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齊嬤嬤扶著巧茗跨出澡桶,凝香取過毛巾幫她擦拭,凝霜去關了窗,回來與凝香一起服侍巧茗穿衣。 巧茗任由她們擺弄,若不是因為害羞,不愿讓不熟識的人見到身體,她不會命她們留在外面,獨個兒進凈房沐浴,也就不會被那人襲擊,陷入僵局。 幸而并沒有人對缺少主腰感到疑惑,畢竟是要就寢,三人只以為新上位的端妃娘娘睡覺時習慣不穿主腰——這真的是很平常的事情。 * 后宮規矩大,嬪妃不侍寢的時候,也不能獨睡,必須有人在寢間侍夜。 巧茗便命齊嬤嬤今晚陪她。 她受了驚嚇,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齊嬤嬤在榻上聽見動靜,起身詢問。 “我認床,”巧茗胡鄒道,“換了地方——阿嚏!”話說一半,突然連著打了幾個噴嚏。 “娘娘一定是受了涼,我去給娘娘煮一碗姜湯去去寒。” 齊嬤嬤下了床,巧茗卻道:“嬤嬤,我害怕,別留我一個人。” “好,我陪著娘娘。”齊嬤嬤溫和安慰道。 有人陪著,不等于不孤獨。 巧茗還從未試過真真正正的一個人。 她經歷過最苦最難的時候,不外乎教坊司那幾年。可是,那時有巧芙陪在身旁。 在尚食局幾日,又有同屋三女陪伴,尤其是阿茸與流云,對她照顧有加。 眼下,巧茗遇著了一個難題,卻對誰也不能說。 齊嬤嬤是天啟帝的人,告訴她便等于通了天。 阿茸和流云,只是小小宮人,除了一起擔驚受怕之外,也幫不上忙,搞不好還要被她卷進風波里。 至于巧芙…… 如果巧芙在這里,一定會有辦法,她主意最多,好像什么事都難不倒她。 只是,她不在…… 這一次巧茗只能自己面對,然而,固中滋味一點也不好。 西側殿耳房是茶水間,其內有炭爐,凝香很快端了姜湯來。 巧茗發出一身汗,放松下來,不多久便沉沉睡著。 一覺到天亮,夢都沒做過。 睡得太舒服,醒了也不愿起來,絲綿被輕巧暖和,錦緞被面光滑柔軟,巧茗完全不想和它們分開。 齊嬤嬤推開門,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將一套衣裳掛上衣架。 艾綠梅竹紋褙子,配同色六幅裙,這是尚服局連夜趕制出來的。 清晨的陽光灑進來,像一縷縷金絲繡線,穿梭在衣裙間,仿佛給那蜀地進貢的雨絲錦渡上一層金光,閃耀著驅散巧茗心中的陰霾。 最可怕的結果不就是死么,她又不是沒死過! 再憂愁也沒有什么用處,只能走著看,船到橋頭自然直。 如果,那船就是不肯直,至少在活著的時候好吃好穿好享受,不浪費重來一場的光陰便是。 “娘娘醒了。”齊嬤嬤轉過來,看到巧茗睜著眼睛,“正準備叫娘娘起身呢,德妃娘娘已經到了。” 被堵了被窩,著實有些丟臉。 巧茗連忙坐起來,齊嬤嬤手腳麻利,服侍她洗漱穿衣,梳頭上妝。 打扮妥當,出到次間,德妃正坐在榻上品茶,她與太后生得有五六分相似。因為年輕,看起來不像太后那么嚴肅,反而多了幾分親切。 到底是第一次見面,德妃見巧茗出來,便起身相迎,蜜合色的百子衣十分寬大,卻也看得出隱在其間的腰肢纖細,并未顯懷。 “是我失禮,讓jiejie久等了。”巧茗告罪道,她出身低,又前途未明,只能期盼禮多人不怪,以謙遜做人來彌補不足。 屋子里地龍燒得有些過,巧茗熱得臉孔微微發紅,德妃從外面來不覺得,誤會她因窘迫而如此,寬慰道:“不能怪meimei,是我來的太早了。” 兩人手拉著手,極親熱地寒暄了幾句,這才分別在榻上坐了。 德妃問起凝香與凝霜服侍得可周到,“原本應當事先將人手備齊才對,不過我琢磨來琢磨去,如果說是殿外雜使的那些也就罷了,但是近身伺候的,還是應當由meimei親自過眼,合心意才最重要。meimei放心,我已經同尚儀局那邊打好招呼,巳時正便會將人送過來給meimei挑選,都是今年新入宮,學好了規矩,還沒跟過主子的人。” 人家事事想得周到,又以自己的喜惡為先,巧茗自然不會說不好,連聲道謝。 德妃又道:“meimei心中可有現成的人選?畢竟meimei在宮中也有些時日,如果有相熟且信得過的,自是更好。” 