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然而現在修大人帶著羽林衛沖上樓來,情形與方才已經大不相同。 這會兒是在長公主殿下遭受了刺殺之后——而且很明確的,暗器是從這魁星樓上射出來的。 這魁星樓自然要被封鎖起來,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徹底搜查好幾遍! 那么彭虎再留下去,就一定會被揪出來來。 而一旦他被揪出來,他那本身就大逆不道的身份也就很難遮掩。 有了彭虎的存在,誰還會疑心宋長康身邊乖巧的小書童綠雪呢? 宋長康與彭虎都是一點就透的人,其實不用綠雪說,這情形的后續發展兩人本來也該想到的,只是事發突然,兩人被綠雪給氣糊涂了,竟第一時間都沖著綠雪去了。 羽林衛踩著木質樓梯,沉重而整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再不做出決斷就來不及了! 彭虎與宋長康對視一眼,猛地往窗外撲去。 修大人帶著羽林衛沖進閣樓的時候,正望見那破窗而出的灰色身影。他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比彭虎的動作不慢分毫。 宋長康站在一旁,臉色煞白,知道自己該做做樣子去攔住彭虎,否則落在這修大人眼里是一場官司;然而他深怕自己這一伸手,真的妨礙了彭虎,把他攔了下來——彭虎死了事小,牽連到他宋家卻是不行。而彭虎死前,一定會吐露跟宋家有關的事情。 所以宋長康只能呆若木雞地立在原地,就在距離彭虎沖出的窗戶不足三步遠的地方。 修弘哲只來及抓住彭虎的一片衣角。 彭虎已然躍出窗外,沖力與下墜之力合在一處。 “刺啦”一聲,那片灰色的衣角撕裂開來,落在修弘哲手中。 修弘哲探身窗外,看著彭虎落下的方位,一聲暴喝,“保護殿下!”,與此同時,他緊隨彭虎從三層高的閣樓縱身躍下。 在修弘哲身后,跟隨而來的羽林衛們沒有他那么好的功夫,從這五六丈高的樓頂躍下,不死也要去半條命;聚在一起彷徨了一會兒,最終分為兩隊,一隊原地搜查,一隊迅速下樓。 彭虎躍下逃走的時候,燕灼華正跪坐在柏樹下,守著躺在地上、胸口染血的十七。 “保護殿下!” 修弘哲的聲音先行傳來。 燕灼華慢慢抬起頭來,冷冷看著那半空中落下來的灰色身影,下意識地要去背后摸弓箭;手一抬才想起今日微服出行,不曾背弓。 彭虎躍下之時,早已看好方位,半空中一個擰身,人就飄過兩人高的圍墻,出了魁星閣所在的院子,逃之夭夭了。 過圍墻上空時,彭虎擰身之際,正對上燕灼華的目光。 盛夏柏樹墨綠色的濃蔭之下,躺在青磚之上的黑衣男子身旁,跪坐著一名少女。少女一席鮮亮紅衣,長發如墨,冰冷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正冷漠而安靜地盯著他。 她明明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卻讓彭虎這樣的老江湖心里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一口氣憋在胸口。這口氣提不上來,彭虎一頭栽倒在隔壁院落的地面上,胳膊撞在一旁的花盆上,碾壞一盆鮮花,壓碎整個花盆。 看到彭虎那一刻,不用燕灼華吩咐,留守在原地的羽林衛中已經沖出了一個小分隊,迅速追捕。 燕灼華只是安靜地跪坐在原地,心里知道就這樣抓到兇手的可能性很小。因為知道這可能性很小,所以內心鼓噪的殺機與恨意才能看似平靜地掩藏。好讓自己不要過于失望。 丹珠兒捂著嘴靠過來,她難得有這樣小心翼翼的時候,“殿下,咱們去安全些的地方吧。這兒一會兒蹦出一個刺客來,萬一真的傷到殿下怎么辦?” 