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聞言,宋知濯好笑地將她一把腰盈盈一握,推開些距離,架高一對濃眉望她,“你少跟我揣著明白裝糊涂啊,為什么你還不知道?” 明珠湊近了眼,故作狠色地向上拽提了他的發髻,“噯,人家做做樣子嘛,你做什么要拆穿?” 他像是半點兒不生氣,溫柔的笑一笑,“你今兒去見過童釉瞳了?她……,為難你沒有?” “見過了,”明珠安坐與他腿上,由袖內牽出一張月白如意紋絹子漫不經心地揩著嘴,“真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兒,那叫一個好看,周家小姐也不錯,也是數一數二的出挑。她們都十分有禮,大家閨秀,怎么會為難我啊?況且你瞧姑奶奶可是吃素的?誰也別想欺負了我去!” 她刻意潷掉了一些事實,毫不在意地推一推他,“噯,你要不要去她們那邊一趟,吃個飯或是留宿一夜,免得童大人屆時找你麻煩啊。” “他既然已將女兒嫁到我們家來,怎么好再伸手管我家后院里的事兒?”他無所謂地笑一笑,“我是晚輩,他不顧及我,也要顧及父親的臉面,不會說什么的。” 二人說一會兒話,便于夕陽下用過晚飯,一日一夜就此耳鬢廝磨地擦過。 薔薇徐徐凋敝,菡萏緩緩生香,宋府下剩的二位公子打點了行禮下了闈,沒了宋知書所招來的笙歌檀板,府內又顯清凈不少。 魚池閑靜,紗窗濾陽,長亭下倚檻坐幾個丫鬟,將手中魚食閑拋,引過一群魚兒爭相唼喋,琉璃的魚尾拍打出晶瑩水花。北廊下門戶緊閉,滿院兒里不見楚含丹的纖姿。原來一大早她便帶著夜合回了娘家。 如今楚府蕭條,不過是靠著舊門頭撐些臉面,光景實則大不如前。楚母一身素緞坐于榻上,追憶往昔,唉聲嘆氣,“早知道,當初就不毀你的婚,仍將你嫁給大公子的。你瞧瞧他如今,多大的風光啊!滿朝文武,再沒有像他這樣年輕有為的,同他一般大的,即便是做了官兒,連朝堂的門檻兒都摸不見呢。他不但入了朝堂,還是殿前司指揮使、鎮國大將軍,倒比他那二弟要出息得多!……” 一線風撩動起楚含丹一股辛酸恚怨,她冷下臉,生硬地打斷,“母親不要再說了,先前你們想他不中用了,將我悔婚改嫁,如今還提這些做什么?” 見她似有不快,楚母前傾的半身拉正一分,些微尷尬地笑笑,“是、是,不提這些……。”靜默一瞬,復又窺她臉色,言低回轉,“今兒你來,你父親恰好有事兒出門去,……嗨,還不是為了跑門路的事兒嘛。他出門時同我交代,務必要將此事兒同你說——他聽聞潭州原通判快要卸任,便想著走走門路。你父親倒是不驕不躁,愿意從地方官做起,打幾年前延王的事兒出來,他便被罷了職,在家橫豎閑不住。你那公公鐵面無私,求他也難,你父親便想著讓你去找大公子說說。” 仿佛被吞入一個貪婪的獸口,楚含丹只覺有些喘不上氣,幾個指端里一條霜白綃帕被攥緊,瞥她一眼,“父親這把年紀了,不在家歇著,還想著做什么官兒?倒是在家的好,雖然日子不比從前,省吃儉用、多打算算日子總能過得去,何必還要折騰呢?” “我何嘗沒勸?”楚母鎖了眉心,手一攤,“可他哪里肯聽?……我的兒,到底還要你去開個口,因從前這樁婚事兒,你父親不好去找他,可你們一個府里住著,終究好說話兒些。況且上回你父親那事兒,還不是靠他在你公公面前說了幾句好話?可見他心里……還是不好拂你意的。” 