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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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清楚,”明安忽略了他淺淺的笑意,與他一齊避在墻下,“我原想晚飯時動手,誰知下午就聽說人死了,我去一瞧,也是被毒死的,我估摸著,大概是咱們府里頭的女眷做的,十有八九是那周姨娘。我怕那起子不懂事兒的奴才胡亂拋尸亂了您的計謀,便先以奶奶的名義將尸首扣下了,就等著二少爺來查。” 疑慮只在宋知濯面上停留一瞬,便被風(fēng)刮散,露出一個慶幸的笑臉。誰做的也罷,總歸沒有打亂他父子幾人布下的棋局,反而為他摘下了在明珠面前的罪行。 揮退明安,他便撐直了腰踅入院內(nèi),踩著落櫻滿地,問心無愧地走向明珠。然后即見她撒了滿襟的眼淚,在見到自己的一瞬,如山洪崩裂。他仍然心痛了,卻不是為任何人的死亡,只為她的眼淚。 丫鬟們揮灑淚水四散而去,他則單膝落地臣服在她眼前,捏著朝服的袖口抹干她淚涔涔的眼,“我似乎聽見說是綺帳死了?” 新照的燭火與半明天色融成一片金齏,刺了明珠哭得酸痛的眼,她握了拳狠命地砸在他的肩頭,張開嘴嚎啕大哭,“都怨你!我、我早就說要把她放回來,你就是不饒人!你就是不饒人!就為了你那兩個嬌妻美妾……。” 清亮的哭腔如朱雀鳴空,訴盡了悲慟,在她的指責里宋知濯千言難辯。只能頂著捶打?qū)⑺龘Ьo,手掌不停拂著她一片背脊,“對不起,都怨我、都是怨我……。” 直到月華到朱門,涼輝入小窗,明珠的哭聲方如墜雨辭云,淅淅瀝瀝的由疾轉(zhuǎn)緩。 二人不知何時已挪到床沿上,明珠靠在他堅如城墻的肩頭,盯著案上銀釭內(nèi)一團火燭,眼淚緊一滴滿一滴地跌落,再開口,一副嗓音已是支離破碎,“綺帳是被人害死的,不能就這樣算了,你要找出兇手,給她一個交代。” 語音輕如風(fēng)頭絮,大概是哭得累了的緣故。念及如此,宋知濯便兜著她緩緩躺下,胸膛輕輕震動,“你放心,老二正好任提點刑獄司一職,叫他來查。” 霜華之下,響徹明珠平和而堅定的聲調(diào),“若查出來誰做的,你不能輕饒。” “好。” 明珠的手就抵在唇邊,一把抹掉了腮邊的淚,即又有一顆落在他的胸膛,浸濕了一片涼錦,“不論是誰,你都不能輕饒。” 他再度堅毅地應(yīng)承一聲,她似乎便安心下來,將眼皮一沉,就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師出有名后,很快便以雷霆之勢將綺帳的死當作一樁命案查辦,日子就一天一天在沓雜紛呈的流言里淌過。 不過半月便真相大白——綺帳死于一種叫“歸魂散”的毒藥,而投毒之人,便是童釉瞳的陪嫁丫鬟初桃。經(jīng)其供述,是受本家主人童立行指使,連帶著將藥鋪的掌柜、傳遞的下人以及剩余的毒藥一并起了贓。如是,綺帳之死在宋知書的張張公文里,就成了一個點燃朝堂紛爭的火星。 自然了,不過是死了一個賤籍丫鬟,是否真是一朝宰輔所為天子都只作一笑了之,可很快,他便笑不出來了。