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其實這制作工藝都差不多,”丁淳憨笑一聲,隨即陷入回憶狀:“那樽原是北靜六王爺的,自那事一出王府被抄后,上繳來的一堆玉器中不知怎地就混入了這只青銅樽。按理說這銀器、青銅器應歸銀作局管,之前喬掌事派人去銀作局說了這事,卻遲遲不見有人來取,就這么一直堆在庫房,本來庫房就不夠用,還要幫別人存這雜七雜八的玩意……” 蘇青荷及時地止了丁淳喋喋不休的抱怨,把話題扯了回來:“你們有沒有想過,將這金銀錯的手藝用到玉石上?” 丁淳很奇怪蘇青荷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只道蘇青荷身為相玉師,雖有些過人的奇思妙想,但術業有專攻,在雕玉方面上的認知有所偏差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解釋道:“金銀錯最關鍵的環節是最后的溫烤步驟,玉石金貴,耐不得高溫?!?/br> 金銀錯,又稱描金、鎏金、涂金,即把金銀涂畫在青銅器皿上,每個時代的制作工藝會稍有不同,但大體的理論相同。第一步,先把黃金碎片放在坩鍋內,加溫至攝氏四百度以上,然后再加入為黃金七倍的汞,使其溶解成液體,制成所謂的“泥金”。第二步,用泥金在青銅器上涂飾各種錯綜復雜的圖案紋飾,或者涂在預鑄的凹槽之內。第三步,則用無煙炭火溫烤,使汞蒸發,黃金紋飾就固定于器皿表面。 最后的固定步驟是最關鍵的一步,而玉石不耐高溫的屬性,便決定了其無法做成金銀錯器皿。尤其像和田玉、翡翠類的玉石,只要溫度達到80度,盡管從外表上看不明顯,但玉石中的游離水便會脫離,若溫度再高些,玉質產生變態,內部分子體積增大,造成其種質變干,其顏色也會變淺。 蘇青荷眼角浮上笑意:“那如果不用泥金,直接將金絲嵌入玉石中,不就避開這一難題了?” 丁淳先是微怔了一瞬,然后思索起這技法的可行性,兩條濃眉糾結地皺成一團:“玉石易裂,嵌入金絲時,若雕玉師一個不小心力度太大,玉石綹裂,那可就雞飛蛋打、前功盡棄了,大人您這想法是好,但實際做起來怕是很難……” 蘇青荷暗道,當然會很難,不然這技藝何至于失傳了近百年。 金絲嵌入玉器,顧名思義,就是金鑲玉。 金鑲玉的手法最初見于清代乾隆年間,傳說由乾隆寵愛的香妃帶到中原,清末漸漸失傳。當時由外國進貢的玉器中,一些俱有伊斯蘭風格的“痕都斯坦”玉器中就有幾件金鑲玉。 這些瑩薄如紙,嵌有金銀絲和各色寶石、玻璃的器皿,讓乾隆皇帝愛不釋手,當即做出了一項決定:金鑲玉只為宮中所有,不予外傳,并命內務府造辦處仿制。 后來,宮中的玉師用他們的智慧和汗水,結合乾隆工的宮廷技藝,終于創造出了象征皇家的金鑲玉玉器,當時乾隆還寫了很多詩贊美其精致的做工。 而在日新月異的現代,雖然用各種高科技及阻尼材料重現了金鑲玉工藝,比清朝的技藝更為精湛——液態的阻尼材料灌進玉與金屬間的縫隙后固化,讓玉與金屬“嚴絲合縫”,并起到減震的作用。即便是從20米的高空摔下,金鑲玉也能安然無恙。然而在金鑲玉變得堅固的同時,那份徒手打造出的古拙感與卻也不復存在了。 蘇青荷尤記得,后世有位琢玉大師花費三年時間,做出了一串108顆的鏤空金鑲玉佛珠,當時的估價是1600萬,不是因其材料玉質,而是貴在這份手藝。 一針一線手工縫制出的衣裳總覺得比起縫紉機裁出的,穿在身上更覺熨帖,可批量制作出的快餐總比不上家里的味道,傾注了汗水與心血的結晶,總要比冷冰冰的機器制造出來的物件,多一分“人氣”。 想到自己有可能會推動歷史上失傳的技藝在這個時代重現,蘇青荷心里按耐住悸動,現在并不是一個合適的時機,她如今剛剛擔任御用相玉師,有不少人都盯著,這時候貿然拋出制作金鑲玉的想法,一定會遭到不少的質疑與打壓,且開創一個技藝是個漫長的過程,需要雕玉師們無數次地試驗,才能得出結論。 蘇青荷暗想,只能過兩日去一趟玄汐閣,與那里熟稔的雕玉師商量商量,再做打算。 蘇青荷從丁淳口中得到了預料之中的答案,沒有和他繼續談論,將這份蠢蠢欲動的小心思暫時壓進了心底。然而,沒想到她和丁淳站在擺鐘前的這番竊竊私語,引起了另外幾人的注意。 “蘇大人,我看你最近可是悠閑得很啊,我與魏大人正準備去喬掌事那兒交圖紙,蘇大人可要隨我們同去?” 蘇青荷轉過身來,正好撞見了同為御用相玉師、她的四位同僚之二,高岑與魏蘅。 說話的那位高岑是幾位爺爺輩兒的相玉師里最年輕的一位,四十余歲,面色有些病態的蒼白,細長而寡淡的眉毛,薄而利的唇,兩眼之間的間距很窄,所以被他注視的時候,總有一種被某種爬行動物盯住的即視感。 蘇青荷曾聽過,這種長相的人寡情城府深,并且不知為何,她一見到高岑總覺得心里不舒服,下意識地想繞道走。而他似乎對蘇青荷也些成見,話里話外都有些陰陽怪氣。 而高岑身邊的魏蘅,年約五十余歲,雖然鬢發還未白,但總是下耷的眼角顯得有些無精打采,平日里沉默寡言,好似對除自己以外的事都漠不關心。 蘇青荷微頷首,笑道:“兩位大人先去罷,我有些圖樣還未完善,就不同你們一道兒了?!?/br> 他二人饒有意味地相互對視一眼,高岑勾起嘴角,開口道:“那我與魏大人先行一步,后日是喬掌事規定的最后期限,你可要抓緊了?!?/br> 蘇青荷從他倆的眼中捕捉到了一絲淡淡的譏誚,以及幸災樂禍?心下閃過一絲不對勁,卻也沒來及深想,淡笑著應了聲。 望著他二人邁出門檻的背影,蘇青荷欲轉過身,卻無意間瞟見門框邊有一個探頭探腦的身影,瞇眼細看,原是秦牧扒著門框,正沖她擠眉弄眼。 秦牧是蘇青荷第一次來瑰玉坊上任時,同她打招呼的那位典薄。秦牧生來一副弱書生的氣質,但工作起來認真且正經,他記下的賬很少出錯,蘇青荷從他身上看到了幾分盧騫的影子,只道再把他收進店里當賬房先生,該是一件多省心的事。 蘇青荷見平日里一本正經的秦牧,此時一副欲言又止、使勁沖她努嘴拋眼色的神情,感到有些好笑,想要抬步朝他走過去,只見他連連擺手,隨即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桌案的方向。 蘇青荷才領會了他的意思,走到自己的桌案旁,疑惑地指了指桌面上的簿冊,秦牧見她終于體會,松了一口氣的同時,連連點頭。 蘇青荷納悶地翻開書冊,隨即眸色漸深,連翻了幾頁后,蘇青荷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 她夾在書頁里的幾張準備過兩天交給喬掌事的圖紙,不翼而飛了。 第50章 綿里針 看著空空如也的夾頁,蘇青荷心里倒是很平靜。 回憶起方才高岑和魏蘅二人詭譎的神色,她用腳趾頭想也知這事是誰做的,她只是未想到在這小小的瑰玉坊,還會有人昧著良心做這損人不利己的事。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啊。 誠然如她方才對高岑所說,她畫的那幾張圖紙是還未完善的,在想到金鑲玉后,她的思路不自覺地被拓寬了,正打算把那幾張圖紙推翻重修一遍,卻出了這一檔子事。 既然他們愿意要她的廢稿,便送給他們好了。 扒著門框的秦牧見蘇青荷已發現圖紙被偷,心下有些詫異她異常淡定的反應,但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隨即轉身悄悄地離開了。 蘇青荷坐在桌案前,重新裁了紙張,磨開濃墨,徐徐地揮腕下筆。 *** 兩日后。瑰玉坊大堂內。 喬掌事一邊低頭審查著那一摞圖紙,一邊對面前站著的蘇青荷道:“聽說你原先畫好的圖紙,被偷了?” 大堂內頓時安靜了下來,高岑和魏蘅面色波瀾不驚,挺直了身板坐在各自的案臺后,眼神卻不住地瞥向大堂中央的二人。 蘇青荷神色如常:“掌事誤會了,圖紙是我自己不慎遺失的?!?/br> 她此話一出,不僅喬掌事,高岑、魏蘅以及幾位略知內情而心照不宣的人,都齊刷刷地愣住了。 喬掌事目光里極快地閃過贊賞的意味,隨即斂去神色,垂下眼瞼,語重深長道:“下回可要留心?!?/br> “是?!碧K青荷微微俯身。 以喬掌柜相玉四十余年的老辣眼光,怎會看不出高岑交的圖紙與蘇青荷的圖紙同出自一人之手?喬掌事原先還在奇怪,高岑怎么會突然改變了古舊的畫風,走起精裝路線了,當她看到蘇青荷交來的那份圖紙時,一切都解釋得通了。一個人或許有時靈感激發,畫風突變也不是奇事,但一個人的繪畫習慣及落筆起勢是很難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