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她一動不動得盯著自己鏡中的模樣,紅潤的臉頰,亮若春華的面容,已經(jīng)是極致的青春美麗,何須更加妝扮呢?何況,一想到下樓去要見到宋元澈,也更加沒了妝扮的心情……燕灼華壓住綠檀的手,慢慢道:“拆了它。” 綠檀乖巧得將發(fā)髻拆散了,握著犀角梳為她輕柔地將長發(fā)理順。 燕灼華站起身來,側(cè)身打量著鏡中人的身姿,隨著她起身的動作,只見長長的烏發(fā)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發(fā)尾幾乎落到了腳踝。她比量了一下,手指停在臀尖,慢慢道:“中間打個結(jié),發(fā)尾落在此處。” 綠檀依言照做,又將她額前的碎發(fā)稍加整理。 燕灼華望著鏡中人,彼此一笑,淡淡道:“走吧,下去見見宋家三郎。” 丹珠兒望著她腳下的繡紅櫻桃白緞面繡鞋,輕聲提醒道:“殿下,鞋子還未換呢。” 燕灼華不以為意,這薄底繡鞋本是室內(nèi)穿的,但是她愛極了腳踩在地面上的觸覺,如此真實得向她證實著:她重生了,此刻健康而安全。 她走出臥房去,左轉(zhuǎn)二十步,望著面前長長的竹梯,露出一抹嘲諷的笑。 燕族本是北地人,以游牧為生,自燕灼華曾爺爺統(tǒng)領(lǐng)眾盟長,爺爺統(tǒng)一南北,父親正式為帝定都此處,族人都居住于帳篷之中。甚至宮中議政的大殿也是帳篷,足有三四十米高,可容上千人在內(nèi)。 原本這宮中大大小小的都是帳篷,燕灼華住的自然也一頂帳篷,只不過極盡華貴而已。然而自從癡慕于宋元澈,聽聞宋家有閣子,卻不知何為閣子;又聽聞他素喜竹樓,可聽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便勒令工匠破開如椽的大竹為屋瓦,于三月內(nèi)建成了這“聽雪樓”。建成當(dāng)日她便迫不及待得搬了進來,又請了宋元澈來觀賞——他卻到底不曾應(yīng)約。 這竹樓建得極為穩(wěn)妥,竹梯踩上去都不聞聲響。 燕灼華下了七節(jié)竹階,這才看到坐在窗邊的宋元澈。 世上有一種人,靜靜坐在角落,一言不發(fā)便能吸引所有的目光,便能消弭了所有聲音,便能讓世人欲匍匐在他腳下。 宋元澈就是這樣一種人。 生而帝王! 此刻,他坐在榻上,側(cè)臉望著窗外落霞,一縷烏發(fā)散落在脖頸處,帶著漫不經(jīng)心的優(yōu)雅。 燕灼華猛地閉上了眼睛,這種姿態(tài)她最熟悉不過了——便是他親手將毒酒遞來之時,那一舉一動之間也彌漫了這種漫不經(jīng)心的優(yōu)雅。仿佛,毒殺自己結(jié)縭三載的妻子就如同拂落衣上的一片落花一樣,是極動人而美麗的事情。 一步一步,她逼近他。 一步一步,她從前世飲恨泣血的死亡中重生而來,含笑逼近他! 燕灼華停在離他三步遠處,也側(cè)過臉去望著窗外的晚霞,直到宋元澈發(fā)現(xiàn)她的到來。 他站起身來,躬身行禮,“見過長公主殿下。”語意清雅,音若初雪。 燕灼華微笑著望著他折腰,她知道他向來不喜行折腰之事——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從前她癡慕他,總是不等他行禮便制止了,但是如今……她微微笑著,看他行禮后自行起身,感受著內(nèi)心鼓噪的恨意與殺機,燕灼華笑著開口緩緩道:“繼之可愿隨我去潭湖再觀賞一番?” 繼之,是宋元澈的字,而他果然也不負(fù)家族厚望,果然“繼之”。 宋元澈平靜的目光從燕灼華臉上掠過,微笑道:“如公主所愿。” 燕灼華靜靜地望著宋元澈,一定有問題,她提出這種請求,宋元澈向來是避之不及。