因鄧州久旱無雨,顆粒無收,而朝廷所放賑災(zāi)糧款落到百姓口中的不過寥寥,最終以致大批流民流竄進京,這等流民聽聞一朝宰輔草芥人命后,便牽起盛怒,堵在各大府衙告御狀——所告鄧州知州大人童諫與其叔父狼狽為jian、欺上瞞下,貪污災(zāi)糧災(zāi)款,童諫更仗其叔父之勢強占民女、侵民田地、中飽私囊等數(shù)罪并發(fā)。 一封封奏折終于在搖搖欲沉的夏末壘成了一案的銅墻,將天子趙穆困于其中,頭疼不已。 書案邊自有紅袖添香,順著盈袖往上,卻是一張日漸蒼老的臉。只見皇后段氏髻上斜立一支九翚翅鳳簪,面上精細的脂粉沉淀出一個用力的笑,而脂粉下的韶華青春,卻被永遠留在了壽州。 她的手在緩緩搖墨,在長久的鴉靜中終于止不住張開了兩片朱唇,“陛下若是一時沒有頭緒,便歇歇吧,朝堂之事,又豈在這一朝一夕?” 盤龍髹黑的寬廣折背椅上,趙穆秉筆朝摞高的奏折一指,“你看看,一堆不批,便又有一堆上來。全是彈劾童立行的折子,我在壽州這些年,倒不知他背地里竟然做下這樣多的‘好事兒’!如今叫人都一一檢舉到我這里,叫我該如何護他?!” 雷霆一震,段氏忙福身行禮,“陛下息怒。”頃刻,語音柔柔地輕笑一聲,“我瞧這些事兒,多數(shù)也都是他那侄兒做下的,陛下在壽州時就與他君臣多年,他的性子,陛下又豈會不知?我想,陛下心明如鏡,必定是曉得其中緣故的。” 110. 問責 這個晚飯沒法吃 案上還癱著一本奏折, 天子的眼冷峻掃過,再睨向面前的皇后,“朝臣上奏, 說童立行早已將他這侄兒過繼成了兒子, 上頭字字句句都說他縱子行兇, 目無王法,我能有什么法子?這一年, 我看他是愈發(fā)有些老糊涂了,擔同平章事一職,著實有些力不從心, 可他說到底也是我的老臣, 我又怎會不顧念舊情?我想, 轉(zhuǎn)讓他任太子太傅,專心教太子讀書吧。” 段氏笑一笑,還算平滑的臉就如一張發(fā)了皺的浮光錦,“陛下英明,童大人年紀大了, 是該退居讓一讓那賢能之士。可臣妾多心, 總覺得這事兒……,跟宋家脫不了干系。” “哼, ”趙穆唇上的一字髯斜挑一下, 由座上踅出, 蹣到殿中, “要沒有宋家先帶頭告他一個‘干涉內(nèi)宅, 草芥人命’,哪會有這些接二連三的人來彈劾他?別的罪狀倒也罷了,我都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糊弄過去, 可鄧州由今年春末便久旱無雨,一個夏天已是民不聊生,他童諫的折子上所言百姓死傷不足百人,可你看看,鄧州各縣地方官聯(lián)名上書所報的人數(shù),兩萬、兩萬吶!” 人已立到案前,曲拳緊扣桌上,連著“咣”幾聲,將殿外一溜內(nèi)侍唬得一跳,又聽見他震怒的嗓音,猶劈天的驚雷,“我朝清明盛世,可我登基一年,就有兩萬百姓餓死!叫天下人怎么議我?叫九天之上的父親與我那幾個兄弟、如何看我!” 泛著冷光的細墁青磚上,段氏深深福身在地,“陛下息怒,保重龍體才是。” 展眉而望,趙穆已踅回座上,兩手撐于案上,吭哧苦笑兩聲兒,“當著滿朝文武,童立行可還有顏面接著做這一朝宰輔?宋國公打的這個主意,我豈會不知?