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不大的院子里,栽著一顆歪脖子槐樹,一位婦人打扮的女子坐在槐樹下,低頭繡著帕子。 聽見腳步聲,婦人抬起頭,看到他的一刻,嘴角含著的笑意漸漸消失,眼神中閃過茫然,秀眉微微地蹙起,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 他從來不會從別人的表情中體察情緒,他只覺得這婦人的面容給他一種不尋常的熟悉感,無關乎男女之情,但就是讓他忍不住想親近。 老嫗幫他接了碗涼井水,他一邊喝著,那婦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嘮著家常。那婦人看起來三十余歲,用一根木釵松松垮垮地挽著發髻,眉眼清淡,帶有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溫婉淑雅,說起話來也是吳儂軟語。 在得知他是靖江侯的大公子時,那婦人的肩膀明顯的一顫,手中繡著的帕子掉落下來。 原先的白發老嫗也是一副見了鬼的神情。 他以為是他的身份嚇到她們了,并不以為意。 一碗涼水驅除了些暑意,他對那婦人和老嫗道了謝,轉身離開了。 在他走出院子后,隱約聽見那婦人悵然地低聲嘆道:“秋娘,你說,這究竟是不是緣分呢……” * 之后,他每次來玉石街采購練手用的石料,都會很巧地在那個巷口處遇見那位老嫗,老嫗像是每天蹲候在那里一般,見了他便招呼他進來坐會,喝口茶。 就這樣,從酷暑到了初冬,他在那座破敗的小院子里,蹭了半年的茶水。 那日,他無意間地問起那婦人的身世,一個三十余歲的夫人只帶著一個老仆人,身邊沒有男人,沒有孩子,實在是太奇怪了些。 婦人沉默半響,抬眼定定地看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我有過夫婿,有過孩子。” 又是沉默半響,婦人像下了極大的決心,緩緩地說道:“我出身微賤,年輕時在酒樓彈唱謀生,后來在酒樓偶遇,他對我一見如故,我便被他納入府中,做了妾室。 再后來我懷了孕,他欣喜若狂,這時我才知他患有隱疾,極不易有子嗣,這孩子可能是他這輩子唯一一個孩子了。后來孩子平安出生,我尚未見過那孩子一面,他便叫人把孩子抱到了嫡妻處。我才知他早有打算,這十月來他的嫡妻也在假孕,目的就是換子。我理解他,無嫡子會被奪爵,他為了保住家業,保住香火延綿,不得已這么做。” “為了不留話柄,有人勸他殺了我,以絕后患,然而他并沒有那么做,而是給了我一筆銀子讓我離開京城,”說到這兒,婦人臉上竟是暈開了一抹極淡的紅暈:“他這個人看起來是鐵鑄的,不茍言笑,其實外表再冷硬的人,內心總有柔軟的一處……” “我感激他留了我一命,還能見到……”婦人再次望向他,眼神中飽含著一層他看不懂的情緒,“一些原以為這輩子已見不到的人和事。” 對于婦人的故事,他面上不顯,內心卻是有些難言的觸動。 他從來不知母愛是什么,因為不曾擁有,所以沒有也不會很難過,而那位婦人,曾有過夫婿,有過孩子, 他走后,主仆二人相對無言。 當年她被趕出侯府,侯夫人生怕她時隔多年回來上演奪子的戲碼,于是便讓自己的奶娘跟著服侍她,實則是監視。 然而兩個女人相依為命十七年,秋娘早就忘記了當初跟著她的初衷。 “秋娘,你何苦天天蹲候在巷口,將他帶來呢……”婦人有些擔憂地嘆了口氣。 老嫗面有動容:“夫人,老奴沒有別的心思,就是想有個人能陪你說說話,事情過去了這么多年,只要咱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的……” * 他回到了府中,來到了他的角房,盯著桌面和刻刀發呆。 他雕過無數的花鳥魚蟲、珍禽異獸,卻獨獨沒有雕過一次人像。 因為一直沒有人讓他有雕像的沖動。 父親對他來說,是一座威嚴且不容抗拒的大山,而且是覆蓋著積雪與錐棱的冰山,他回憶出來的父親的面容,全是努目的兇相,那副橫眉毛豎眼睛的神情,想必雕在秀氣的岫玉上,不會好看,而娘親……他發現他對于侯夫人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只是偶爾會在夢中憶起她下令搜身時漫不經心的神情,以及那雙染滿艷紅蔻丹的手。 那天,他很像為那位婦人雕一座像。 陸陸續續雕了半個多月,那座人像終于成型。 那座玉雕人像呈半坐著的姿勢,嘴角噙笑,眉目低垂,普通婦女的穿著,但是他在面孔處雕得極為傳神,連嘴角的梨渦都栩栩如生,岫玉本來就是極溫潤秀氣的玉種,與那婦人的氣質極其貼合。 他剛從外走進院子,還在琢磨著以什么樣的由頭將這座人像送給她,卻突然見到了一位不該出現的人。 十年間未曾踏過他院子的侯夫人,站在角屋內的桌前,手中正握著那座岫玉人像。 侯夫人聞聲轉過身,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猙獰:“你見過她了,你都知道了是嗎?” 他沒細想侯夫人那話是什么意思,只覺得自己從小到大唯一一塊屬于自己的小天地,被侵犯了。 而她是他的娘親,他沒有資格說什么,于是他微垂著眼,不言語,如同小時候一般。 侯夫人的指尖在發抖,陳年舊事一股腦地涌上心頭,她使出全身力氣,把那岫玉人像狠狠往地上一擲。 玉石經摔,僅摔碎了一小塊邊角。 見狀,侯夫人兩眼泛紅,撲到桌上,執起青銅鎮紙,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人像上。 纖細的脖子首先被砸斷,人像的腦袋被砸掉了半邊,一道巨大的裂紋從脖子斷裂處直蜿蜒到裙角。 最終,一副人像碎成了一塊塊指甲大的碎石,再也拼湊不起來。 望著侯夫人這幾近瘋狂的舉動,卻讓他腦海中思路的愈發清晰。 一根無形的線將所有的碎片串聯起來,小時候母親的冷漠苛待,那位夫人與他過于相似的面容,他與那夫人莫名的親近感,假孕,換子,嫡庶身份,爵位繼承…… 他望著地上殘缺了一半面孔的人像,那半邊嘴角還透著溫和的笑意,他卻已是手腳冰涼。 侯爺知曉了此事,不僅命人將他角房里多年的珍藏作品盡數砸碎,各種雕玉的器具也被沒收,最讓他難以接受的是,他的出行便受到了限制。 好不容易讓容書混出門去,替他去東巷小院稍上一句話,卻未料容書回來時,帶來了一個讓他幾近崩潰的消息:夫人病重,怕是時日不多,臨走前想同他說幾句話。 好端端的一個人,短短幾日,就莫名其妙地病入膏肓…… 他不敢去想這背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