此刻卻答應(yīng)得如此爽快,之前還等了三個時辰。落水一事定然不是意外…… 宋元澈在燕灼華的注視下,露齒一笑,雪白的牙齒在晚霞余暉中閃著溫潤的光澤,他上前一步,狹長的眸中似有情似無情,聲音低靡醉人,帶著惑人的暖拂向她的面頰,“公主殿下,今日是你十五歲生辰。我愿陪公主游湖,以祝芳齡。” 燕灼華低下頭去,面現(xiàn)紅潮,似是羞澀,似是情潮難耐——這人還是異樣地能猜透人的心思,她已經(jīng)極力克制,他卻還是一眼便瞧出了她的疑心。如此,冒然帶他去湖邊,只怕也詐不出什么東西來。 微微揚起下巴,燕灼華以少女特有的驕傲方式,笑道:“繼之便這樣為我慶生嗎?也未免太敷衍了些。”她眸光一轉(zhuǎn),顯出幾分靈動,“本殿要你一同去今晚的宴會。” 上一世,宋元澈在她入睡昏迷后也是守了三個時辰。只是那時候她滿心傾慕于此人,哪里顧得上細想這些詭異之處,只道是他雖然素日待她疏冷,但見她受苦亦是憂心的。后來她醒了,宋元澈見她無事便推脫離去了,當(dāng)晚的宴會也并沒有出現(xiàn)。她只道是他入水救人,又餓著等了三個時辰,真的身體不適,宴會結(jié)束后還特意派太醫(yī)去了宋府…… 面對燕灼華的要求,宋元澈明顯有些驚異,大約在他看來肯陪這個癡迷于自己的女孩游湖她就該喜出望外了,誰知竟然給了個“敷衍”的評價。 宋元澈猶豫了一下,還是笑道:“如殿下所愿。” 燕灼華含笑應(yīng)答著,寬袖下的雙手卻早已經(jīng)緊握成拳。若不如此,她只怕一松手便會掐上那如玉的脖頸——死死扼住,直到面前的人沒了呼吸。 沒人知道她有多恨!這恨直如沸騰的巖漿,要將她整個人燒成灰燼噴涌出來毀了世間萬物! 燕灼華轉(zhuǎn)身向外走去,春夜傍晚的風(fēng)拂面而來,帶著花草的清香,令她脹熱的軀體冷靜下來。 最后一縷晚霞正漸漸沉沒,夜宴就要開始了。 燕灼華望著天邊在那一縷晚照中北歸的大雁,想到今晚宴會上將會遇到的那少年,心中有細微的喜悅小聲鼓噪起來。少女明艷動人的面龐上,不知不覺浮現(xiàn)了極動人的笑容,那笑似是甜蜜又似是惆悵,本已極美,卻更因她的不自知又添了一層純粹。 宋元澈站在燕灼華身側(cè),望著那笑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粗鄙纏人的長公主……其實也是位美麗的少女。 ☆、第3章 是他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宮中燈火通明。 燕灼華與宋元澈來到綠園前,只見只見園門口左右各立一彩坊,五色錦繒彩墻頂上虬盤葛纏,枝椏交錯,恰結(jié)成“長公主生辰宴”字樣,藻須長垂下接于地。入了園門,迎面便是碧沉沉郁蒼蒼一大片茂林修竹,園外雖是盛夏流火,園內(nèi)卻覺得水氣沁涼。 穿過竹林,便見不遠處明亮的宮燈下,一片暈紅才著雨,幾絲柔綠乍和煙,正是花紅柳綠宴浮橋。小兒臂粗的紅燭高照,明亮的燭光下,漆盒銀盤,晃人眼睛。侍女宦官排作兩排,手捧托盤魚貫出入。絲竹箜篌,花香馥郁,極盡盛世繁華。 燕灼華緩步過了浮橋,步上玉階,立于大殿開啟的朱門前。殿內(nèi),已經(jīng)分左右兩列坐滿了貴胄世家子弟與女郎,此刻正彼此交談著。 靜鞭聲連響兩聲,大殿內(nèi)談?wù)撝暽陨缘吐洌鹿偌饧毜穆曇舾吒唔懫穑骸伴L公主殿下到!宋家三郎到!” 在那宦官唱出“長公主殿下到!”時,大殿內(nèi)的談?wù)撀曇琅f只是低落,卻還是紛雜。 而等到宦官唱出“宋家三郎到!”時,非但大殿內(nèi),就連整個綠園都似乎靜默了一瞬。 然后,猛然的,訝異問詢疑惑的聲浪如潮水般洶涌起來。 “哎呀,宋家三郎何許人物?