可朝臣們句句所言屬實,況且!是他宋國公鎮(zhèn)壓了流民,平息了民憤。我何嘗不曉得他野心勃勃,可他是治國之雄才,為國為民,我都不能棄他不用,只好委屈你這個妹夫了。” 天子怒威之下,鄧州知州童諫被抄家問斬,上下牽扯官員按律查處,唯有一朝宰輔童大人因念其前功,不做重罰,只被遣為他任。 與皇城的震怒不同,宋府的廳內(nèi),有一種微妙的融洽。盛夏之后,初秋的風(fēng)卷帶著絲絲縷縷的烏合香,沁人心脾地舒適。 斜照西入,罩著錦榻上宋追惗一片醬紫龜背紋的衣擺,而他的上身平穩(wěn)的嵌在密陰之中,帶著一絲不浮不躁的笑,“濯兒,你想的這個法子,倒是極妙,有你在前拉扯表率,才有那些后繼之力,否則,只怕沒人敢站出來彈劾童立行啊。” 下首最上一張黑檀折背椅上坐著宋知濯,由鬢角唇鋒與下巴上連了一層淺淺靑碴,像一片廣闊原野,為他文雅的面龐平添一絲暴烈的野性。 他正要站起,又被宋追惗一個手勢攔截,只合攏兩闕青碧的銀云紋衣袖拱手,“若不是父親這些年暗中掌握了這些證據(jù),又怎能一舉覆之?況且此次,父親利用那些流民制造動/亂向圣上施壓,才是成事之關(guān)鍵,兒子不過是耍一點小聰明,愧不敢受父親嘉獎。” 兩廂一笑,宋追惗的眼漸挪到宋知書身上,目光漸軟,干硬的嗓音亦糅雜了一絲絲溫情,“書兒也很好,查辦綺帳被害這一案十分得力,辦得個鐵證如山,可見你這幾個月任這提點刑獄一職十分用心。只是如今又任轉(zhuǎn)運使,性子也該穩(wěn)重些了。”他將目光移向宋知遠,呷一口茶,“遠兒也長大了,你們都長大了,且不說濯兒,你們二人如今都身居要職,我作為父親,也作為一朝宰輔,要奉勸你們,萬事以民為本,以國為家,否則權(quán)勢再大,也會被民之所覆,就像童大人,半點有虧,便能滅那一世之功。” 三人鄭重拔座行禮,展望著宋追惗的高瞻遠矚,目送其一個高偉的身軀,漸入臥房。 里頭寶玲正執(zhí)一支孔雀毛撣子,掃著仕女圖臺屏,宋追惗一拂袖,便揮退了她。獨自踅入臺屏后面的一間廣廈,靠墻的狹長高案上永遠供著一個髹紅六棱果脯盒,其中分轉(zhuǎn)六個花瓣形的匣子,盛有蜜煎海棠、密煎藕、韻果兒、嘉慶子、百草丹、九制話梅。他撿一顆話梅送入口中,糖霜在舌尖甜甜化開,爾后很快、很快便泛起一陣酸,由口舌滑入心上,釀成三個字——張碧朱。 陽光在他臉上壓出一道折痕,將他半張臉上活活碾壓出一種殘酷的失落。他從沒有一刻如此想念過她,想她如從前那樣在每一個大喜的時刻落在自己的腿上,而自己會說什么呢?他想,會將胸中的澎湃以及宏偉的志愿告訴她,“‘二相’兩個字,太難聽了,我宋追惗怎能容忍他日翻開史冊,我的名字與他人并立!你瞧,我做到了,我如今‘一相’獨大,什么延王、景王、童立行云云不過是遺臭萬年。而我宋追惗,將要讓百姓安居、萬民樂業(yè)、要讓宋家列祖、讓我父親以我為傲,要永世被后人贊頌!” 然他慢嚼著話梅回首,唯見寶幄空空,錦被安靜的堆疊在那里,兩片斜掛的靑帳被風(fēng)鼓起,脹成更大的空,像一座巨大的孤城,四下里回蕩著寂靜的風(fēng)。