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宴會廳里除了賀景臨還有三個人,江楓其實并不知道誰是導演。另外幾個人都在疑惑地翻手中的簡歷表,他這次倒沒急著解釋自己是臨時加上來的,只是在臺上靜靜站著,面帶幾分尷尬。 導演找了一會,只當是負責打印簡歷的助理弄錯了,對江楓抱歉地笑了笑,“沒關系,回頭你再補一份就行了,先開始吧。” 江楓點點頭,走到舞臺的一角站定,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兩次。再睜眼的時候,在場所有人都微微愣了一下。 第64章 【風聲】(六) 那時所有人最直觀的第一感覺是,臺上的青年好像一瞬間變矮了。 沒有刻意去屈膝駝背,就仍是那樣筆直地垂立在原地,然而眼睛一閉一睜之間,周身氣質的改變好像讓身高都生生矮了兩公分。 青年原本安靜自然、不卑不亢的儀態此時已蕩然無存,臉上的神色時刻透出一種禮貌謙遜和小心翼翼,一雙漆黑的眸子卻深不見底,仿佛心中埋藏了天大的秘密。 陳彥微微挑了挑眉。 人物的潛臺詞劇本上是不會寫的,有經驗的演員在表演的時候,會主動加入自己的理解。為了考驗演員的演技能否勝任角色,這次試鏡他特意沒有給出太多的提示,全憑試鏡者自行發揮。 多數人都會把身為黑道大哥左右手的葉淳仁演繹成一個作風狠辣囂張跋扈的年輕古惑仔。江楓的這種處理,他還從沒見過。然而細想起來,這樣的演繹卻又與這個人物具有一致性:名義上是東哥最信任的人,但畢竟是養子而非親生,稍有差池便可能觸其逆鱗。在幫派中的地位看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實際上卻是如坐針氈,不得不謹慎小心。 而且,葉淳仁父母死于東哥之手,更不可能愿意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借東哥之名去逞威風,演繹成禮貌謙遜的溫和性格,反而更為合理。 陳彥暗自點了點頭。就見臺上江楓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雖沒有夸張地發出喘息的聲音,也能明顯看出是剛從其他地方急切趕來,因為急速奔跑導致呼吸不穩。他略微偏著頭盯著舞臺的一角,瞇起眼睛,似乎在盡力看清那處的東西是什么。 宴會廳的舞臺上是空無一物的。然而按照劇本,那里倒著小女孩的尸體。 江楓的雙眼在辨認清楚之后倏地睜大,眉頭緩慢地一點一點擰緊,眼神透滿了疑惑和難以置信。 片刻之后,那雙眼中的情緒竟變成了微不可察的狠毒。 在場的幾個人都不由得抽了口涼氣。 這個葉淳仁,在看見一個10歲的小女孩無辜而死的時候,最先流露出的感情不是后悔或悲傷,竟然是狠毒! 江楓的處理在讓人心悸之余,竟也有種這才是真實的感覺。對于身負無數人命債的惡人,對于真正恨出血的仇人,即便理智上能夠知道不應遷怒于他無辜的親眷,感情上,卻沒有幾個人能夠做到這種寬宏大量。人們在得知大惡棍關心的親人遭遇不幸的時候,潛意識里往往都會有一個聲音冷笑著:多行不義必自斃,且看蒼天饒過誰,報應這就來了。 若說剛才幾位導演還只是有些意外的話,這個狠毒的眼神已經讓他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果然臺上的人接著便露出了一絲冷笑,那笑容極其扭曲而狂熱,幾乎使人不寒而栗。 然而冷笑卻是轉瞬即逝的。青年已經稍微平復的呼吸又再度急促起來,甚至發出了劇烈的喘息聲。直到這時,才有痛苦和懊悔在他眼中凝聚。他先是微微搖了搖頭,后來幅度越來越大,踉踉蹌蹌地朝自己一直瞪視的方向急走了幾步,又像是害怕一般猛地停下,不斷發抖的手臂好像想要向前伸過去,卻只是僵在離身體30度角的位置上,再無法繼續抬起。 青年保持著這個姿勢停頓了一會,而后那只抬起了一半的手臂頹然放了下來,一起垂下的還有他的頭。他慢慢地屈膝蹲下,直到整個身體都蜷成一團,雙手抱著膝蓋,亦如受了委屈的孩子。 良久,臺下的人只看到他的肩膀微微抖動了幾下,仿佛無聲的抽噎一般。 