前塵舊恩,早就煙消云散了,幾如眼前光束里的浮塵,看得見卻摸不著。楚含丹思忖一瞬,還是擺硬了肩骨,“我求不上他,母親就別指望我了。” 怔忪半晌,楚母同樣擺正了腰身,隨之亦擺硬了臉上,“不指望你?不指望你指望誰?我與你父親膝下就你這個女兒,若是有個兒子,也用不上指望你。如今你不主動想著幫襯幫襯,你父親說話兒,你還要往外推脫?不過是一句話兒的事兒,你去說了,他還能不依你?” “他憑什么要依我啊?!” “憑什么、就憑他從小跟你定了親!”楚母瞪大了眼,可見難纏,“又憑他是兄長,你們如今是一家人。哦、未必愿意扶那些外人,反倒不愿意扶自家人?你不想想,你父親若是沒個官位在身,你在婆家腰桿又能硬到哪里去?你婆婆不在了,你們府上不是新娶進來童大人家的千金?那可是家世不得了的小姐,你在她面前,如何抬得起頭啊?你父親這樣兒,倒也不是單單為了自個兒,說到底,還不是為你,你怎么就不體諒體諒?” 楚含丹扭臉望過去,見她紅口白牙,喋喋不休,像是要吃人的獸。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們生養一個女兒就像養肥一頭豬,終是要一刀、一刀地從她身上討回那些含辛茹苦,好在,由她的婚姻開始,她已經漸漸習慣這種償還。 她在心頭氣吁吁地喘,面上虛弱地笑開,“我曉得了,母親不要急,我回去想想法子便是。” “噯,就說你還是懂道理的。”楚母卸軟了腰身,背著紗窗陷在半寐的光影里滿意地笑了。 爾后留下攢了幾個月的月例銀子,楚含丹帶著夜合出府登輿。越來越炙熱的太陽照在她身上,將她身上盡有的珠金緞錦折出耀眼的光芒——一種瀕死前熾烈的綻放。 不時馬車平穩地搖晃起來,將她的心搖撞得支離破碎,或許它早就是一堆晶瑩的碎片,不過是將碎片再度撞成碎屑。 99. 等待 空盼望 春光在遞嬗而減, 卻仍舊能在滿院十色中,抓住一絲、一縷還不及發燙的清風,又由指縫間滑走, 了無痕跡。 紅了櫻桃、又綠芭蕉, 春去人不來的時光逐尺逐寸地淹沒了童釉瞳的驕傲。她開始勻脂淡掃, 加固她原本就傾國傾城的容貌,常常在鏤雕飛鳳的鏡子前一坐就是半晌, 直到將鏡中之人瞧得陌生、陌生的一個美人,卻怎么都不像自己。 驕傲不再之后,矜持亦開始潰爛, 他不來, 她便去尋。在他回府至那邊兒院里的必經之路上苦等, 坐在一塊由地面漸攀淺苔的太湖石上,一坐便是一個中午,若他回來晚了,便又坐到下午,回想著那些他們有所交織的零星時光, 以及憧憬以后花好月圓的夢境。 然而夢境往往被他衣擺帶起的風輕易就撞碎。多數, 他見到她只是淺淺地笑一笑,像撫慰一只流浪貓一樣停步一瞬, “姑娘家家的做在風地里做什么?快回去吧。”、“今兒天涼, 要逛晚些再出來逛, 回去吧。”、“在這里傻坐著做什么?回去吧。” 回去吧……, 就像她本不該來。于是懸在粉馥舌尖的滿腔話語就被他堵回口中。 這一回仍舊未有變化, 他的身影出現在十色花海的那一端,衣擺掠過小道上艷麗的名貴牡丹,款步而來。經過她身邊時, 照常止步一瞬,迎著傍晚的風笑一笑,“該用晚飯了,趕緊回去吧。”旋即蹣步而去。 艷景中,童釉瞳穿了妃色的對襟大袖衫、胭脂紅的留仙裙,自成一景。頭上的鳳翅金步搖顫一顫,對著他的背影喊,“知濯哥哥、知濯哥哥!”