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燕灼華輕輕問道:“那日我射你那一箭,你的傷可好了?” 宋元澈微笑道:“已經快痊愈了——那日是繼之不好,惹了殿下生氣。” 燕灼華又道:“我自幼習武,力氣雖比不得男子,巧勁卻是有的。” 宋元澈不知這對話是要走向何方,這種事情不在他掌控的感覺令他異常不爽,他只是笑道:“殿下英才。”一面說著,一面試探性的將頭歪向右邊,想繞開后頸的匕首。 燕灼華卻是微微一笑,將匕首收了回來,淡淡道:“既然繼之保證會留在我身邊,我自然不忍心再傷你體膚。” 宋元澈心中長舒一口氣,這才覺出中衣都被冷汗浸透了,此刻貼在身上又黏又濕;后頸被利刃割破的地方更是火燒般的疼。 他當下也沒有心緒再與這情緒不可控制的長公主糾纏,搖頭向石洞外走去,口中只道:“殿下體貼。”心里暗道:人說‘最難消受美人恩’,卻也不是沒有道理。這燕灼華雖然也算得上美人,這脾氣卻真是要人命。 燕灼華見他急著向外走,連一貫的風度都忘了,知道方才到底還是將他駭了一跳;她掂量著手中匕首,在宋元澈走到石洞口的時候,輕飄飄問了一句,“繼之不是說會留在我身邊的么?” 宋元澈聽到燕灼華的聲音,還未來得及想明白其中意思,就覺得左邊大腿一涼,低頭一望,就見被染成暗紅色的劍尖透過他的衣裳探了出來。 極度的疼痛與恐懼中,宋元澈抱著左腿倒了下去,雙唇張開定格成一個呼喊的姿勢,卻只發出一聲沉悶的痛哼。 燕灼華施施然走上前來,見他倒在洞口,陽光只照到他身軀的一半。她蹲下身來,靜靜看著因為疼痛滾動著的宋元澈,不過一剎那的功夫,他已是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從他臉上滾落下來——也許還有淚水。 “很疼吧?”燕灼華面上仍是一絲表情也無,卻掏出絲帕,手勢輕柔地為他擦著臉上的汗水與淚水,“噓噓……”她口中發出類似安撫的聲音。 宋元澈死死地盯著她,一時間分不清眼前這女人是愛他到了變態的程度,還是——只是要折磨他,甚至殺死他。 燕灼華看了一眼已經濕透的絲帕,仔細地疊起來,為他搭在了額頭上。她想起上一世,剛嫁給宋元澈的時候;那時候他受了風寒,臥病在床。她去看他,他卻是客氣疏離,只讓她遠遠看了一眼。那時候他隨身伺候的婢女便是這樣,柔情款款地為他揩去額上汗水。 那時候她是怎樣的心情?大約是嫉妒到發狂,卻又怕讓他不悅而不敢表露分毫。 “別怕。”燕灼華看著宋元澈驚疑不定的模樣,勾了勾唇角,心里覺得愉快起來。兩世為人,她何曾見過宋元澈這般模樣? 她向宋元澈伸出手去——宋元澈卻是下意識一縮頭。 燕灼華笑出聲來,她輕輕撫摸著宋元澈烏黑的頭發,他的頭發很軟,“噓噓……別怕。”她另一只手摸上他受傷的左腿,“不會讓你死的,只是痛一陣子罷了。噓噓……也許以后你左腿會有些跛。”她感到手心底下,宋元澈整個人都僵住了。 第一世家的風流嫡子,變成了一個跛子——只怕宋元澈寧愿死,也無法接受這樣的情況吧。 “不過只是一條腿而已。”燕灼華輕輕道,聽在宋元澈耳中卻猶如毒蛇的嘶嘶聲,“你看舍千子,非但腿跛,還是獨眼,不也一樣好好的么?”她忽然低下頭來,凝視著宋元澈的眼睛,贊嘆道:“你的眼睛真是漂亮。” 好似一汪秋天的海,蘊著無人知曉的風暴。 宋元澈終于顫抖起來,他那原本低靡好聽的聲音不知怎得已經嘶啞,“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燕灼華沉默地看著他的眼睛,直到感覺將他捉弄夠了,才微笑道:“這么漂亮的眼睛,暫且還是留在你身上吧。”