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好半天覺察一股視線在自個兒身上反復游移,她才抬眉而起,明媚地笑一笑,“jiejie是要找什么東西嗎?可以跟我說說,我幫jiejie一齊找一找。” 沁心亦回以一笑,靦腆小心地試問,“我聽雪影講,你叫明珠,原是宋家的大奶奶?” 明珠心內繃起一根弦,可既然清念業已說出口去,倒不好再否認,只將下頜緩緩點一點,“是我,不過都是些前塵往事了,我與宋家大少爺早就和離了,jiejie是有什么事兒要問嗎?”及此,她笑一笑,恬靜從容,“若要是問他的下落,我可不曉得,我出了宋府就沒再見過他。” “你不曉得?”沁心微瞠了雙眼,往邊上另撿一根矮藤凳捉裙坐在她面前,中間隔著一個大木盆,一圈圈蕩開二人的倒影,“說起來,大公子還是我的一戶老客人,我記得他前幾次來,好像說起是要帶兵往延州那邊去一趟,怎的沒同你說過嗎?” “……沒有,”明珠頓一頓,將頭緩搖一瞬,手上接著忙活起來,“嗨,說不說有什么要緊,業已與我沒什么干系。jiejie要是想打聽他的下落,只往那些當官兒的客人身上問問,同朝為官,他們興許曉得他何時能回來呢。” 83. 釉瞳 最美的美人兒 一樹黃花, 洋洋灑灑,闐風慢下,似一場琥珀色的瓊玉, 散落在明珠珍珠粉緞的肩頭, 她甩一甩手上的水珠, 拂一拂零碎的黃花,正目一看, 沁心還在。 她掬一捧浄泚如水的笑,一面擰一件衣裳一面試探問詢,“沁心jiejie, 你還有什么事兒嗎?” 風拂開了沁心的笑, 一副婉婉柔柔嗓音似笙樂悅耳, “啊、沒事兒。我就是從前聽大公子說起你,心里總想,你是一位什么樣兒的姑娘?結果緣分使然,今日你我相會,我倒是十二分的想不到, 你竟是這樣一個……。” “野丫頭?”她遏然一頓, 明珠便含笑將話兒接了去,“嗨, 本來我就是個野丫頭嘛。” 瀲滟的日光與粼粼的水蕩在二人中間, 沁心有一種莫名的舒適安逸之感, 靜怡的無言。她想起宋知濯曾對這位夫人繾綣深情, 卻不想二人竟落到個和離收場, 心內無限唏噓。 對坐片刻后,沁心撣一撣裙面,迤然起身, “你要是不嫌棄,沒事兒時候,可以到我屋里坐一會兒,咱們說說話兒。” 抬眉去看,只見她扶風擺柳的身姿已消失在一道月洞門內,明珠停目片刻,只覺她柔美非常,如水中月影,柔軟地映在一片湖心,這該是宋知濯會喜歡的樣子。思及此,她垂首下來,落寞地笑笑。 俄延半晌,明珠在裙上抹了手,正要回家,旋到大院兒,遠就聞清念似怒似幸地叫一聲兒,“明珠,你站著。” 青樓都是晌午后才漸有客人,現時不過正午,姑娘丫鬟婆子們站得樓上樓下滿廊,三兩四五地坐在一處鶯囀舍簧地說笑,有幾個像是才剛洗的頭發,披得滿肩,生成一副雋秀迤邐地畫卷。 而清念半笑不笑的臉在這片翡色入畫中,頓覺猙獰刺眼,她臂彎里搭一件殷紅的綢面褂子,款步而來,將衣裳兩指一提,晃在明珠眼前,“你瞧瞧,這可是你昨兒洗的衣裳不是?叫你搓得這么大個洞,我還怎么穿?” 接過褂子翻一翻,果然見豁出好大一條口子,明珠啞然一瞬,瞪圓了眼挨處盤查一遍,“我洗衣裳時格外的留心,按理說不應該啊,況且搓出這么條口子,總得有個聲音吧,我為何沒發現?”