見他扭身過來,她忙捉裙跑上去,似花間躍躍欲飛的彩蝶,“知濯哥哥,到我那里去吃晚飯好不好?” 語氣幾乎是帶著祈求的,顫顫的音調險些要被風剮蹭下一滴眼淚。宋知濯垂眸望一眼她綠波粼粼的瞳眸,一瞬又移開,尷尬地笑一笑,“我、我還有點事兒,還有一堆公文在屋里沒批,明兒吧、明兒不忙我再去,你先回吧,啊。” “明兒什么時候?”他踱步欲去,卻被童釉瞳旋裙橫臂攔下,眼里閃著盈盈的淚花兒,固執地將他眱住。 斜陽下,宋知濯嘆一縷氣,像對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一樣無可奈何,“明兒若是有空,就過去。” 即便他沒有篤定地應下來,童釉瞳仍舊笑瞇了眼,擠出一滴晶瑩的淚花掛在腮邊,似乎是慶祝她心內的歡喜,“那好,明兒我等你噢,你可千萬別忘了!” 爾后宋知濯輕輕頷首,像一陣風一樣錯身而去,拂過她的心房。她頓足在后,含笑望他一副遠去的背脊,堅實而偉岸,是她余生的依靠。 直到那背影前頭,出現另一個模糊倩影,他的步伐旋即加快,幾乎是迫切地走向她。這一霎,童釉瞳才清晰認識到,明珠不是側室,她遠比自己更像一個正室。他們朝夕相對,同處一室,鴛鴦枕畔,對眼無眠。她不必像自己守在這里等他,因為他總會回去,回到她身邊。 眼淚斷線拋珠似的滾下來,她本不欲理會,卻聽見漸近的腳步聲,慌忙由袖中掏了帕子蘸淚,回首一望,是那位不常碰面的二奶奶。 見她走進,童釉瞳心虛地垂下睫毛,猛眨了幾下眼方抬眉而起,“二奶奶,你出去了啊?怎么走這條道?” 眺望前路,隱約還見宋知濯二人渺茫的輪廓,楚含丹心知肚明,面上溫柔地笑一笑,“可不是嘛,我才從娘家回來,二少爺下場了,我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回家看看父母。大奶奶這個時辰不回去吃晚飯,在這里發什么呆呢?” 芳口吐蕊,問出一串辛酸的眼淚。一同行進中,童釉瞳拈著玉蘭花的帕子橫揩一把淚,染上胭脂點點,藏于袖中,“沒做什么,就、就是有些想家了,自上次回門后,我就再也沒見過父親了,有些、有些想他,也想我姨媽。” 行至一個花架旁,茂蔭密匝,遮了斜陽,楚含丹一張芙蓉玉面陷落晦暗中,別有深意地一笑,“那該去看看啊,別人也就罷了,也該進宮去瞧瞧皇后娘娘的。聽說你自幼是跟著娘娘長大,娘娘待你又極為親厚,就該多想著去看她,若要等她宣你,豈不是傷了娘娘的心?” “我曉得了,”童釉瞳梗咽一下,漸漸斂了哭意,扭臉過來,“謝謝你,二奶奶,我過兩日就進宮去看我姨媽。” “這就是了,”楚含丹牽出繡絹,慈愛有加地替她蘸一蘸淚痕,髻上的西府海棠溫婉地綻放著,“回去了,有什么不順心的話兒,跟娘娘說一說,叫她幫你拿個主意也好啊,娘娘聰慧過人,所見的世面又比你我多得多,煩惱一吐,她自然替你想法子。我曉得,明珠同大少爺十分要好,你見了必然傷心,可你是妻、她是妾,還是要尊卑有別的好,否則遲早要出大亂子。即便不出什么亂子,傳出去,對大少爺名聲也不好,你是他的正妻,這些事兒應該要替他打算打算的。” 軟玉的紅唇簡言輕嘆間,就將童釉瞳的傷心抹盡,重新綻放出嬌艷的笑靨,“我懂了,謝謝二奶奶勸我,過兩日我就進宮去同姨媽說,叫她勸勸夫君。” 眼瞧她又像是新生的一株豆蔻花,雀躍的裙翻飛在斜陽下,楚含丹駐足窺看一瞬,方領著夜合轉于另一條三色堇夾道上。 