在宋元澈微微放松的瞬間,她卻又添了一句,“不然下次玩什么呢?” “好啦好啦……”燕灼華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擔心就此將他嚇暈過去,那可就沒意思了,“你這傷呢,若是一炷香時間內得到醫治,還是能好的。若是過了一炷香,便是藥王再世,也沒辦法阻止你變成跛子了……” “你大約還有半柱香時間。”燕灼華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一眼他的褲筒——原本布料那鮮亮的藍色已經被鮮血染成了暗色,“我有幾件事情要對你說。你最好在半柱香內聽明白。知道了嗎?” 宋元澈有氣無力道:“知道了。”疼痛與恐懼讓他腦中一陣陣眩暈。 燕灼華卻把平靜的模樣一抹,疾聲厲色又問了一遍,“知道了嗎?” 宋元澈努力撐開眼睛,咬著牙,幾乎是用正在隨著鮮血流走的生命擠出來的聲音,“知道了!” 燕灼華卻是微微一笑,又拍了拍他臉頰,像是摸·弄著一只寵物狗,“這才乖。” “頭一件事情,便是你最好想清楚,現如今我雖然不能不管不顧就把你弄死,你也同樣無法放開手腳把我弄死;我卻是能讓你像現在這樣活受罪的。”燕灼華心頭火起,伸手重重按了一下他腿上傷處,“所以,你最好別像個跳梁小丑一樣來招惹我!” 宋元澈痛哼一聲,整個人都直挺挺得繃緊了。 “這頭一件事情,你可聽清楚了?”燕灼華咬牙又按了一下。 宋元澈這次連痛呼都發不出來,氣若游絲道:“我聽清楚了……今后,絕不敢、絕不敢討殿下的嫌……” 燕灼華在山頂石洞里“嚴刑拷問”著宋元澈,山腳等候的眾隨從卻都只當兩人在上面“談情說愛”。 丹珠兒和綠檀站在一小徑左側,喜旺和傅連年站在小徑右側,兩兩一望,目光接觸都有些尷尬。 十七有些不安地往山頂走了幾步,雨后的風里裹著青草的芬芳與泥土的腥氣,這混合的味道讓他無法分辨其中是否有血腥味。這令他無法確定自己的擔憂。而這不確定性更加增加了他的不安。 丹珠兒見他似乎要上去,忙阻止道:“十七公子,別過去。” 十七立在原地,沒有繼續往上走,卻也沒有走下來,呆了半響,他皺著眉頭問道:“為什么?” 喜旺嗤的一聲笑了。 丹珠兒哭笑不得,只道:“去不得,殿下與宋家郎君有要緊事……” 喜旺又嗤的笑了一聲,這次聲音更大。 丹珠兒雖然潑辣,到底為尊者諱,也不好繼續解釋下去——縱然解釋了,只怕十七也是不懂的,便只道:“你若去了,殿下便要生氣的。” 綠檀見十七仍是釘在原地頗為執拗的模樣,便只能旁的法子將他支開,望了一眼下面馬車處,喚道:“十七公子,我看馬車旁似乎有些面生的人,你陪修大人去查看一番如何?方才雨下得那樣大,只怕馬車陷在泥地里也不好出來——等下殿下要啟程,總不能還要殿下等著。” 十七有些憂心忡忡地轉向山頂,深深嗅了一口山風帶來的氣息,最終低下頭沒有動,卻也沒有陪修鴻哲去查看馬車。馬車陷在泥地里,問題不大;殿下卻絕對不能有事情。 丹珠兒說他若是去了,殿下便要生氣的。 他不想要她生氣。 馬車旁真的來了一群陌生人。 兩個精壯的年輕漢子拉著兩車裝滿西瓜的板車,前面走著個黑瘦的老頭,后面還有個押車的小孩,看著不過十來歲模樣。這行人把瓜車停在馬車旁邊的草地里,似乎正在歇腳。 修鴻哲帶著兩個打扮做尋常護院模樣的羽林軍走過去,指著那個黑瘦老漢問道:“做什么的?這里不許歇腳。” 原本留守馬車的羽林軍迎上來,笑道:“大哥,我盤問過了——儀隴這兒土生土長的賣瓜人。我看小姐先前的意思,不愿意擾民的——這幾個人倒也安分,我就沒趕。大哥,你看不行的話,我這就讓他們走?” 