巧茗想起阿茸來,但在她想法中,做女官有完善的升級制度,前途自是好過做宮女,便搖頭道:“我在尚食局中也有幾個熟識的,但她們就要升品階了,想來不會有意到此處來。” “要我說在分位高的主子跟前更有頭臉才真,這可是上差。” 德妃不認同,但見巧茗確實不打算用舊識,便也不再堅持,轉換了話題,正色道:“我專程過來,主要還是為了有件事情想先與meimei提上一提,以免一會兒到太后那里,她提起時meimei不知如何作答。” 巧茗見她收斂笑意,神情很是一本正經,便也跟著嚴肅起來,“還請jiejie賜教,究竟是何事?” ☆、第6章 德妃不緊不慢地品一口茶,潤潤嗓子,才徐徐道:“是帝姬的事情。” 聽聞“帝姬”二字,巧茗心中隱隱生出一種猜測,然而她覺得不大可能,可到底沒能忍住,倏地睜大眼睛,瞬間破壞了原本低眉斂目,極盡端莊的姿態。 德妃微覺好笑,看來不光是年紀小,心性上也確實有些小,這也是她不大贊同太后主意的原因之一,所以才打算提前說上一說,若這端妃自己不愿最好。 “我想meimei也知道,”她說到此處微微頓了一頓,嘆上一口氣,作出十分遺憾惋惜的表情,“敬妃jiejie走得早,帝姬一落地就抱到慈寧宮里養著。不過,近幾個月來,太后的頭風之癥發作得愈加頻繁,一次持續得久過一次,還伴著頭暈目眩,心慌盜汗。太醫院那邊沒有根治的方法,只會說要靜養,多休息。太后自己也覺得確實聽不得小孩子吵鬧,因而打算尋個賢淑的嬪妃,代太后行教養帝姬之責。” 所以選中了自己? 巧茗心跳有些加快,耳中果然聽到德妃道:“我自己呢,有孕在身,不是那么方便,難免對帝姬照顧不周。淑妃meimei向來身子弱,若是再給她添上一樁事,只怕人要垮下去,也不適合。翠微宮倒是有位今年新進宮的梁家meimei封了修媛,但太后又怕她進宮時間太短,規矩不好,做事有疏漏。思來想去,便覺得meimei是最合適的人選。” 巧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除了僅有自己知道,卻永遠不能宣諸于口的原因,她都看不出自己還有哪里適合撫養伽羅。 大殷立國時間尚短,為了拉攏朝臣,鞏固統治,并未像前朝那般廣擇良家子充實后宮,三位帝王嬪妃數目都不多,但每個都是極有分量的勛貴人家出身。 與之相比,林巧茗的身份實在低得不能再低,就是那些個嬪位以下,不能獨居一宮,必得依附嬪位以上者居住,因而也沒有資格撫養皇子皇女的,都應當比宮女出身的巧茗更有規矩、更適合撫養伽羅。 太后她老人家到底看上自己哪兒了? 然而,明白那些道理是一回事,感情卻是另外一回事。 巧茗心緒有些激動,巧菀是她唯一同母的jiejie,伽羅是她嫡親的外甥女,她自是愿意代行撫養之責,簡直可以說求之不得,卻又擔心表達得太迫切讓德妃側目,強制克制著,眨巴著眼睛半晌未曾開口。 德妃顯然誤解了,寬解道:“當年敬妃jiejie乃是早產,帝姬從胎里帶著虛癥,若是撫養起來,得比一般的孩童更耗費心神。所以,meimei可得提前想好了,如果答應下來,將帝姬接到鹿鳴宮后當如何,若實在不愿,又該如何措辭婉拒此事。” 說著,復嘆一口氣,“我也同太后提過幾句,我也知道meimei好,但凡是應當循序漸進。一躍而封妃,明理的知道是太后看重meimei,不明理的怕是要嫉妒,再把帝姬送過來,可不是把meimei推到風口浪尖去,meimei年紀還這樣小,便要承受兩重重壓,實在太難為你。不過,太后始終覺得,帝姬到底是唯一的皇女,不能受委屈,養母的份位絕對不能低。” “jiejie事事替我想得周到,巧茗感激不盡。”巧茗只好隱下心意,先行道謝。 同時覺得德妃說話做事頗有些滴水不漏的味道,先是收買人心,表明處處為自己考慮,又不忘點出她能有今日的地位都是仰賴太后寄望。 當真是既為太后做先鋒勸服巧茗,又顯得事事尊重,就算巧茗有任何不滿,也落不到她的身上。 巧茗于是順水推舟,“太后厚愛如斯,巧茗不敢推托。只是,我對照顧小孩子的事情當真沒有多少經驗,以前在家中倒是幫忙帶過弟妹,可如果只是吃飯穿衣這等事,自然有乳母和宮人們打理,至于教導……”她咬唇,裝出為難的樣子。 “這點meimei倒是不用擔心,帝姬自有教養嬤嬤。齊嬤嬤是宮里的老人兒,陛下派她過來,也是為著給meimei添些助力。