表演結束了。 直到江楓起身行禮,幾位導演還愣愣地沒能從他營造的劇情中出來。沒人記得這場戲其實還有一句臺詞江楓根本沒有念,或者,應該說他早已用無聲的表演,將這句話“對不起”傳達到了觀眾的心中。 半晌,陳彥才清了清嗓子,把大家從劇情的意境里拉了回來。 “江楓……你的表演很有新意,我個人非常欣賞。你記得往我工作郵箱里補發一份簡歷。劇組會在討論之后決定演員的正式人選,如果你在周五晚上之前還沒收到劇組的聯系,可以給我的助理打電話。” 這是通常試鏡之后公式化的說明。無論導演是否滿意,都不會當場給出太具有傾向性的答復。不過江楓原本就是重在參與,從沒想過真的要演電影,因此對于結果并不太在意。 至此上午的試鏡已經全部完成。賀景臨又跟導演和制片人寒暄了幾句,只說演員的人選他并沒有什么意見,一切都交給導演組決定,然后委婉地表示下午還有其他事情,就不再觀摩了。 試鏡一結束程露就沖到陳彥面前向他傾訴自己的愛意,拿出那十幾張影碟讓偶像幫忙簽名,完全把江楓晾在了一邊不聞不問,好像壓根不記得是自己攛掇他去試鏡的。江楓倒也沒去計較,又恢復了早上那種清冷,靜靜地想心事。 “我真沒想到,你竟然會上去試鏡,想演電影嗎?中午想吃點什么?”賀景臨心情極好,一手攬過江楓的肩膀往外走,熱切地問道。江楓默默推開他的手臂,疲憊地搖了搖頭。 “不想演。露露說看劇本權當解悶,就讓我上去試試。上午坐飛機有點累,我想直接回去休息,或者去你住的地方也行。” 賀景臨點頭,“也好,我住的地方菜做得很講究,我們回去叫客房服務。” 賀景臨住的賓館離花都就隔了四五條街,開車10分鐘就到了。一進到他的房間,江楓反手關上門,就在玄關扯過他的領帶,對著他的嘴唇狠狠地吻了上去。 “唔——”那時賀景臨是真的一點都沒反應過來,不經意之間還流出了一聲低吟。 在兩個人的關系里,江楓主動本就極少,像現在這樣的急切霸道甚至帶著點強制的樣子,更是從來沒有過。賀景臨意識到發生了什么的時候,已經被對方緊緊纏住脖頸,濕滑柔軟的舌探入口中,肆意翻攪、挑逗,攫取著他的味道。 只是那一下子,賀景臨竟覺得有股電流穿透脊背,溫暖的熱流從下腹部漸漸蒸騰,呼吸都有些粗重起來。 堂堂賀大少被簡簡單單一個吻撩得把持不住,那就太丟臉了。這個想法讓賀景臨臉上的溫度又提高了一點,也強硬地回應著江楓,想要奪取這個吻的主動權。 唇舌熱烈地交換了幾個回合,好像誰都不愿服輸,一定要分出個高下似的。直到雙方呼吸都變得無比熾熱,才微微分開半寸,透明的津液在兩人之間拉出一條細細的銀絲,顯得無比yin_靡而火熱。 “這么著急?”賀景臨額頭抵著江楓,微笑著說道。他摟著江楓的窄腰,右手從襯衫后面探進去,微微撐開腰帶,在尾椎骨處畫著圈輕輕按摩著。 那幾乎是江楓最喜歡的前_戲之一,果然懷里的人一陣輕顫,身子進一步放松下來。而后江楓又抬頭去吻賀景臨的嘴唇,在唇瓣上翻來覆去地淺啄、輕咬、舔吮,像是無論如何無法饜足一般,依依不舍地不愿放開。 “這么著急?”賀景臨只覺得這樣的江楓實在有趣,吻到最后便主動躲開了那對一直追著他的櫻唇,湊到江楓耳邊柔了聲音又問了一次。 “……我想你了。”江楓的身體已經完全軟了,靠在賀景臨身上緊緊摟著他的脖頸,這樣說道。 之前打電話的時候,江楓就說過這句話,當時賀景臨并沒在意。如今激吻之后再把這句話拿出來說,反而別有一番滋味。賀景臨心里泛起一陣暖意,一邊在江楓耳朵上輕輕吻著,一邊耳語道:“我也想你。” 懷中的人怕癢似的抖了抖,喉間溢出半聲細弱而甜美的鼻音。“嗯……” 一向抵觸發出聲音的江楓能有這樣的反應,對賀景臨來說簡直是最大的鼓勵。他更賣力地吻著愛人從耳后到頸側的敏感,另一只手摸索著解開襯衫的扣子。胸前的緋櫻早已在激烈的擁吻中硬挺,指尖輕輕劃過,便如愿聽到懷中的人又一聲壓抑不住的驚喘。 “賀總,有件事我要問你……”細碎的吻向下延伸到青年單薄的胸膛,賀景臨時而重重吮吸,時而用舌尖反復舔_舐,在瓷白的皮膚上留下一枚枚紅櫻。過于激烈的刺激讓江楓呼吸明顯不穩,說話都帶著軟糯甜膩的尾音。 “……嗯?”賀景臨拋出這樣一個鼻音,算是回應。 “我們最初見面的時候,你說我應該知道《黑洞》的原作者是誰……還問我,楚天王的官司,如果由你出面的話,結果會怎么樣……我能請你把這兩句話補全嗎?……《黑洞》的原作者到底是誰?” 江楓的話就如兜頭一盆冰水,讓賀景臨熾熱的欲望瞬間涼了個徹底。他剛說到一半的時候,熱情的吻就已經完全停住了。雙方這樣僵持了一會,而后賀景臨深吸了口氣,用極慢極慢的動作緩緩直起身來,赫然看到江楓臉上兩行淚水,正沿著瘦削的下巴不斷滴落。 第65章 【風聲】(七) 那是賀景臨第一次看到江楓哭。 不是被疼痛逼出的生理性淚水,而是真正的哭。 青年的表情甚至看不出什么太大的波瀾,只是纖細好看的眉微微蹙起一點,在眉心留下兩道淺淺的波紋。那樣深沉的平靜,讓賀景臨的心猛地抽痛起來,只覺一股巨大的悲傷在一瞬間涌起,幾乎要將他吞沒。 江楓反常的熱情主動,那句“我想你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這才終于懂了。那背后的絕望,直讓他一陣陣心悸。 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承受得住眼睜睜地看著所愛之人為自己流淚! 那時賀景臨真的慌了。他想拿一貫溫柔寵溺的語調安慰江楓幾句,想用最輕柔虔誠的吻將那眉心的褶皺碾平,想為愛人拭去淚水,在那緋紅的眼尾反復摩挲,告訴他,別哭。 然而手抬到江楓側頰,竟無論如何也無法往那自己曾經親吻愛撫過無數次的肌膚貼上去。 兩人就這樣靜靜在玄關站了很久,還保持著靠得極近的姿勢,似乎對方的心跳帶起的細微氣流,都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可那樣近的距離中間,卻像隔了一堵堅不可摧的壁障,永遠無法跨越,讓原本熱忱的心在漫長的掙扎中漸漸磨滅,化為一攤死灰。 “……我還有解釋的機會嗎?” 良久,賀景臨像是嘆了口氣,低頭點了一支煙,轉身朝屋里走去。“總之先進來吧,一直站在門口也于事無補。” 江楓沉默了一會,終于抹干了眼淚,慢慢地跟了上去。 賀景臨住的是家庭套房,廚房客廳一應俱全。他從冰箱里拿了飲料,引著江楓到沙發上坐下,場面倒跟兩人第一次在江楓家中的對峙如出一轍。 只是,立場卻已完全逆轉。 “這件事該從哪里說起呢……”賀景臨直到一支煙抽完,才慢慢地開口說道。 “你會這樣問我,大概是已經知道答案了。我并不是《黑洞》的作者,《光芒》的主歌旋律,也不是我的原創。然而到如今,你突然又提起《黑洞》,對我、對安戈都是極大的麻煩。我作為那張專輯的制作人,有必要把這件事壓下去。那日你恍惚中將我誤認成著作權人之一,恰好成了我與你談判的絕佳籌碼,從我的角度考慮,不用太過浪費。” 賀景臨的語氣沉著而自然,儀態優雅,就像在公司年會上說著例行公事的致辭一般。那種語氣讓江楓心里又是一陣酸楚,微微低下了頭。 “我那時只是覺得,你再不過就是想出名罷了。拿著作權人的身份封住你的嘴,再給些小利,等到事情的風頭過去了,就算被你知道真相,也絕沒辦法掀起什么大風浪來。何況你在此之前本就已經是劣跡斑斑,事情真的鬧大,輿論會相信的人,一定是我。” 他一整句話都說得一氣呵成,極為理所當然,說完卻停頓了一下,深吸了口氣,轉過來面對江楓,雙手撐在膝蓋上,鄭重地欠身道歉。 “是我欺騙了你,對不起。” 連一句辯解都沒有,干脆果斷地說著最殘忍的真相,江楓雖然早有心理準備,聽到這里仍是別過臉去,用手捂住嘴巴,呼吸不住發抖。 “……這就是你們這些大老板最常用的危機公關技巧?”半晌,江楓小聲這樣說道。賀景臨只是深深地看著面前的人,并沒答話。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答應和解,你的目的就已經達到了。你把我簽到熠美,也算仁至義盡……為什么還要繼續糾纏我呢?你說你認真了,說你為我唱歌的樣子著迷,說你心里一直記著《黑洞》的原作者——” “是真的。”賀景臨急于辯解似的忽然抬高聲音,打斷了江楓的話。 “都是真的。” 