再沒有人會因為他的高興而高興,一切磅礴的歡喜在這座孤城面前,都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爾后,漫長的孤寂里,有什么由他的眼眶內(nèi)明晃晃的滑落,奠基了他穩(wěn)固而滔天的權(quán)勢。 宋府空前的盛世下,殘荷葉枯,桐落溪頭,一片紅杏山莊初開,如火如荼。 畫屏天畔,兄弟三人各自辭去,宋知書的步子才邁入一片美人櫻沒幾時,便聽身后一聲“二弟”,將他腳步喚停,旋身一望,遙遙的花間走來宋知濯。 他歪嘴斜笑,迎上幾步,“大哥有話?” 姹紫嫣紅的顏色襯著宋知濯青碧的襕衫,半明半昧地掛起嘴角,負一只手睨向他,“有個事兒問你,你查了這么久,想必一定知道綺帳到底是誰殺的?” 初秋的風(fēng)淡涼如宋知書的笑,他的手折下一朵幽藍的花兒,湊到鼻翼輕嗅一下,又隨手丟開,“不是已經(jīng)查明了嗎,童老大人為他愛女不平,要大哥懲治惡奴,大哥心軟不愿意,童大人便自個兒支使陪嫁丫鬟初桃……,”他頓一下,似乎恍然大悟地笑起,“說起這個,我倒想起來,大哥,那初桃臨死前,一個勁兒的說要見你,滿嘴里嚷著什么‘將軍說要收我做妾,他答應(yīng)我的、他答應(yīng)我只要我按他說的做他就要娶我的,他不會將我丟在這里不管!’” 他捏著嗓子怪異地模仿一個尖利的女聲,掙得額角幾條青筋爆凸出來,自個兒也覺得好笑,真就笑了幾聲,旋即眼中漸漸凝出一抹狠色,“實在太吵了,那牛皮紙沾了水一張張蓋到她臉上,她才漸漸安靜下來。嘖嘖……,我最煩女人吵鬧,那嗓子又尖又細的,聒耳得緊。” “聽曲兒的時候也不見你嫌吵鬧。”宋知濯掛起一抹譏笑,平靜地轉(zhuǎn)過來,輕挑一下眉,“別扯這些了,我是問,綺帳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要知道真正的真相。” 余蟬稀疏,鶯雀歸枝,太陽照在宋知書露出的一顆虎牙上,泛著霜白的冷光,“大哥什么時候在意起一個丫鬟的死了?是怕沒法子跟大嫂交代?嗨,實話兒跟大哥說吧,那丫鬟是爭風(fēng)吃醋給人毒死的,橫豎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是你的妻就是你的妾,我沒那個閑心查這破事兒,反正都是一家子,大哥隨便搪塞過去就好了,要真為這事兒較真,日子也不用過了。” 言訖,他甩一截氅袖,瀟灑而去。宋知濯駐足一瞬,亦轉(zhuǎn)步而歸。天邊撒金成霜,云隨雁字長,看似勾去了一段恩怨前非。 長衫撩動,甫入外間,即聞飯食流香,案上已擺好晚飯,豝兒姜瑜膾、五味酒醬蟹,姜醋生螺、三色水晶絲、奶房玉蕊羹幾個家常菜色。卻不見明珠,只案側(cè)立著已是大丫鬟的侍雙,罩一件殷紅螺紋軟綢褂,鬢上一只水晶碎珠串的彩蝶,青春靈動,卻比先時瞧著穩(wěn)重許多。 她跨前一步,掣一下宋知濯的衣袖,墊著腳尖兒附耳過去,“今兒二爺讓人從送回了綺帳的棺槨,奶奶親自扶靈與她父母一同送的葬,在山上哭了好一陣,回來便到屋里去了,叫吃飯也不吃,爺去勸勸吧。” 側(cè)望滿桌子的飯菜還裊著熱騰騰的煙,宋知濯便心領(lǐng)神會地蹣入里間,撩開簾,見明珠坐在床沿,鬢邊簪一朵小小的白絹花兒,一雙眼哭得兔子一樣紅腫。 