夜合急趕兩步上前,斜挑了眉望她,“小姐,頭先在家時,夫人才說要你去求大少爺,你如今又給他使絆子,他若挨了皇后娘娘的訓戒,怎么還有心思幫咱們?” “他就是不挨訓斥,你打量他會幫我?”楚含丹冷笑著,一張絹子招搖著為自個兒扇風,字字咬緊了牙根兒,“臉早就撕破了,他不會幫我,我也不會去求他、永遠不會再去求他!” “那老爺的事兒怎么說呢?” 她的眼色沉下來,陷入不見底的憂慮中,最終把一支碧玉所嵌的金步搖晃一晃,“等等再說吧,那潭州通判一時還不得離任呢,真到了眼前,我再想法子就是。” “要不去求姑爺?讓他去求求老爺?”夜合脫口而出,立得她陰鷙的一眼斜睞,便登時住了嘴,緊跟著輾轉在蒼茫暮色中。 金烏跌落,夜色漸合,蛙鳴逐耳,鬧得噠噠無心臥眠,難得勤快地自個兒在院內奔跑,抖著一身厚重的毛,企圖按捕一只惱人的蟈蟈,一爪子下去,踐踏嬌花一片。 整個院子的花兒被它踩得東倒西歪,也氣歪了明珠的鼻子。她剛洗過頭發,披散著半干的青絲在廊下一手叉腰,一手握著把酸木枝篦子追著它顛來顛去的影子指,“噠噠、噠噠!你再跑,我就讓趙mama把你燉了!趙mama你曉得吧?專管個殺魚、殺雞、殺狗的活計,明兒就將你做成菜端上來!” 丫鬟們俱在院內吹風,或是亭下、或是廊沿,燈籠搖曳,擺漾起一片鶯聲笑語。侍鵑正提裙貓腰地跟在噠噠身后,聞言直起腰,沖明珠一噘嘴,“哎呀奶奶,我都要抓住它了,你一兇,它可跑得更歡了!” 兩盞月白絹絲燈籠內投出明晃晃的光,照著明珠發絲纏繞的臉,吐一截粉舌,“才不怪我,是你自個兒腿腳跑不快。” “誰說我跑不快?”侍鵑揚了下巴,俏生生的得意,“昨兒可是我將陳夫人的禮追到西角門外丟到她馬車上的!” 二人相爭不下,其余人也是嬉嬉鬧鬧各自幫腔,欻聞宋知濯輕咳兩聲,踅出門外,“你們都去歇了吧,別裹著你們奶奶大夜里的不睡覺。” 丫鬟們紛紛吐舌散開,明珠旋裙回身,酣甜一笑,“你公文看完了?我頭發還沒干全呢,得等會兒再睡。” “晾頭發晾到屋外來了?” “你在里頭有正事兒忙嘛,”明珠捉了一束頭發,用篦子刮一刮,“我在旁邊老惹你分心,還不如我躲出來。風吹一吹,頭發干得快些。” 他兜轉她的腰,一路踅進,“仔細吹得頭風病,到時候頭疼可別嚷。” 進得臥房,一時不能睡,明珠便由靠墻的長案上拿了香爐與香具坐到案上填香。一個梅花長柄鎏金香壓輕重有寸地壓著香灰,手上一起一落,將滿爐灰燼點點壓平。案上一個燈籠罩住她的臉,淺淺暖黃,閃耀在每一個夜。 蘭指動作間,唇也不見停下,翕動著說起白日里一些新鮮新聞,“今兒房家太太來了,就是那個……那個……,” “都虞候房大人。”宋知濯在窗下折背椅卷起一本書看,接了她的話兒。 明珠手止一瞬,恍然憶起,“對對對,就是那個房大人。今兒他家夫人來,好大的年紀,竟然還要給我行禮,我哪里受得起啊?叫丫鬟們把她攙了坐下,誰知她反倒一下跪到地上,給我磕頭!把 我嚇了一跳,后才聽她說,她家夫君是犯了什么事兒,被你給押起來了?到底什么事兒啊?” 頁匪唰啦一響,宋知濯翻過一頁,眼睛仍在書上,不重不輕地吐出幾字,“貪污軍餉。” “多少?” “幾年下來,前前后后七八十萬黃金,”宋知濯闔上書擱在一邊,款步行來,將她手邊一個冰裂紋瓷罐兒接開,湊到鼻翼底下,一陣濃烈的梅香襲來,他顰額將罐子遞給她,“下回她再來,你別讓她進府了,這是滿門抄斬的大罪,只等我擬了折子就要遞給圣上的,再過一月,連她一并也要下了獄。” 