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沒有聲音,看得人云里霧里。陸虎解釋了一遍這個騙法。向小園恍然大悟道:“這是通過制造思維盲點的方式行騙,和公交車上喊抓賊,借手機打電話是一個路子。” “對。”陸虎道,“那種方式是騙子佯裝手機丟了,借別人一部手機打自己的電話,這個時間點掐好,打通的時候車門方開,偷手機的跳車就跑,然后丟手機的馬上去追……其實一追一跑的是同伙,那位出于好心借給騙子手機一下子回不過神來的,手機就永遠回不來了。” 聽得向小園唯余苦笑,感嘆道:“要回過神來,把手機還你,是正常借,回不過神來,就騙成功了。即便事后抓住他,他也一口咬定是借的手機。我們在正常環境里長大的,再聰明也得著道啊。” “向組長,這得跟到什么時候啊?這一對家伙自打出監獄門,頭天就犯事,不是偷就是騙,總不能咱們一直跟在他背后‘保駕護航’吧。”陸虎道。 “先跟著吧,確定不是目標了再抓回來很容易。”向小園道,然后心事重重地走到自己的辦公位置坐下來,開始埋頭看一堆案卷了。她的辦公隔間里,案卷已經堆了齊桌高好幾摞,看得娜日麗直咋舌。 “你不說沒目標嗎?這不是?”娜日麗小聲問陸虎。 “咱們好歹跟大案的,而且這里又是全市反詐騙中心,你看跟的是倆什么貨色。”陸虎找著文檔,一點打開,高個子的是盜竊罪,服刑一年,姓包名神星,綽號憨炮,慣犯。另一個矮個子長相平平無奇的犯的罪更輕,非法經營罪被判刑十個月,姓王名雕,綽號傻雕。 娜日麗看到這個綽號時,沒防著“噗”一聲笑出來了。陸虎趕緊捅捅她胳膊。她驚得捂著嘴,不過還是忍不住哧哧笑。 一個小蟊賊,一個小毛騙,確實讓這班見過大場面的警察有點大失所望了…… 無路可循,另辟蹊徑 “哎呀,這丟人真成丟人plus了!” 換了新手機,補了卡,重新登錄,一看余額,錢加多痛不欲生,一巴掌扇向了自己肥嘟嘟的腮幫子。這真叫屋漏偏逢連陰雨,微信里的兩千多塊被轉走個整兩千。 “我查查,這倆龜孫轉我卡里的錢了沒有。” 他趕緊登錄,進入手機銀行查看,一看長舒一口氣,還好,這騙子還算有良心,沒動卡里的。 人的心態總是這么奇怪,東西沒被騙走,反而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慶幸,都沒想過其實那本來就是自己的。 這么個事把錢加多搞得喜怒無常地就這么在營業廳里嚷嚷。絡卿相看看四下這么多好奇的目光,實在受不了,拽著錢加多往外跑,跑到門口,安撫兄弟道:“損失不大就好,別嚷嚷,讓人跟看猴戲似的。” “咱倆也就你瘦得像猴,看誰的戲?”錢加多瞪眼斥道,看絡卿相這表情,猛地一把揪住他反問,“什么損失不大?手機加錢,五千多了,這總不嫌少了吧?” “我倒不嫌少,在路上時我仔細一想啊,這中間還有問題。”絡卿相道。 “什么問題?”錢加多不解。 “你看啊,你沒和嫌疑人打過交道你不懂,即便抓到人,他也會一口咬定是你把手機交人家手上看付款成功了沒有。別跟我瞪眼,你回憶下,是不是你交到人家手上的?”絡卿相如是問細節。 錢加多一撓后腦,猶豫道:“是倒是,可是……他是趁我不注意,說看看,我就給他看,他順手拿著給老板看,然后就發現貼二維碼的……是倒是,這就是騙我手機,還轉走我錢。” “可以是騙,但也可以有其他解釋,現在就算是找著人,人家要說手機確實拿了,但丟了,你把人怎么著吧?沒監控、沒證據表明是人家轉的賬,我想收錢的戶名絕對不是騙你手機的這個矮個子。”絡卿相縝密分析道,直接把這哥們兒的胖臉分析成苦瓜相了。 錢加多盯著半晌無語。絡卿相再問,錢加多咬牙切齒地說:“騙子要都有你這么損,警察還有活路不?” “你看你這人,別把氣往我身上撒,我這不是為你考慮嗎?”