她頓一瞬,賠著笑臉,“要不你給我,我給你補好了再拿給你。” “你成日在那搓衣板上一個勁兒死搓,不留心也是有的,”清念佯作和善地笑一笑,連嗓音都化了二分的輕柔,“我又不怪你,只是這些頭面衣裳,又不是我自個兒的,算起來都是mama的東西,連我們都是mama的人,咱們原有那些年的交情,我這里倒是好說,可mama她老人家不是那樣仁善的,你只想想可怎么賠吧。” 就這頃刻,明珠已將衣裳反復探了個究竟,方將眼警惕地睇著清念,“是我洗壞的我自然賠,可這明擺著不是我洗壞的。若是撕破的定然有許多毛邊兒線頭,但你看看這口子,這樣十分的齊整,我看著倒像是用剪子絞出來的口子。” 清念叫這話兒一激,瞪圓了眼,拈著帕子的手抵在腰側,氣焰囂張,“按你的意思,是我故意將衣裳絞壞了冤枉你不成?你好大個體面,也值得我絞壞一件衣裳?” 周遭圍過來好些人,或是障帕嬉笑、或是交頭接耳,儼然觀一出好戲的架勢,倒無人開口相幫一句。明珠想著清念為人,若縱她此行,保不準日后還有刁難,便頂禮力爭,“我哪里能曉得師姐腦子里怎樣想?不過從前在廟里時,你就總仗著自個兒是師姐,總是欺小傍大的!” 眾人的咭咭咕咕竟將虞三娘驚動出來,只見她拈著帕子橫裙而來,掛著個臉望人群里脧一遍,“大中午的吵吵嚷嚷的做什么?一個個兒的不去屋里練練琴彈彈箏,倒在這里起哄架秧子,平日里招呼客人,怎么就不見你們這么上趕著的?笑?還有臉笑?在這里笑一場能得什么好啊?都把這笑給我留到客人跟前兒去!”言訖,她叉腰將明珠手上的衣裳盯一眼,立時疊起了眉心,“怎么回事兒?” 清念挪步靠近她身邊,由明珠手上扯回衣裳呈給她瞧,“mama看看,好端端的衣裳,竟然她給我洗壞了!” “我的老天爺!”虞三娘接過手,將那一個破洞橫瞧豎瞧,“這可是新作的衣裳,連著那鳳尾裙與疊錦外氅,都是給你下月初點大蠟燭時穿的!現破了這么大條口子,要趕著新做哪里還來得及?別到時那張二爺將我虞三娘笑話兒了去,不說我不留心,反說我連件好衣裳都不給女兒穿!” “可不是?”清念散花裙里的繡鞋一跺,更是煽風點火,“我方才發現了生氣,不過來說了她兩句,她倒還在這里嘴硬。mama這是去哪里找來的人,弄壞了東家的東西不說,還死不承認!” 那虞三娘又急又惱,怒火攻心,將明珠瞪住,“我還說你手腳麻利,卻不想你如此不仔細!你曉得這一件衣裳多少錢吶?”觀明珠垂眸喪氣,她倒也軟了一寸心,將衣裳捧著抖她眼皮底下,“我曉得你窮,可你瞧瞧,若是旁的,我也就不計較了,這是現趕著要穿的。……罷罷罷,我也不為難你,只將你這月的月錢扣掉一半,我再另想法子吧!” 想著那一半銀錢,明珠便急起來,忙將臉揚起來,欲要辯解,卻聽得沁心的聲音遠遠傳來,“mama、mama不要急嘛。”待她走到跟前,將手里一件大紅芙蓉軟綢掛遞給虞三娘,“這是我從前點大蠟燭時穿的,后頭就一直壓在箱底再沒穿過,倒是全新的,您瞧瞧,連花樣子都是現下時興的,先給雪影拿去穿吧,配她那裙和氅也陪得上。” 虞三娘瞧見衣裳,暗松一口氣,“乖女兒,我倒是忘了,還是你有心,那我就先拿給你妹子穿,回頭新做一身給你。” “衣裳嘛倒不要做了,”沁心笑一笑,嫣然無方,“我只求mama一件事兒,mama答應我就算是疼我了。我瞧這明珠十分順眼,正巧我屋里的翠兒mama不是要將她發配嫁人去?