一支長柄藤紋的細匙取出香粉幾許,填入爐中,明珠方扭臉過來,瞠目嘆息,“這么大年紀了,還要下獄,真是怪可憐的。” 火豆星輝,燃起一縷青煙,漸漸迷蒙人眼。宋知濯撩起她背上一把青絲,已九成干爽,滿意地笑一笑,“睡吧,明兒我要到各營檢兵。”言著,挑了眼角窺她一瞬,放低了聲音,“你明兒別等我吃晚飯了,若是回來的早,我要去那邊兒院里一趟。” 明珠握爐蓋兒的手稍一頓,最終闔上,煙霧繚亂,徐徐地匯成一縷,盤桓直上,“去吧,應該去的,”輕聲細語伴著她溫柔如密的笑靨,“連那個周晚棠一起看過吧,橫豎她們都住一個院兒,也方便。” “你不生氣?”二人已坐到床上,兩片春綃間,他掛起眉,斜挑一眼后,一手抬起她裙下的小腿,替她除去鞋襪。 她皓白的腳丫往裙中一藏,縮到床上,揭開被子,“我生什么氣啊?”爾后雙手合十,在下巴頦底下兩邊兒歪一歪,一雙杏眼顧盼生輝地逗弄他,“貧尼苦修多年,早已修得彌勒佛的肚量。” 他哈哈一樂,一把將其撲倒,“既然你這么大的肚量,那我夜里可就在那邊歇息了,你孤枕一人,能安眠否?” “我可以跟jiejie去睡啊,”明珠直瞪著兩眼,嘻嘻地架著他的鼻尖,“你最好在那邊醒來后對我于心有愧,然后買點子東西補償我,我不要多的,一塊滿綠的翡翠就好了。” 嬉鬧之聲逐漸化作濕潤的喘息,輕綃撒下,清霄撒下,夜靜謐安詳地滑過,直滑到第二天晌午。 千鳳居內履亂舄橫,丫鬟們來來往往,手上捧著各色錦衣釵珥,整個臥房流溢著金、紫、藍、紅的光斑。童釉瞳坐在妝案前,對著菱花鏡,照見一張艷絕清荷的臉,活潑而嬌麗,為各扇欞心窗門點綴著動人的光彩。而她自己,則是正汩汩流失著這種光彩,源頭里新涌出的悲傷,像一條黑河之水,源源不斷地覆蓋了原有浄泚的綠河。 玉翡在她身后,捉一對紫水晶耳墜在她臉腮旁比劃,一雙眼沖鏡中左瞧右瞧,“就這個吧,再戴那支娘娘賞的綠寶石金簪,水靈靈的多好看?”她替她掛上紫水晶的墜珥,水滴形的,似兩滴將掉不掉的淚,“別苦著臉了,笑一笑,啊。今兒小公爺過來,你就把你那千金小姐的架子收一收,你是千金小姐,他是萬金少爺,哪受得了你那些嬌嬌脾性?男人嘛,都喜歡溫柔賢淑的,這才是正妻該有的樣子。” “我才沒跟他使過小性子,”童釉瞳垂下卷睫,咕噥一句后又抬眉起來,“我長這么大,都是人哄著我,我本來就不大會將就人嘛,我求他過來吃飯,還不夠拉下臉的?” “求了心里又不痛快,那你倒是別去求啊。”玉翡別過身去,由小丫鬟舉著的托盤里拈起綠寶石金簪。 她提高了眉,似要反駁,又漸漸放下,撅了嘴,“你叫丫鬟們去跟廚房里說,要做知濯哥哥喜歡吃的菜,我也不知道他愛吃些什么,就讓他們斟酌著辦好了。” “噯、這就對了,我早就吩咐下去了。” 小小的雀躍隨著太陽西傾,逐尺凝成一個大大的歡喜與期盼。估摸著時辰,玉翡吩咐人將飯菜擺在外間方案上,玉婿煎羊、鵪子水晶膾、羊舌簽、鴛鴦炸肚、鵝肫掌湯齏、奶房玉蕊羹擺了滿案,粉的碟、金的碗,組成一個花好月圓人團圓。 可新上窗櫳的月亮始終帶著缺口,等的人也始終不見來,人往更迭,玉翡捉裙跨門而入,“叫丫鬟去打聽了,小公爺還沒回來呢,是我想岔了。”她笑一笑,帶著吊詭的欣慰,“我原以為是叫那賤人又勾搭了去,特意叫人去守著,誰知爺一直不見回來,估摸著是公務繁忙。