他含笑過去,挨著坐下,“哭也哭過,已是盡心了,出去吃飯吧。今兒上了蟹,正是新鮮,你不是愛吃?” 側(cè)眼觀她,睫畔上還掛著淚珠,也不說話兒,似山河萬里靜默無言,他便握住她的手放軟了聲音,“就當是陪我吃,我下朝回來換了衣裳就往父親那里去,父親連飯也不曾留我吃過呢,我好餓,小尼姑,你就當心疼我成嗎?” 掠過噠噠,跨過幔帳千張,他們落到案上,又替她盛羹布菜,仍舊見她垂眼無言。正要勸,倏聽她一個流沙的嗓音清洌地響起,“你告訴我,是誰害死的綺帳?” 橫望過去,是明珠水霧迷蒙的眼,隱約透出清明的光,像一雙神佛的眼,使人萬惡難逃。宋知濯心內(nèi)一陣發(fā)虛,閃避一下她的眼,面上溫柔地笑起,“不就是童大人嗎?上回就因為童釉瞳臉上被劃傷之事,他要我趕你出府,我不愿意,他氣不過,非要替他女兒出口氣,便讓童釉瞳的陪嫁丫鬟……。” “我不要聽這個,”明珠將他截斷,揚起抖得細碎的下巴,“這些是你說給皇帝聽的,你別拿來哄我。” 此刻,他倏然有些恨她的聰明。沉默良久,緩緩搖起頭,泄出個無奈的笑,“明珠,做什么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呢?我不知道她是被誰害死的,老二也懶得細查,誰都不在意,只有你在意。可,你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哭也哭過、送也送過了,主仆之宜也就盡到如此了。” 眼淚兜流而下,明珠橫袖胡亂抹一把,一雙大眼瞪過去,“你們、你們利用綺帳之死大做文章,讓她成為挑起事端的火石,成全了你們的仕途名利。你、和你父親兄弟升官加爵,但轉(zhuǎn)過頭,你們又都不在意她的死了?” 晚天蕭索,斜陽茫茫,宋知濯的臉上有一瞬的僵硬,慢將一雙象牙箸擱下,兩手相扣在案上,“這府里不知死過多少人,你見得還少嗎?你要我給你一個什么樣的真相你才能滿意?是童釉瞳殺的?或是周晚棠做的?是她們倆人中的某一個,你就能相信了?” “你什么意思?”明珠仰起臉,腮側(cè)還掛著一顆要墜不墜的眼淚,幾如紗窗外的秋風(fēng)敗葉。 心虛令宋知濯幾乎不敢看她,重又拔起一雙牙箸,上下顎一錯,便將布了一層靑碴的輪廓硬朗起來,“沒什么意思,吃飯吧。” 半晌沒個動靜,他偷窺一眼,只見明珠一動未動地正死死凝著自己,只好又將筷子擱下,剔過一眼,“別鬧了成嗎?我忙了一天,能不能叫我好好吃個飯?” 晚風(fēng)驟緊,由兩扇門內(nèi)一襲一襲卷過,將一桌珍膾吹得半涼,亦終于刮下明珠腮上的那顆淚珠。之后再沒有淚滾下,她拈一張繡帕將淚痕抹干,就推掉了面前的碗筷拔座而起,“你自用吧,恕難相陪。” 一片橘紅的裙只若漣漪蕩開半圈兒,便被他掣住了一只手,“你要鬧到什么時候?這都一個多月了,就過不去了是嗎?你知道她是誰害死的又能如何?你是要殺人啊還是要分/尸啊?你做得出來嗎?” “我、”明珠側(cè)過臉睨著他,冷峭地磨出字字句句,“只是不想讓她死得不明不白。” 他漸漸松開了手,細碎地抖著肩笑了,“你太慈悲了,但是沒用,小尼姑,佛要是真能普度眾生,怎么世間還有這么多苦難?” 