絡卿相道。 “有多遠滾多遠!你只嫌騙得我少呢。”錢加多斥道。 絡卿相也有氣了,一指道:“你說的啊,滾就滾!” “等等,給老子把騙子抓回來再滾!”錢加多一伸手,又把負氣想不管的絡卿相給揪住了。 絡卿相哭笑不得道:“多多,你別這樣,你好歹也是警察,跨區,找我這么個戶籍警給你抓騙子,還不是通過正常渠道……還不如直接讓我賠你手機算啦。” “給我抓回來,我給你換個新手機。”錢加多不惜代價了。 絡卿相眼睛一亮,不過旋即黯淡了,為難道:“你就給我換飛機,我也沒這本事啊。” “你看你這點出息啊,白穿這身警服了,警察自己的事你都辦不了,要是個群眾找你,還不更是推三阻四,讓人家戳脊梁骨罵你吃人飯不辦人事呢?” “別別……你也是警察,你這不把自己也罵了?” “罵得好,我覺得我們就該自責,那一溜小吃攤天天有騙子去掃蕩,明顯就是放任的后果。” “你別跟我說,我滿打滿算轉正才倆月,這讓我背多大社會責任?你以為咱們還是沒上編的輔協警,啥辦法都敢用?” “你這還不如人家輔警臨時工呢。” “等等……” 兩人話及此處,思維終于重合到同一點了,互指著,互看著,然后相視互喜。錢加多喜上眉梢道:“對呀,都急糊涂了,咋把咱兄弟里這個神人忘了?你說行不?” “百分之一萬行,他就給你找不回來,肯定也給你騙回一臺來。”絡卿相笑道。 “走,接人去。”錢加多拽著。 “呀呀,等等,我先回所里請個假。”絡卿相道。 “干個活兒屎尿多,磨嘰。”錢加多罵罵咧咧地拽著絡卿相上了車,先回派出所了,不多會兒又驅車離開,看來今天這人丟得動了真怒,非得找回面子來了。 “怎么樣?總不能連建議也吝于給一點吧?”向小園用客氣到請求的口吻說話了,對面的俞駿拿著幾位外勤的簡歷依舊在咂巴嘴,摸下巴。 走馬上任反詐騙中心,向小園方知道,上上下下背后都叫俞駿“蔫主任”,不多說話,也不多開會,再重大的事情也是惜言如金,三兩句就打發了,蔫雖蔫,但處理各類突發案情經驗豐富,一直以來在中心及同行里威信都很高。 這樣的前輩向小園自然視之亦師亦友了,只不過俞主任實在難以接近,她的請教多數是被潑幾盆涼水給潑回來了,估計這次也不例外。當俞駿把娜日麗的簡歷放下時,向小園已經做出了如是判斷。 “你一定判斷到了,我會打擊你的熱情。”俞駿笑瞇瞇地突然來了一句。 一下子戳到了向小園的真實想法,向小園一驚,笑著掩飾道:“怎么會?我只是做好了被打擊的心理準備。” “那你錯了,我這次不會打擊你的熱情。”俞駿道。 向小園一喜:“謝謝俞主任。” “不用謝,還沒說完呢。雖然不打擊你的熱情,但我得笑你的無知了……你選拔人員,年齡放在三十歲以下,往年輕化走這沒錯;未婚單身,沒家庭瑣事拖累好干活這也沒錯;有一定網安知識基礎,面對新型犯罪有可能需要這樣的人,也沒錯;有三年以上的基層工作經驗,也沒錯。”俞駿點評著,連說數個沒錯。 這把向小園聽蒙了,好奇地問:“那什么地方錯了呢?” “因為沒有錯,就會成為最大的錯誤。”俞駿道。 愕然了,蒙傻了,向小園眨著美目,實在理解不了俞主任的判斷方式。 “這么說吧,老程,部隊轉業回派出所一直工作至今;鄒喜男,特警隊退役一直在反扒大隊工作至今;陸虎、娜日麗,兩個刑警。這四位能力我不置疑,可這樣的人,隔著二里地就能聞到他們身上的警察味,這種人都不用腦子想……”俞駿道。 向小園眉頭一皺,不解地問:“警察味?” “嗨,小向……衣服這兒。”俞駿看著向小園,突然轉了話題。 向小園低頭,看看自己胸前,沒問題呀,一剎那又回過神來,上當了。笑吟吟的俞駿拿著手機,“咔嚓”拍一張照片,然后連手機遞給了向小園,道:“自己看。” 照片清晰而靚麗,不過向小園可沒心思自戀,看了片刻,似有所悟了,坐姿標挺,表情嚴肅,怎么看都是一絲不茍。