修鴻哲皺起眉頭,正要說話,就見那黑瘦老漢已經抱著三個大西瓜小步跑了過來。 “老哥,您嘗嘗瓜——自家種的,甜著呢。幸好摘得早,躲過了這場雨,糖分足著呢。”黑瘦老漢臉都曬做古銅色,看著像個實誠人,“對不住老哥,在您旁邊歇個腳——方才為了躲雨,拉著這兩車瓜一路跑,我那倆不中用的小子都累癱了。他倆倒也罷了,我就是心疼我大孫子。” 說話間,那個十來歲的小孩也小心翼翼走過來,牽住了黑瘦老漢衣角,小聲喊了句“爺爺”。 黑瘦老漢拍拍他的頭,斥責道:“這孩子也不會叫人。阿寶,叫伯伯……”又要阿寶給修鴻哲問好。 修鴻哲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人,被個十來歲的孩子叫伯伯,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看那老漢抱來的瓜上的確雨水還未干,倒也憐惜他們老百姓生活不易,便擺擺手,只道:“行了,只歇歇腳也無礙的。” 黑瘦老漢登時滿臉堆笑,大聲喊倆兒子過來,“大蠢,二蠢,還不快來給老爺們切瓜!” 就見那倆年輕漢子提著切瓜刀走過來,看著年紀大些的那個按著西瓜左切一下,右切一下,最后把瓜從中間一掰,只聽“嘭”的一聲,登時偌大的西瓜便裂成切得正好的若干片。 圍觀的眾羽林軍便都轟然叫好,這也算是干一行的手藝,便都紛紛取瓜吃。 修鴻哲站在馬車旁,只是看著,就見阿寶蹦蹦跳跳跑過來,手中還捧著兩片新鮮的西瓜,“伯伯,爺爺說請你吃瓜……” 修鴻哲道:“謝了,你吃吧。”他職責所在,并不擅離,卻也不攔著手下享受片刻——畢竟這奔波了大半日,大家都水米未進,也是辛苦了。 阿寶跑到他近前來,雨后泥地濕滑,他腳下一崴,整個人就撲倒在馬車車輪旁。 修鴻哲笑著搖頭,伸手將小孩扯起來,矮身看了他兩眼,關切問道:“沒傷到吧?” 阿寶借著摔倒摸到車輪內側的印紋,此刻乖乖順著修鴻哲的力道起身,搖頭羞澀道:“謝謝伯伯,是我笨手笨腳的。”低頭看著已經摔在泥地里的兩瓣西瓜,似乎要哭的樣子。 修鴻哲掏出一角銀子來,遞到阿寶手里,“沒事,就跟你爺爺說,瓜我吃了。這個拿好,不能白吃你們這么好的瓜。” 阿寶握緊手心的銀子,忽然抬頭望了望修鴻哲,又低頭小聲道:“伯伯,你是個好人。” 修鴻哲笑著撥了撥他亂糟糟的頭發,沒再說話,仍是守在馬車旁。 阿寶從馬車旁跑開,眼望著正蹲在瓜車前抽旱煙的黑瘦老漢,慢吞吞蹭過去。 黑瘦老漢見他回來,把煙鍋往車把手上磕了兩下,啞著嗓子問道:“看清楚了?” 阿寶點點頭,小聲道:“是燕狗”。 他手背在身后。那一角銀子硌得手心發疼。 ☆、第21章 夜殺 夜殺 微風中,十七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 燕灼華施施然自太子巖的石洞中轉出來,緩緩向山下行來,她走過十七身邊,隨手將匕首遞還給他。匕首上的血跡她早已拭干,上面的血腥氣卻一時未能散盡。 十七握住匕首,不安地動了動干涸的唇瓣,還沒來得及說話,便察覺那屬于燕灼華的輕淡香氣已漸漸遠去——她并未在他身邊稍作停留。 丹珠兒與綠檀忙迎上前來,喜旺與傅連年卻是往燕灼華身后望去,四人都暗地里打量著燕灼華的神色。 燕灼華看了宋元澈那倆隨從一眼,淡淡道:“宋家三郎還在上面觀景。” 喜旺與傅連年便頓在原地,一時踟躕,不知該不該上去。 燕灼華已經帶著兩名婢女向山下走去,走出幾步,她才吩咐丹珠兒道:“讓黑黑戈及去石洞中瞧瞧,別讓宋元澈死在里面了。” 丹珠兒與綠檀都大為驚疑,卻不敢多問;丹珠兒便快步先行,自去尋黑黑戈及。 