怎么會來給長公主慶生呢?” “是啊,誰不知道宋家三郎是最不喜被女郎癡纏的……長公主殿下不是……” 燕灼華噙一縷笑意,微微側(cè)身,睨了一眼錯后半步走在自己右邊的宋元澈,原來上一世的自己在世人眼中,乃是癡纏于他,為他不喜的。世人只看到了她的癡纏,卻不曾知曉這看似極溫柔極寬和的宋家三郎那些手段。 那些令她痛不欲生、傷筋動骨卻連呻吟都發(fā)不出一聲的傷害,裹在情愛的糖衣里,讓她于醺然甜蜜中斷送了親人姓名、斷送了家國天下。 挺直了脊背,燕灼華不去理會四下的竊竊私語聲,也不去理會屏風(fēng)后女郎們含情帶俏打量宋元澈的目光,她徑直走上高臺,坐在了右側(cè)的玉座上。 宋元澈則緩步停在了高臺之下、左列第一排首位,從容坐下。 當(dāng)今之世,除了皇家,便以宋史高謝四世家為貴,其中宋家居首。燕灼華雖貴為長公主,然而素來喜好武藝,不通文墨清談,為世家所鄙夷,她的十五歲生辰——世家長輩自然不會出席。上一世,便連宋元澈這么個宋家嫡子都沒有出現(xiàn)呢。 燕灼華目光掃過一張張似曾相識卻叫不出名字的面孔,輕輕吸氣。 靜鞭響了三下,這是陛下來了。 滿殿的人俱都起身相迎。 燕睿琛快步走了進來,遠遠地迎上燕灼華目光,便揚起了笑臉,腳下步子加快,一眨眼就上了高臺,坐了金紫交互龍鳳須彌座。他清了清嗓子,對著底下一眾俯拜在地的人道:“都平身吧。” 于是紛紛就坐。 燕灼華輕聲問道:“母后呢?” 燕睿琛牙疼似得吸一口氣,搖頭道:“皇叔同母后有事相商。母后要朕來先開宴。”他向來對唯一的皇叔燕九重害怕得很。 燕灼華心中一沉,皇叔同母后在一處?想到前世撞破的那樁秘事,她咬了咬舌尖,以一絲銳痛將這些煩亂心緒壓制下去。 一時開宴,歌舞升平,絲竹管弦。上一世的燕灼華此時很是喜歡這種虛華的熱鬧,仿佛這樣就離那高潔不可攀的世家更近了一些,離她心中的宋家三郎更近了一些。然而,此時此刻,燕灼華望著階下歌舞,心情卻焦灼起來,面前的山珍海味也無心思去品嘗,只盼著這節(jié)目快快過去,然后…… 燕睿琛瞅著她面色,疑惑道:“皇姐,你不喜歡這歌舞嗎?這可是謝家五郎親自編寫的,便是那宋元澈也贊了的呢!” 燕灼華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隨樂起舞的美人,上一世她自然很喜歡,還特意去學(xué)這曲子。只是她那時學(xué)琴不過半載,如何能彈得好這樣華麗繁復(fù)的曲目,苦練三月不見成果,反倒白白惹人恥笑。這一世么,她心中有事,更加無法欣賞了……她側(cè)過頭來,笑著對燕睿琛道:“jiejie可還記得你口中的‘大禮’呢,這歌舞雖好,卻也入目不識、入耳不聞了。” 燕睿琛素日略顯蒼白的面色此刻因為笑而紅潤起來,他笑著湊到燕灼華耳邊來,賊兮兮道:“歌舞停了就來,皇姐你一準(zhǔn)喜歡。”說著食指虛停在酒杯上方,對著玉階下眾人劃著一個又一個的小圓圈,最后停在指向宋元澈的方向,眼中卻帶著作弄的笑意望著燕灼華。 燕灼華撫了撫眉心,前世她究竟鬧騰到了多大的地步啊,年方十五,便已經(jīng)天下皆知長公主殿下心悅宋家三郎,求之不得心常愛了。 酒過三巡,舞樂止歇。 燕睿琛一揚手,站起身來道:“朕為皇姐備了一份生辰大禮,請諸位與朕移至湖中涼亭一觀。”他拉著燕灼華的手,當(dāng)先向殿外走去,走到玉階下時宋元澈身邊時,腳步一頓,森森一笑,邀請道:“宋家三郎同朕與皇姐一起吧。” 宋元澈款款起身,從容應(yīng)約,身后眾人跟隨。 出了大殿,右轉(zhuǎn)入竹林,眾人隱約似乎見有一池,池畔散落著幾座涼亭。 燕灼華與燕睿琛、宋元澈入了第一座涼亭,此下眾人分批由宦官撐了小舟依次由東向西送到余下涼亭中。燕灼華所在涼亭視角絕佳,四方盡在目中,立在這里看才知道這并非“池”,從涼亭往北,一大片湖水,足足有幾百畝大,近處滿是荷花,再遠一點卻只是茫茫碧波,帶著水汽的涼風(fēng)拂荷而過,令人心曠神怡。 