半晌無言,他的臉色融下去,在凳子上轉(zhuǎn)個身,揚起個有些討好的笑臉,“吃飯吧,吃完飯我們再說,好嗎?” 簌簌輕裙搖曳,一雙眉黛緊顰,唇一啟,就是倔強的三字,“我不餓。” 這三字幾如金源寺的鐘杵,一霎便敲碎了宋知濯的耐性,他亦拔座起身,冷望她一眼,如秋風(fēng)淅淅地笑起來,“我餓了,既然這里吃不好飯,我就到別處去用,我宋家大得很,總不能連個吃飯的地界兒都沒有。” 話音甫落,明珠的眼中即閃過一絲挫色,不過須臾,又將一把纖腰直直立起,唇上掛出淺淺淡淡的一個譏笑,“你只管隨意,別用這個威脅我,你有妻有妾的,自然不愁沒地方去。不過我提醒你,你才領(lǐng)頭將童釉瞳的父親參倒了,你可還有臉見她啊?只怕她那兒自有一海的眼淚等著淹沒你的良心。” 接著就見他額上的經(jīng)絡(luò)爆起,一雙眼猩紅地瞪著明珠。她未作理會,揚高了脖子,朝門外嚷起來,“侍雙,麻煩你打水給我洗漱,我今兒怪累的,要睡了。” 旋裙卷風(fēng)地落到臥房后,明珠豎起耳朵聽外頭的動靜,只聞聽丫鬟們在收拾碗筷,像一陣漸散的疏弦脆管,隨之有一種落寞徐徐爬上她的心甸。 片刻簾下踅入侍雙的身影,她一雙眼如琤琮敲音,睜大了追著她走來,“他人呢?” 侍雙正依次點著四壁的燭火,光遞嬗亮起,流銀碎金隨著梅香侵占滿室,隨后一手攏著一只雕竹的銀釭擱到案上,“走了,奶奶一進來,爺在外頭干站了一會兒,就走了嘛。” 她拖出一根髹黑楠木圓凳坐在明珠身邊,嘆一口氣,“奶奶也是,做什么要同他吵呢?你瞧這些日,爺天天早出晚歸、枵腹從公的,夜里點燈拔蠟地坐在案上熬,一熬就到天亮,匆匆洗漱完就又趕著去上朝。好容易熬過來了,現(xiàn)如今咱們老爺在朝堂說一不二,各位爺都是升官加爵,京城還有哪家同咱們家一樣風(fēng)光啊?正是件喜事兒呢,您卻要跟他作對。” “……我也不是故意的,”半明的燭光罩著明珠落寞的臉,懨懨地垂下,“今兒綺帳下葬,我就又傷心又氣,他明明答應(yīng)我要替我查個水落石出的,誰知竟然用‘童大人’來搪塞我。我心里起火嘛,說話兒自然也就難聽些。” “好麼,您一起火,就讓千鳳居那位高興去了。” “她也難高興,”明珠幽幽一嘆,嘆出了個世態(tài)炎霜,“你想,自己的夫君將自己的父親參了一本,害得親爹被貶,她也怪可憐的。” 侍雙一個嘴撅起,喁喁切切,“您就別可憐她了,人家才不像您這樣兒憂國憂民的,就是被貶個職,又不是丟命罷官的,能有多大事兒?人家照樣好吃好喝的,這會子見著爺,不定怎么高興呢。” 兩雙眼悵然望向燭光,萬丈光芒里仿佛閃著另一雙眼,淚水婆娑地對望過來。 宋知濯也看到了這雙眼,在明月高懸的片片綠瓦下。屋內(nèi)透出來的燭光為童釉瞳曼妙的身姿渡了層金,像一個玲瓏玉如意,亭亭而立。 隔著偌大空寂的院落,她的眼淚閃爍著墜到一片粉緞八寶裙面,好像就要暈開如連枝紋一樣萬千繁復(fù)的問題。宋知濯連軸由夏轉(zhuǎn)入秋,好容易轉(zhuǎn)定了時局,卻又同明珠吵了沒完,已是絞盡了精力,周身的疲累不足以支撐他再去面對這些問詰,就將腳鋒一轉(zhuǎn),徑直轉(zhuǎn)入了周晚棠的屋內(nèi)。 