黑黑戈及原本趁著空閑在章懷寺中游賞,見丹珠兒頗為驚慌得尋來,便帶上隨身的藥箱趕往太子巖;他到的時候,喜旺與傅連年還在山腰上徘徊。喜旺是知道自家公子有時喜好獨處,不敢冒然打擾;傅連年更是看喜旺的舉動行事。 兩人做夢都不會想到,這么光天化日、毫無征兆的,宋元澈會幾乎喪命在長公主手中。 宋元澈橫躺在洞口,身體一半露在陽光下,一半隱在黑暗里;暗紅色的液體浸濕了他的下裳,一方染血的絲帕扎在他左邊大腿上——那絲帕還俏皮得打了個蝴蝶結。 黑黑戈及見狀,先是吃了一驚,探身看了一眼宋元澈慘白的面色,又摸著他左腿傷處查看了兩下,確知此傷于性命無礙,下手之人顯然是拿捏好了分寸——專挑最疼的大腿內側,卻又避開了要緊處;刀口深淺也剛剛好,夠他慢慢流上一炷香時分的血液,卻不曾傷及骨頭。 宋元澈已經是半昏厥狀態,傷處被觸碰的疼痛讓他深思清明了稍許,他勉強撐開眼皮,恍惚著望了黑黑戈及一眼。 黑黑戈及蹲下身來,打開藥箱,一面熟練得給他處理傷處,一面笑道:“你這么狼狽的樣子,可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宋元澈聽他口吻輕松,料知自己性命無礙,也多半不會像燕灼華嚇唬自己的那樣“跛了一條腿”,一直繃緊的神經放松下來,傷處火辣辣的痛越發明顯;然而嘴角動了動,到底牽出了一絲笑容。 “你倒還笑得出來?”黑黑戈及手腳很快,處理完腿上傷口,又打量起宋元澈還滲著血珠的后頸來,見他面色慘白、氣若游絲,嗤笑道:“怎么?我可還記得不久前在你府上,你對這長公主殿下可是避之不及——如今你湊上前來,沒料到陰溝里翻了船,三十年老娘倒繃孩兒……” 宋元澈聽他這俗語越說越不像話,饒是只剩了半條命,仍是撐了一口氣,輕聲道:“你這話若給她聽到,只怕也要落得我這般下場……” 黑黑戈及靜了一瞬,下意識望了一眼石洞外,見并無人跟來,復笑道:“我可不像你這般藝高人膽大,生就文弱,還敢孤身跟旁人到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石洞里來……” 宋元澈自己心里也惱火,然而撿回一條性命,又知不會殘疾,到底劫后余生的喜悅多些,那惱火也轉為對自己的好笑。饒是他自負計謀百出,這一遭卻是栽在了全憑武力的燕灼華手上。 黑黑戈及兩指捏著那染血的絲帕瞅了瞅,“長公主殿下留下的?”他將那絲帕收到藥箱中,一面收著瓶瓶罐罐的藥物,一面道:“身邊跟著的隨從也該換個機靈點的。宋相國給你的那個小廝也太愣了些,傻乎乎在底下等著,也沒覺出事情不對啦。這回是長公主沒打算要你性命,若是下次換了想取你性命的人來呢?要我說,你真該從‘黑羽’里面選幾個得力的,平時扮作小廝隨從得跟著你……” 宋元澈這番失血過多,又被燕灼華恐嚇一番,身心俱疲。在黑黑戈及喋喋不休的嘲弄中,他任由沉重的眼皮落了下去,一聲不吭,只在心里盤算著:這燕灼華倒當真有點意思了。 燕灼華自然不知道宋元澈如此想她,她一到山腳,便下令啟程,卻是毫不拖泥帶水。 章懷寺里那幾個學子相擁而出之時,只來得及望見燕灼華一行人遙遙而去的車隊,自有一番品評。 季英然雖然與眾學子相攜同來,此刻望著夕陽下載著佳人遠去的馬車,卻頗有些失魂落魄;好歹守著禮節同眾人別過,獨自駕馬,也并不往府衙歸去,只漫無目的地游蕩。 季英然一人一馬,如此走了半響,一抬眼仍見前方蜿蜒的車隊,才驚覺自己竟一路跟了過來,不禁心中一顫,當即勒馬停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