江楓猛地轉過頭來,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讓我能夠確定你就是他的,是你在battle戰上的那首《sleepsong》。這首歌雖然也傳到了北落師門的主頁上,卻沒有說明這是一首離別曲。只有小頭兒在演出現場,非常簡短地說過一次。然而如果是那時的聽眾再拿這首歌出來唱,只會跟小頭兒一樣,說這是首送別友人的歌。你的話卻是,這首歌是友人為你送行而作。就算再匪夷所思,這句話還是讓我無比確信,是你在經歷輪回之后,又回來了。” “……你怎么會知道這些事……” 賀景臨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你在一家叫new yorker的酒吧唱過半年,后來組了北落師門之后,在fireworks唱了一年半,每周二周五周六從晚上10點到后半夜1點。跟小頭兒自費出過一張專輯叫《prelude》,一共刻了500張,大部分都拿來送人了……如果我說我是你的粉絲,你會相信嗎?” 江楓目瞪口呆地聽著這些往事從本該完全沒有交集的人口中說出來,一時語塞。 “確實就像你說的那樣,如果只是為了和解,我是沒有必要一再糾纏你的,憑我的性格,也根本不會去做這種事。但是,你大概不會知道,我們最初見面的時候,你叫我的那聲‘小頭兒’,跟原來的你像到什么程度。一開始會想把你留在身邊,大概就是對年輕時求而不得的一種執念。我無數次對自己說我一定是瘋了,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人,從長相到聲音、年紀、經歷,沒有一點相似之處,而且輪回往生之類,簡直荒謬之極……” 賀景臨用手攏了攏頭發,眼神在無奈之中又透著一種坦然。 “可你卻又一次次刷新著我常識的底線,相處得越多越是覺得,明明就是你啊!明明,就是你啊……” 這句話被賀景臨如嘆息般地小聲重復了幾遍。最后他低下頭去,寬闊的肩膀微微縮起,顯得有些無助。 “我對你說過,你是這世上第一個讓我體會到,音樂有打動人心的力量的人。讓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真心喜歡上了某種東西,有了屬于我自己的感情。這些話,都沒半句虛假。” 江楓絕沒想到,真相竟會是這樣。 原本以為是前世音樂伙伴,結果卻是對他的作品私自抄襲使用,又以不光彩的手段加以掩飾的路人。原本以為前世的音樂道路最終一事無成,結果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得知自己竟曾有過一位狂熱的粉絲,聽過他的每一首歌,關注著他的每一個動向。 如果不是現在這種場合,他本該高興的。本該歡呼雀躍,喜極而泣。 然而現在,他就只覺得心中一片空茫。 他沉默了半天,最終從喉嚨中擠出這樣一句話:“……為什么騙我?” “你讓我怎么跟你解釋?你從看見我的第一眼,就認定了我就是小頭兒,自顧自地為能再見到前世的好友高興不已。那后來無論我做什么,你都覺得有小頭兒的影子。我為你彈管風琴,我唱歌給你聽,我做的每一件稍微打動你的事,你心里感激掛念的都是另外一個人……” 賀景臨連連搖頭,說到最后已經微有些煩躁。他長嘆了口氣,“在最重要的搶位戰唱當年小頭兒送你的歌,四強最后又唱《好久不見》,你真的是抓住每一個機會拼了命對他表白,呵……就不能有那么一次,在你眼中看到的人是我嗎?” 江楓再次啞口無言。他木然搖了搖頭,怔忡半晌,才囁嚅道:“不是這樣的……” 人的第一印象有時往往就決定了一切。確實就如賀景臨所說,他第一眼認錯了人,又沒得到即時的澄清,后來再看,便無論對方說什么、做什么,都能在對另一個人的印象中找到相似的痕跡。可這對于被錯認的人來說,卻是極為殘忍的事。 他從沒仔細想過自己對賀景臨是懷了一種什么感情。也許一開始只是為了定水珠,后來覺得能有人陪伴總比孤身一人要好,再后來,從帝都音樂廳那一次,便被對方在音樂上的造詣所打動,更因為相信這就是前世甘苦與共的伙伴,所以格外有歸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