又有宦官乘舟從燕灼華與燕睿琛面前涼亭處搭起了早就用竹片麻繩編好的浮橋,竹篙在水中輕點,小舟已經(jīng)箭一般得向湖心直射出去。不一刻,湖心最黑暗處突然閃爍起火燭來,火燭越來越多,那湖心處也越來越亮,無數(shù)盞高掛的宮燈在那處團團簇簇,映的天上月亮都失了光輝。 此刻眾人才看清,原來湖心處卻并不是水,而是十幾畝大的一處圓臺,略高出水面。圓臺邊緣立著五根成人一合抱粗的石柱,柱子頂端扯了小兒手臂粗的麻繩相互連接,卻原來那宮燈便是吊在這麻繩上的。 各涼亭處也均有一隊侍衛(wèi)守護了。燕睿琛與燕灼華此處,格外多加了兩隊。 見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一直恭敬地跟在燕睿琛身后的老宦官五七走上前來,彎腰道:“陛下,都已經(jīng)備齊了。” 燕睿琛有些興奮地舔舔嘴唇,攥緊了燕灼華的手,沖著那老宦官點頭,又望著燕灼華,有些討好地笑道:“皇姐,這份禮物你一準(zhǔn)喜歡。” 燕灼華心中也有些緊張,她反手握緊了燕睿琛的手,用行動表達了此刻的心情。 老宦官將此處涼亭左側(cè)點起了一盞明燈,接著,下面的涼亭中也依次亮起了明燈,都是只有一盞,那光亮剛好夠看清亭中事物,卻不至模糊了湖中高臺上的場景。高臺側(cè)小舟上有官宦?lián)P聲唱道:“賀長公主殿下芳辰,陛下備禮,請諸位同觀桃色玉戲。” 此言一出,各涼亭中登時哄得一聲議論起來,那些年輕女郎更是激動地紅了臉頰,連連贊嘆,“近來戰(zhàn)事不斷,大都貴人事忙,這桃色玉戲總也有快一年未賞了……” “正是呢,meimei家中養(yǎng)得玉奴也無處可用,真真可惱!” 這“桃色玉戲”名目聽起來風(fēng)雅靡靡,似是有令人臉紅心跳之事。這事,的確令人臉紅心跳,口干舌燥——卻并非諸位看官所想。 其時天下戰(zhàn)亂紛繁,時人一面推崇南人儒學(xué),一面卻也推崇北人熱血。只是對前者的推崇是往貴族走向,對后者的推崇卻是往奴隸低下之人的……世家多有養(yǎng)“玉奴”,這玉奴,便是既要驍勇過人、又貌美動人的奴隸。在重大節(jié)日或場合,由主人家放到場上,與對手拼力廝殺,直至一死一活!因此,玉奴一出,必是見血。 所以那自詡清雅的世家便將這事取名為“桃色玉戲”。 “快看,快看,放出來了!” 卻見那高臺上,已經(jīng)從旁邊小舟里放出了一名體型壯碩的大漢,帶著手銬腳鐐,跪在圓臺一側(cè)。 眾女郎見了那壯碩的身形,都失望得嘆了口氣。時人以頎長瘦削為美,這大漢在眾貴女眼中看來,卻是壯碩得有些不夠體面了。 接著,另一側(cè)也放上來了一名玉奴,這玉奴看身量卻只有那大漢一半寬,垂首跪著,墨發(fā)遮面,看身形乃是少年模樣。 眾女郎紛紛探身觀望,奈何距離太遠,到底看不清這少年玉奴的面容,不由都焦急惱火起來,卻也無可奈何。 燕灼華所處的涼亭,距離湖中心高臺最近,那浮橋不過十丈,眼望著少年背對她跪著的身影,她一下子扶著欄桿站直了身子:是他! 那一秒,燕灼華感到了血液緩緩的流過身體,沖上耳膜隆隆作響。 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里,沒人知。那么,眼前的少年,是她的夢么? ☆、第4章 死戰(zhàn) 那少年垂首跪著,墨發(fā)遮面,無論是哪個方向的人都看不清他的面容,卻越發(fā)勾得人想要一窺究竟。 兩側(cè)已經(jīng)有侍女代自己小姐喊了出來,“那位小郎,你且將頭抬起,將臉露出來。”于是又是一堆嘻嘻哈哈的調(diào)笑聲。 這一會兒已經(jīng)有兩位小宦官上前解了玉奴的手銬腳鏈,并呈上了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