她也難得這樣仔細,“十七公子受了傷,不好挪動。綠檀jiejie說她會在一旁照看著的——奴婢毛手毛腳的殿下不放心,綠檀jiejie殿下總是該放心的?!?/br> 原來是綠檀教她說的。只是丹珠兒說一說,就漏了餡兒。急的綠檀在一旁咬牙嘆氣。 燕灼華淡淡道:“不是這魁星閣中刺客多,而是本殿在何處,何處就有刺客。”她垂眸看著十七金紙般的臉龐,“避到別的地方去,難道就安全了么?” 丹珠兒也在燕灼華旁邊蹲下身來,她小聲而顫抖地說道:“殿下,咱們回大都去吧。啊?” 她方才尖叫哭喊過,這會兒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怕極了的人發出的。 燕灼華沒說話。 丹珠兒捂著眼睛,“殿下,咱們回大都去吧。有皇太后娘娘在,大都誰也不敢對殿下不好。來了南安,這一天又一天的,簡直要把人逼瘋了——殿下,咱們回去吧,不管那什么宋老頭的六十大壽了。他過六十歲生辰很重要么?比殿下的命還重要?”眼淚從她指縫間溢了出來。 回大都嗎? 大都看起來安全,卻是另一種壓抑沉悶。 回母后身邊去,就一定安全嗎? 南人有個詞兒,叫“燈下黑”呢。 燕灼華到底也沒有回答丹珠兒的問話,她只是低著頭,看著躺在地上的十七。 她微涼的手指握住他的大掌,他的掌心有不正常的高熱。 她握著他的手輕輕搖。 “不要睡,十七……”燕灼華一聲又一聲地喚著,“不要睡,同我說話。這里的花香真好聞,是不是?” 十七只是靜靜地躺著,他嘴唇輕顫,似乎要說話,然而不曾發出聲音。 燕灼華不讓他完全昏迷過去,并不是真的要聽他說出話來,只要他還有回應的意識,便……便還有活下去的可能。 卻說彭虎逃出了白鷺書院,一路往田塍巷陌而去。 在民間地形上,在南安待了大半輩子的彭虎自然比初來乍到的修弘哲熟悉。 在拐入一家青樓后,修弘哲失去了彭虎的蹤跡。 “哎喲,這位客官!”一個粉頭妝面的老鴇迎上前來,身后跟著一大批花花綠綠的年輕姑娘,“一看儀表堂堂,便知來歷不凡??凸俳袢盏轿覀儤抢?,是要尋歡啊,還是作樂?” 她一說,身后十來個花花綠綠的姑娘便都一起掩住嘴窸窸窣窣地笑。 修弘哲手按在刀背上,怒喝道:“官府辦差!你們讓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極目遠眺,卻已經不見彭虎人蹤跡了。 知道跟丟了,修弘哲又惱又怒,大步走出去,抬頭盯了一眼樓上掛的匾額。 卻見寫的是“群香樓”。 那老鴇聽了他的話,又見他走了出去,一揮帕子,撇嘴道:“不來就不來咯,來了擺什么臭臉了唻,動刀動槍地還怪會嚇唬人的嘛。給老娘黃金千兩也不做你這樁生意——小紅,去把門下了,老娘今日不高興做生意了唻。” 修弘哲一步又踏進來,伸手就攥住了老鴇的胳膊,咬牙獰笑道:“這可由不得你!” 老鴇被他攥地手臂生疼,她是做這一行生意的,見風使舵早已成為本能。她忙嬌笑起來,閑著的另一只手便去摸修弘哲的胸口,“喲,原來客官您喜歡這一口的……” 修弘哲鐵青著臉,用刀背敲下了她的手。 老鴇痛叫一聲,幾乎以為手上的骨頭都碎了,她瞪著眼睛看著眼前的年輕人,這下真不敢有動作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彭虎一路逃回下榻的旅店。 黑娘子很快從隔壁過來,見他神情不對,問道:“義父,您怎么了?宋長康要反水不成?” 彭虎搖頭,瞪著紙糊的慘白色窗戶,粗聲粗氣道:“可能要出事兒?!彼偷卣玖似饋恚把绢^,你快去收拾東西?!?/br> 黑娘子看著他,黑紗后面一雙冰冷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緒,她問道:“出什么事兒了?” 彭虎煩躁道:“你去收拾東西就是?!?