腰,不忘揚起聲音道,“十一叔,回頭您老人家別忘了跟我爹拉扯我一把!” 對方并不停步也不回話,濮寶軒卻知道這回穩了。 十一叔出馬,嘿嘿,爹肯定得屈服!那可是官家前頭的重臣! 他滿意的打了個飽嗝:“店家,多少錢?”示意身后跟著的長隨結賬。 “二兩銀子。” “什么?!”小廝的手一頓,心情大好的濮寶軒喋喋不休打他一耳掛,“你懂甚,十一叔那等身份就應該吃這等貴價之物!” 策馬在御街上,大事已定的濮寶軒格外輕松。 只不過走著走著,他腦海里忽得想起十一叔攥在手心的那枚指環。 好生眼熟……是在哪里見過呢? 過兩日慈姑的新店開張,沒想到郡主剛出月子,便惦記要來店中捧場:“若不是你機智,朝兒斷然不能得婆母歡心,我自然是要來與你捧這個場的。再者,在家中憋屈得緊,我出來還能散散心。” 她如此說,慈姑便不推辭。將二樓雅間細細布置了,只待郡主到。 琬珠郡主在宮嬤嬤攙扶下下了馬車,但見這家店坐落在馬行街附近一條背街巷子里,既不過分僻靜,又無市井喧嘩,當下先贊了聲:“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旁邊花架上黃薔薇正盛,藤蔓攀附,抬頭看,滿墻的薔薇直攀上青瓦樓上,整座腳店便被薔薇、紫藤蘿包裹其中,只不過紫藤已過花季,只余綠葉,薔薇花卻正當季節,小小的精致黃花開滿枝頭,密密繁繁,一陣風吹,香拂影動,花枝婀娜,還間或有一兩只鳳蝶在花間翩翩起舞。 進了門中,但見正對著一道照壁,恰好將店內的情形隔開,照壁底下靠墻擺放一道條案,條案上放一個月白色官窯花瓶,上頭低低矮矮插幾條雪柳枝條,柔軟枝條綻放星子大小白花,悠然吐香。條案右側卻是一陶缸,里頭養著睡蓮,幾條大紅色錦鯉在水里慢悠悠游來游去,間或有尾巴撩水之聲,越發顯得安謐寧靜。 立刻有個女仆送上凈手的面盆和熱乎乎的帕巾,服侍諸位凈面洗手。 郡主自然是不用,她身后跟著的那一群貴婦們也不用,只不過各個嘖嘖稱奇。 過了照壁,便見大廳內垂著高高低低的竹簾,間或有一朵兩朵茉莉干花夾雜其中,幽幽香氣飄來,清幽雅致。 再上二樓,卻是一間間齊楚閣兒,妙就妙在每間齊楚閣兒外頭墻上都從上而下插著不同繁花,有桃花,有荷花,有山茶花,有木槿、各色繁花叫人目不暇接。慈姑笑道:“這卻是我的一樁巧意兒,想將各色絹布制的繁花置于墻間,好叫來店中的娘子們挑選。” 郡主笑道:“我便挑那荷花。” 諸人走到荷花房,見上頭掛著一個木牌,上書“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有懂行的夫人便拍手笑:“這可當真是吟誦荷花的好詩句。”立即有人去瞧別的齊楚閣兒外頭所寫詩句。 這是慈姑有意為之,往來店中的客人至少也是小康之家女子,自然是越崇尚風雅越好招攬顧客。 花房外彩緞扎著搖曳荷花、亭亭荷葉,還有一兩枝蓮蓬。 一個兩個嘖嘖稱奇:“價值不菲。” 的確價值不菲,這緞花可謂是店中花銷最大的一筆支出,慈姑說動了個本是做發間簪花的手藝人過來布置店中,囊中的銀錢耗盡大半,為了平賬,她做過升秤秤手,還給象棚里大象洗過澡,好容易才攢夠了這筆錢。 進得包間,墻上皆圍著竹簾,木窗下一條條案上擺放著一盆小小盆景,盆景內青苔些微,還有假山樓閣,湖中種著一朵小小睡蓮。難得是有個少女穿戴的小木人兒還在木船上做垂釣狀,船艙里散落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