而且,meimei也是能識文斷字的,不然也選不進尚食局不是,太后也知道這點,才敢放心將帝姬交托,meimei也就別妄自菲薄了。”德妃一壁說,一壁在巧茗手背輕拍以示安慰。 巧茗當然不僅只能識文斷字。 蕭氏重視女兒的教育分毫不輸兒子,巧茗在家中時要讀邸報、背律例,還得學著分析朝局,雖則說后一條因為當時年紀還小,并沒有真正進行起來,但基礎卻打得極牢。 好比說,京官里稍微有些名頭的,論起九族五服來,巧茗敢說自己清楚得不輸當事人本身。 又好比說,眼下她就琢磨不出來,剛才德妃提到的梁修媛會是哪一個梁姓大臣家中的女兒。 巧茗不記得前世有過這么一個人。 * 太后今日待巧茗比之前親熱不少,雖然仍沒什么笑臉,但那是她嚴肅慣了,話可是多了許多。 “自打你救了伽羅之后,皇上的病也跟著好轉了,我在信上同太皇太后講,覺得你是有福之人,還會給身邊之人帶來好運,她也覺得是這個道理。太皇太后還說,她前往護國寺是為給皇上祈福,或許因為誠心,菩薩便送來了福星。” 巧茗滿心感受只有一詞形容——受寵若驚。 她面上不吝將這番感受放大再放大,大到太后眼尾輕掃也能解讀成功,只可惜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離皇宮實在太遠,不能夠看到。 太后將巧茗夸獎夠了,才步入正題,提出要她撫養帝姬,“看來看去,總覺得你最合適,而且你與她有緣。” 巧茗先謝過兩宮厚愛,表明自己愿意為太后分憂,又將與德妃講過的顧慮說了一遍,太后的回復與德妃如出一撤,顯然事先商量過。 她便再跟進表一表決心:“臣妾定然盡心照顧帝姬,絕不辜負太后信任。” 此事便算定下。 太后當即命呂嬤嬤找了帝姬的乳母崔氏與大宮女蓮葉過來,吩咐道:“去給帝姬收拾收拾,明日便移去鹿鳴宮長住,你們各人也都跟去。” 兩人領命去了。 太后又向巧茗道:“我最近精神愈發不濟,往后你也跟大家一樣,逢初一十五才來請安就好。”說著,皺眉輕揉太陽xue,“今日便這樣吧,你也早些回去安排安排,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訴德妃。” 巧茗與德妃便告退離開。 回到鹿鳴宮,還有兩刻鐘才到巳時,尚儀局那邊人還沒到,阿茸和流云卻已等在側殿里。 巧茗連忙請齊嬤嬤將人領了過來。 兩人一進次間,巧茗就看出阿茸心情極不好,面上陰得都快下暴雨,待她兩人向德妃與自己行了禮,便主動開口問道:“這是怎么了?可是誰欺負你了?” 如今她們身份不同,但情誼仍在,給阿茸出個頭,教訓個把人,實在是舉手之勞,亦不算出格,又能讓旁人不至于覺得自己軟弱可欺,一舉多得,何樂而不為呢。 “娘娘,”阿茸倒也并不因為德妃在而太拘束,鼓著臉詢問巧茗,“你這里可缺人手,可愿意將我調過來,就是劈柴掃院子都行,我……我不能再留在尚食局了。” “發生什么事?”巧茗驚訝得不行,昨晚分開時,阿茸還好好的,一心想著考核的事情,怎地一夜之間就留也不肯留。 阿茸訴苦道,“昨日我明明將那鴨子的內臟清理干凈了,不知是誰那么缺德,將苦膽塞回去,害我的烤鴨又苦又澀,考核當然通不過……” 巧茗自是信得過阿茸的手藝,也不認為她會犯這等低級失誤,但尚食局的考核與科舉有一處類似,那便是為求公平,不管你平日優秀還是平庸,反正都只以考試時發揮為準。 “喲,”德妃忽然道,“竟然能出這種事,這還了得了,今日能在女官們考核用的鴨子里動手腳,改日豈不是就能在御膳里加料,這可得嚴查。” 她氣得手直拍桌,“端妃meimei且放心,這事我定然查個水落石出,絕不叫meimei的好友吃啞巴虧。” 阿茸眼角有淚,小嘴微張,木呆呆望著德妃,她本以為自己根本不能指望找回公道,只有自認倒霉,不想原來還有希望,“娘娘,”她訥訥地,看看德妃,又看看巧茗,最后直接跪了下去,“謝娘娘。” “好了,起來吧。”德妃見她有些嬌憨,不由好笑,“不過這事不能張揚,免得打草驚蛇。你剛才過來可是打算投靠端妃meimei?不如就先照這計劃行事,至于日后,且待我派人查出真相后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