/br> 黑娘子道:“義父總該提點我一些,否則我什么都不知道,做出什么鑄成大錯的事……” 彭虎長嘆一聲,在屋子里徘徊著,“這南安城,只怕你我是待不下去了?!?/br> 黑娘子凝神聽著。 “義父我、我今日三十歲老娘倒繃孩兒,栽在一個毛頭小子手上了?!迸砘⑻疤由臅r候來不及細想,這會兒卻已經回過味兒來。當時的情境,他不逃是死,逃了卻是坐實了這“兇手刺客”的名號! 白白替那書童做了頂罪人! 這事兒仔細一想,彭虎只覺得又是惡心,又是心驚。 那小書童瞧著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如何能有這樣的膽識與計謀——莫不是宋長康那老狐貍授意的?宋長康不好跟他撕破臉皮,卻想出這樣陰損的招數來。 彭虎頹然往方凳上坐下去,用手抹了一把臉,臉上全是涼浸浸的汗。 “我在白鷺書院,把長公主殿下刺殺了。” 黑娘子目光一變,前因一點沒問,卻是直奔主題,冷靜問道:“得手了嗎?” 彭虎抬頭看了黑娘子一眼,沒說話。 黑娘子其實心里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大,畢竟那長公主殿下現在有“他”護衛著。 “沒有……”彭虎嘆了口氣,“只傷了她身邊一個護衛。行了,你去收拾東西吧,只怕過半個時辰,這南安城都要戒嚴了。到時候想走就難了……” 黑娘子卻是瞳孔一縮,追問道:“傷了她身邊一個護衛?那護衛什么模樣?” 彭虎嘀咕道:“什么模樣?什么模樣倒沒看清,就是穿了一身黑色衣服……” 黑娘子臉上露出一點恍惚的神情,是他。 長公主殿下身邊的羽林衛,都是紅羽銀甲;身邊只有一個人,穿著象征低賤的黑衣。 “那護衛、傷的怎么樣?”黑娘子攥緊了衣袖里的雙拳,盡量平靜地問著,生怕讓彭虎聽出自己嗓音的異常。 “你問那么多干嘛,不過一個護衛……”彭虎不耐煩起來,這件事情他被人陰了,很不漂亮,被一直問,他也煩躁,“估計活不了了!我走的時候,看到他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那還有活路?行了行了,你快去收拾東西,咱們連夜從水路往巴州去——別讓廖老三的人,跟官府的人兩面夾擊,把咱們給一鍋端了。” 黑娘子點頭,轉身往門口走去,身形不晃,腳步平穩,看不出一絲異常。 只是伸手去拉門栓的時候,手一直找不準位置,指甲嗑在門上,輕微的一聲“啪”,半寸長的指甲就折斷開來。 “慧兒?”彭虎站定腳步,在后面打量著黑娘子。 黑娘子知道義父生性多疑,她想說話,喉嚨里卻像是突然長出了腫塊。她最終只是轉過身來,維持著一貫冰冷的表情,對著彭虎恭敬地欠了欠身。 彭虎上下打量了黑娘子兩眼,“別多想,咱們離了這里自然就沒事了?!睋]揮手讓她出去。 黑娘子進了自己房間,動作很快地打包行李。她的行李很簡單,不過三兩件換洗衣裳,一柄纏腰的黑色軟劍。她拎著行李出來的時候,彭虎還沒準備好。 她就抱著青色的竹箱子,獨自站在旅店二樓的窗前,望著奔流而過的清江水。 她的神情冷漠,冷漠到了極致,卻有一種異樣的天真。 ******** “屬下無能,只查到這一點線索?!毙藓胝芄蛟谘嘧迫A身前。 綠檀用銀盤托著,將那一片灰色的衣角呈上來。 “屬下已經協同兩城總兵馬大人,將南安城戒嚴,無論男女老幼,今明兩日一律不許出入,定要將賊人擒獲!馬大人正在城門親自督守,想等殿下有時間的空兒,來……” 燕灼華擺擺手,看了一眼那灰色的衣角,捏在手來——很粗糙的衣料,看上去像是細麻。南安富人多,這樣細麻的衣服,便是連小富之家的下人也是不會穿的。 她將那衣角又慢慢放回銀盤上,淡淡問道:“還有旁的線索嗎?”聲音里有一點倦怠,不是很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