流溢著玫瑰香的屋內(nèi),同樣點著萬燭千燈,映著周晚棠奇容妙枝,愁娥黛蹙,一雙嬌波似刀翦,又驚又喜又羞地顧盼生輝。她手上原正繡一只香囊,見他進來,便淺淺擱下,垂眸含情,“爺怎么來了?可、可用過飯沒有?” 望著一片妝光生粉面,宋知濯有些不自在地將眼挪開,自去榻上,“吃過了,煎盞茶來我喝。” 喜得音書有些找不著北地蒙頭亂撞,終于撞了出去,就剩他二人獨對。周晚棠則在另一面榻側(cè)捉裙坐下,一片清肌紅玉瑩,隱約掩在半透的粉綃下,映出銀紅的一抹橫胸。 她將一只纖細的手腕遞出,癱開手上的香囊,“我正給爺做香囊呢,爺瞧瞧這個顏色好不好?我看平日里爺穿的衣裳,倒是都配得上。” 所用銀白軟綢縫制,前后各用金線繡了兩朵黃香梨,宋知濯看一眼,將頭隨意點點,“挺好,以后不必費事兒了,有活計上的人做,你歇著吧。” 夜鶯一樣的笑聲輕輕響起,火燭罩住她千嬌百媚的臉,“若再不做這些,真是閑都要閑死了。橫豎做點兒東西,還能打發(fā)時間,爺又不是趕著要,我歇一天做一天的,也不費手腳。” 適逢音書烹茶上來,將二人笑望一眼,“爺不知道,我們姑娘針線倒是十分好,從前在家時,連我們老爺日常所佩的香囊荷包都是叫姑娘做。” 宋知濯能覺出,這種看似隨意的相談中帶著一股刻意的討好,但又與那些官員的阿諛奉承不大一樣,仿佛一溪春水,徐徐就要將他縈紆繞住。 但他還是在這樣的溫柔中帶著警惕,剔音書一眼,“我問你,上回你同奶奶院兒里的丫鬟關(guān)在同一個院兒里,可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樣?或是哪個小廝同綺帳說話兒較多、或是哪個丫鬟常與她說笑?” 睇見他垂在青釉盞口的兩只眼,周晚棠垂眸一笑,“爺是懷疑我們給她下的毒?實話兒說吧爺,我在家時,姊妹也多,經(jīng)常也是打打鬧鬧的,今兒不是這個扇了那個的耳光,明兒便是那個燒了這個的釵裙,丫鬟們打打鬧鬧更是常有的事兒,我早就習(xí)慣了,況且我的丫鬟們也有錯兒,哪能就要別人的性命?” 良久,宋知濯輕吐一笑,“是你多心,我就是白問問,不早了,睡吧。” 伴著皎月輕塵,二人就倒到了床上。枕畔,周晚棠的呼吸恬靜而溫柔,帳頂熏球內(nèi)散著玫瑰馥香,他感覺到她若有似無的體溫,也偶爾觸碰到她凝脂軟玉的肌膚,漸漸即有什么由他身下竄起。 但意外的,他沒有伸手碰她,只在她一雙閃著羞澀與期盼的眼中翻過身去,于黑暗中睜眼望著帳外案椅桌凳隱約的輪廓。爾后,眼前就出現(xiàn)了明珠的眼,掛著眼淚冷峻地望著他,像他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他問心有愧地將眼闔上,就此沉入一個混濁不清的世界。 111. 千秋 明珠的千秋萬歲 夜的另一端, 秋來無信,二十五弦聲未盡。月亮在玳筵揭鼓、秦娥淺唱中一片一片地被濃云吞并,像一顆寸寸殘損的心。 盡管這顆心已經(jīng)潰爛到麻木, 可當宋知書聞聽見慧芳嬌軟的笑音, 仍舊由麻木中感到了一絲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