她明悟道:“俞主任,您的意思是,我們自己人身上的警察痕跡太重,會影響到偵查?” “呵呵,不會嗎?”俞駿點了幾下鼠標,把電腦屏幕轉過來。向小園看著屏幕上的影像,一下子愣了,是分屏了的不同嫌疑人的影像,有慷慨陳詞的,有正襟危坐的,有表情肅穆的,有左顧右盼的,當然還有諂媚言笑的,隨著俞駿的鼠標所點,走馬燈似的換著屏,就聽俞駿解釋道:“這是歷年來我保存的詐騙嫌疑人審訊錄像,這么說吧,我不是地域黑啊,每個類型的犯罪嫌疑人多少都有點特色,比如東北前些年流竄全國打砸搶的,那面相兇神惡煞的一眼便知;比如全國流竄的蜘蛛人入戶盜竊,典型的特征是手大,腳弓長,那是從小攀山越嶺練出來的;涉毒的、涉黃的、涉黑的都不用說,你瞅一眼也能有那種特殊感覺,但唯獨涉騙的這些嫌疑人,無法形容他們的準確特征,或者說,他們千變萬化,什么樣的特征都可能有。” 俞駿說著,換著屏幕上的各色嫌疑人影像,包括跨國電信詐騙案剛逮回來不久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什么樣子的都有,不管是行為特征還是語言特征,確實沒有一個相似、哪怕相近的點可以讓人從中找出某種規律。 “從心理學的角度講,騙子本身就是具有不同人格特征的人,但又不是人格分裂,而是能從真實人格到欺詐型人格自由轉換的,這其中應該有某種可循的規律啊。”向小園疑惑地看著。 俞駿一笑,反問道:“那你說,你眼前看到的這些審訊場面,是嫌疑人的真實人格一面呢,還是欺詐型人格一面?” “這個……”向小園語結了。別說騙子,就其他嫌疑人坐到被審訊的位置恐怕也是瞎話連篇,要分辨這個難度可就大了。 “我一直在試圖總結規律,可一直在碰壁。詐騙案發有一定規律,涉眾、高科技化、隱蔽化特征很好找,但騙子似乎就沒什么規律了,可能是打工仔,可能是農民,可能是一群混子,甚至可能是那些在高大上cbd辦公的精英……對付這些入行不久的嫌疑人都已經夠讓我筋疲力盡了,你說要是個專業騙子,那他的眼力、經驗、思維得多高,才能躲過我們現在無處不在的天網和大數據排查?假如真有這種人存在,就假設是金瘸子存在,你覺得就我們這個陣容能對付得了嗎?”俞駿蔫蔫地道,明顯還是悲觀的態度。 向小園好奇反問:“那您覺得,這種人存在嗎?” “當然存在,這些字字誅心的話本可不是電腦自己寫出來的,那些沒追回的涉案資金也不會憑空消失。還有這些一次次犯案的底層參與人員,沒有精心和策劃的組織,翻不起這么大浪來……嘖……”俞駿扳正電腦,吧唧著嘴,說到這里語結了。再往下,是他思維無法研判甚至無法想象的層面了。 受此感染,連向小園也覺得自己悲觀的情緒越發嚴重了,好半晌回不過神來…… “前方文化路即將到站,請下車的旅客帶好隨身物品,從后門下車。” 電腦聲音廣播了兩遍,司機打著方向盤順溜著一擺一剎車,車準確地泊停在站臺一側,前面嘩地往上擠,后面嘩地往下擠。接近午時了,高峰時段的城市景象出奇地一致,往哪兒瞧都是人頭攢動。 “來了,那不是嗎?”絡卿相指著站臺的方向,拉著錢加多迎了上去。 寸頭,蛤蟆墨鏡,小紅夾克配著大喇叭褲,走起來呼扇呼扇帶風,穿著像嘻哈,姿勢像二哈,再近點,有點像二流子。那人迎上來第一句便指著錢加多噴著:“怎么了?怎么了?不就欠你兩千塊錢嗎?至于打十遍電話催我來嗎?別提這茬兒啊,有了再還。” 哎喲,一下子把錢加多氣糊涂了,指著這貨噎得說不上話來。絡卿相卻知道這位朋友品行實在堪虞,挖苦道:“十方啊,認識這么多朋友,這么多年就你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這么不要臉啊!” 