不如讓明珠來跟著我,橫豎有沒有賣身契也沒什么要緊,她不過就是做個端茶送水的活計嘛。mama若答應,也不必扣她的工錢,我現拿銀子賠給mama,您看這樣可成?” “成成成,”虞三娘眉開眼笑,往沁心手上拍拍,“我的乖女兒開口了,我哪有不依的?你且帶她去吧,可得好好教她規矩,別叫她在客人面前手笨腳拙的失了體面。”說罷,將臉一扭,倨傲地睨著明珠,“你遇著我這好心的女兒,也算你的福氣了,跟了她在屋里伺候,不過是添茶倒水輕松得很,月錢可比洗衣服翻了一番兒。要再遇見那有頭臉的闊綽客人,隨手賞你個什么,就是一年的花費都有了,還不快謝了你沁心jiejie?” 聽到月錢番一番,明珠由憂轉喜,兩眼彎彎對著沁心連連福身,“謝謝沁心jiejie,我一定會好好兒干的,jiejie有什么只管吩咐我!” 語訖,沁心笑一笑,領著她在清念憤恨不平的目光中往廊下的樓梯上去。她的屋子在二樓,吱呀推門進去,就聞得香闐滿室,門邊是一排齊刷刷的檻窗,敞敞亮亮一間寬闊屋子,里頭擺了箏、琵琶兩把樂器。嫦娥奔月大臺屏前就是一章香檀貴妃榻,臺屏后頭又一片珠簾,將臥房半掩,各面漆器、銀器、銅器陳列其中。 她指明珠在一張折背椅上座下,自顧盼一圈兒,半羞半澀地笑一笑,“我這里大概同你們府上沒法兒比,不過你又不住在這里,倒沒好大的影響。” “jiejie說笑了,”明珠自慚地垂眸一笑,“我早就由宋府出來了呀,現如今不過住在一所破房子里,比你這里更是天差地別,我是沒什么的,哪里都慣。就是想問問jiejie,我跟著你,要做些什么活兒啊?jiejie說給我聽,我好一一記下。” “活兒嘛沒有什么,我這里還有個小丫頭是買來的,日夜伺候在這里,故而你倒可以天黑了就回家去。不過平日里替我傳傳東西,若我出堂局1,你替我拿拿衣裳匣子什么的,若是本堂局2,客人且不論是在花廳還是在我屋里,你端茶送水傳話兒就是,可不比你洗衣裳輕松啊?眼看就要入冬,你那雙手見天泡在涼水里,寒氣入體,天長地久如何是好?” 日光由天青色的茜紗窗內透進來,鋪在她身上,柔情潺潺。明珠眼落在她臉上,心內將她說的默下來,“我都記住了,我現給jiejie烹茶。” 她連忙揮袖阻止,“噯,你別忙,我不喝,你先歇一會子。” 明珠只好作罷,干坐一會兒未免尷尬,倒想起來找話兒說,“jiejie,mama方才說那個‘點大蠟燭’是什么意思啊?” 榻上,沁心漫不經心地笑一笑,那臉上似乎泛起三尺滄桑歲月、淡愁淡怨,“這原是行話兒,你不曉得麼也沒什么奇怪。民間嫁娶自有一定的禮數,新婚之夜要點一對龍鳳燭燃倒天亮。我們這些妓/女不過是些萬/人/妻,混在這里,初夜又不是要與人家廝守終身,自然沒有那些禮。只好點一對紅燭算做新婚,故而這點大蠟燭就指‘初夜’,也說開/苞,開/苞你曉得吧?” 尷尬的一抹紅霞由明珠腮邊涌起,她垂低了頭輕輕點一點,“這個我大約曉得。” 望她羞赧難當,沁心逗趣一句,“你都嫁過人了,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 下首,明珠一張紅臉杏花春,發妝酒釅,臉上上涌的血氣灼得令她想起另一些血氣蓬勃的夜,然后是宋知濯的手與唇、在纏綿的帳中一些極為隱秘柔情的磨纏。 