要不,我挑些吃的出來,小姐先填填肚子?” 四壁立著高低不一的銅雕仕女燭臺,映照著童釉瞳稍微松懈的臉,聽見他是還沒回來,她失落中帶著隱秘的歡喜,歡喜踐踏著她的驕傲。她將頭輕搖一搖,“不,我不餓,我等他回來一塊兒吃。天都這樣晚了,就是忙公務也該回來了,玉翡姐,你叫人去將菜重新熱上來。” 玉翡站在門框招一招白緞繡,就有幾個小丫鬟提了食盒進來。錯影中,遠遠又跑來一個小丫鬟,踞蹐地垂在玉翡面前,“玉翡jiejie、少爺回來了,但是、但是人直往那邊院兒去了……。” 倏靜一瞬,爾后靜默遏然被一陣“咣當”不停的聲響打斷,玉翡回身去看,已是撒了滿地的腥檀之食。油污濺到柱下的帷幔上、濺臟了童釉瞳華麗的衣裙,將她嬌媚的身段玷污成了一個可笑的笑話兒。滿地瓷片在嘲笑她、原有的驕傲在嘲笑她、連月兒也懸在高空,冰冷的嘲笑她,她終于繃不住,蹲在滿地狼藉里抱著雙肩痛哭起來。 她只會哭,像個被寵壞的孩子,哭就能哭來一切,何須要動腦子?當然、玉翡就是她的腦子,只見玉翡將眼挑起,叫丫鬟們將童釉瞳攙扶進臥房,又吩咐人掃洗這一地的狼藉,捉裙邁入長廊。 長廊的彼端,燭芯跳躍,丫鬟音書用手籠一籠,將一支銀釭穩穩地擱在案上。燭光在周晚棠的臉上撲朔迷離地顫動,照耀著她忽明忽暗的一個笑臉。 “小姐笑什么?”音書拂裙坐下,疑惑地將她睇住。 “你聽,”她搖著一把緞紗描海棠的花型紈扇,將燭火搖得更加欲墜不定,“什么出身高貴、位比公主的小姐,還不是跟我這庶女一樣兒?住正屋又如何、做正室又怎樣?還不是每天獨守空房。” 音書推一把燭臺,壓著案沿兒低笑,笑過一陣,愁緒上心,又凝重地鎖了輕眉,“可是爺也不到小姐這里來啊,嫁過來這些時日了,爺連多幾句整話兒都沒同姑娘講過呢。前些時回娘家,老爺還說要姑娘搶先懷個一男半女的,在這府里穩住了腳跟兒,他老人家加官進爵的也有了指望。” 幔下的長案靜默流香,仿佛梨蕊初生,熏得人春情搖漾。周晚棠媚迭迭的扭直了腰,寶扇撩撥著額前的碎發,妖嬈地眼角剔向音書,“你放心好了,要不是有這么蠢貨在這里壓著,我早使出了十二分的手段,還能容那個平民丫頭囂張?她不過是仗著當初爺病著時照料了他一些日子,也是咱們爺心軟念舊罷了,不然憑她姿色平平、家世落魄的,就想壓過我去?” “小姐心里有個算計就好。”音書安心地含笑點頭,恍聽見有人敲門,拔座起身迎過去,只見玉翡趾高氣揚的站在門外,她忙笑,“喲,大晚上的,玉翡姐怎么過來了,可是奶奶有什么吩咐?” 玉翡撥過她的肩,蹣步進來,直望向周晚棠,唇鋒綻一絲冷笑,“周姨娘,娘娘當初叫你陪嫁過來,原就是為了幫襯我們姑娘,如今咱們都被爺冷在這里,還得靠你去整治整治那賤人,將爺引到我們這里來啊。” 打扇的手一頓,牽裙起身,順服地一笑,“我曉得了,玉翡姐放心。” 霽色寶光,映著那睫畔露花倒影,險些魅惑眾生。 童釉瞳生而艷絕,卻缺乏這樣能魅惑人心的手段,況且她是高枝羞女,使不出這些下作伎倆,倒只好讓這位周姨娘先使些手段,只要將人從那妖精手上奪回來,再以權勢壓她,照樣能護得正妻之道。如是想,玉翡滿意頷首,旋裙而去。 于是,周晚棠于第二天下午備了一合點心迤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