那位叫十方的仰頭哈哈一笑,然后臉一拉湊近絡卿相:“喲,秀才,你倒長成二維碼臉了,來,我掃掃,看能掃出多少錢來。” 說著就要用手刷絡卿相的臉了。絡卿相給了個“滾”字,鄙夷地推開了。 “好,拜拜。”十方一擺手,扭頭就走。錢加多急得就拽,邊拽邊著急地說道:“找你有事呢。” “有事說事嘛。”十方不耐煩地道。 “是這樣,我手機被人騙了,還丟了兩千塊錢。”錢加多說道,一說到這兒開始覺得不對勁。十方瞪著他,挖苦道:“喲?想讓還錢找個好點的借口行不行?” “我沒說讓你還錢啊!”錢加多被氣到了。 “你說你丟了兩千,我正好欠你兩千,那你啥意思?”十方質問道。 這么一質問,好像也是借錢討債,錢加多說不清了,一擺手示意絡卿相道:“弄住他,我倒把這茬忘了,今天他給我找不回來,不還我錢我跟他沒完。” “嗨……干什么?你們這是非法逼債啊。”十方被兩人挾住了,急切地道,不過很快放松了,等到確認錢加多確實是丟了手機又丟了錢,完全放松了,再聽到兩人是束手無策才把他請來,這貨放松到不可自制了,就像絡卿相初聞被騙一般,笑得渾身打戰,吊著被拎的倆胳膊直跺腳。錢加多和絡卿相一使眼色,同時放手,這貨一個不防,吧唧一屁股坐地上了,都顧不上喊疼,笑得蛤蟆墨鏡都掛鼻梁上了。 直等他消化掉這個笑料,絡卿相才踢踢他問:“笑夠了沒有?” “差不多了,哎,多多,你這智商經常被侮辱,應該習慣了呀!這種睜眼黑騙局常見啊。”十方站起來,拍拍屁股。 不到難處不求人,錢加多憋著怒氣,憤憤道:“要被你侮辱吧,看在認識這么些年的分兒上我也就忍了,不能誰都侮辱我呀?” “哎喲,這話中聽,被兄弟坑無怨無悔那叫義氣。可這事辦得不對呀,你找他有屁用!”十方一指絡卿相道。 絡卿相挑釁道:“喲,找我沒屁用,找你肯定有屁用,那你這個屁倒發揮下作用啊。” “必須的啊,多多兄弟的事我哪能不幫啊!要是你我都懶得搭理……哎,咋?不服氣呀?派出所同志查不到監控,進不了數據庫,就沒治了嗎?基層民警同志,是不是太基層了沒權限,遇這事傻眼啦?那你問我呀,我一定不恥回答你。”十方回復挑釁比挑逗還氣人。 這話直氣得絡卿相咬牙切齒:“別逼戶籍警跟你翻臉啊,信不信老子把你戶口銷了?” “臥槽,把這茬兒忘了,有兩下啊,威脅到我了。還真是啊,現在市里戶口升值了,要不我找倆急著落戶的,你給辦辦?”十方拉著絡卿相期待地問。絡卿相甩開袖子,躲遠了。這頭的錢加多拽著十方道:“別擠對他,剛轉正就把他送進去,你送飯去啊?別跑題,到底咋找呢?” “好好,不提這個,說手機和錢的事,辦事我得提條件啊,一頓飯總得管吧,這都到飯點了。”十方道。 錢加多不耐煩地擺手:“管了,管了。” “還有,別帶這貨,我瞅他不順眼。”十方指著絡卿相又提條件了,回頭鄭重提醒著,“別跟著啊,這種獨門絕技可不能讓你偷學了。” “我還就跟著,你咋的吧?”絡卿相犟上了。 “看看,你也好奇我怎么找回來吧?”十方得意了。 “少來了,我跟著是嚴防多多再上當,被你騙吃騙喝加重損失呢。”絡卿相警示道。 “不信邪是吧?要是找回來,你替我還多多兩千塊?賭不賭?”十方叫上板了。 年輕人心性,實在是不信邪的,絡卿相一指,道:“找不回來,你還錢,再給多多買個新手機,我就賭。” 啪的一拍巴掌,斗十方一攬錢加多,道:“聽見了吧,多多,債務已經轉移,以后別找我要啊,今天我不但給你找到這個騙子,而且教你怎么侮辱一下某些人的智商啊。” “先別吹啊,今天敢不履約,我們倆不侮辱你智商,但絕對侮辱你rou體。”絡卿相警告道。 “好找嗎?這么大城市。”錢加多看看午時已到,視線里人頭攢動的,實在讓人缺乏存在感,要在這蕓蕓眾生里找到一個人,希望恐怕越來越渺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