沁心身經百煉,將她一汪春水的臉色揣度于心,泛起一股綿長的酸澀,她含笑誠然地凝住明珠,手上的絹子一絞一纏,“說實話兒,我真羨慕你。不瞞你說,我頭一次接客,就是你家夫君的局面,出了些小岔子,幸得他解圍,才免了mama一頓打。到我點大蠟燭的時候,mama只當他有意,特意叫人給他送了帖子去,我盼了一個月,竟是無信亦無影,后來才聽人講,他到這些地方來,不過是應酬朋友,倒是不好女色。你想想,他可算得良人不是?所以我瞧你們這事兒,大概有個緣故在里頭他不方便講,等他回來了,你問問他,也算個有始有終。” 她些微低沉的鶯聲縈紆在明珠耳邊,倒像是自己的寶貝也得了別人的肯定與欣賞一般,心內生起隱隱的歡欣。可下一刻,有更加洶涌的辛酸覆蓋了歡欣,她垂眼笑一笑,將話題橫峰轉過,“那照這么說,清念、哦,就是雪影,她下月初就要點大蠟燭?” 得沁心點點頭,明珠腦內思緒橫飛,想起在金源寺遭劫時,清念分明被那起賊人辱了清白,又何談什么點大蠟燭。她前后想一想,又想得通了,那方丈師太必定是為了多賣些銀子,便將這事兒絕口未提。 然這三千紅塵,縹緲浩瀚,到底與她無關,她所捺不住牽掛的線,系在所隔千里的壽州。 暗行半月,宋知濯領兵已至水鄉壽州,所見之云水霧煙、亭臺軒榭,無不與京城直接的范闊之美天差地別。這里所近江寧所居江南,是另一種溫柔的美。他騎著戰馬跨過街頭,目之所及中,總是想起明珠,她就是在這樣的江南長大,這里甘甜的水將她孕育成一個溫柔靈俏的少女。 府門前頭立著幾百官兵與幾位錦衣華服之人,為首之人胸闊挺拔,下頜留半寸潦須,剛毅果決的眼遠遠就將宋知濯睨住,約莫年近四十,想必就是穆王。他身旁所立幾人,其中一抹身影宋知濯再熟悉不過,正是趙合營。 那趙合營一見人已近前,忙迎上去,“知濯,你總算到了,我還說不知你要耽擱到幾時呢,沒想到這樣快!” 宋知濯連忙下馬,一面寒暄一面隨他趕到穆王跟前,單膝落地,抱拳相禮,“下官宋知濯參見穆王殿下!” “嗯…,”穆王頷首一瞬,示意他起身,將他通身打量,瞧見他一身暗紫云紋襕衫,頭束白玉玄鶴冠,溫文爾雅又英姿勃發,頗為滿意,“早聽合營說起你,又聽聞你素來有勇有謀,生擒曹仁,又在延州擊退遼兵,又替我籌謀算計,真是年輕有為,后生可畏啊!” 身后靠著巍峨的府門,莊嚴肅穆。宋知濯不敢自傲,忙拱手相讓,“王爺實在過謙,下官不過是初涉朝堂,運氣好罷了。” 少刻,另有一管家上前,深哈著腰幾方拱手,“王爺、世子殿下、幾位大人,府中宴席齊備,輕挪步進廳中說話兒。” 幾人正一正衣衫,由管家引路,穆王為首,一路踅入府中,縈花紆石,到得正廳,一張黃花梨大圓案上備了各色菜品、金樽玉壺,穆王落座后,再指眾人落座, 一應果品齊備后,身后立五六名丫鬟,上前斟酒,不等穆王提杯,宋知濯先拔座起身,捧杯敬上,“今日聚首,下官先祝王爺功成萬業,福壽永綿。” 下首趙合營亦提杯祝唱,“我也祝王爺萬壽無量、福澤乾坤!” 得以穆王爽利一笑,提杯掃一眼眾人,“各位瞧瞧,這些年輕人多會說話兒?有后生如此,我朝必定江山永固啊。”另幾為老臣紛紛附和后,他方將眼轉回來,笑容和藹慈善,“快坐快坐,站著做什么?知濯初次見我,自然有些不自在,合營,你是我親侄兒,怎么還‘王爺王爺’地稱呼個不停?以后只叫四叔。” 言訖,他引項傾杯,其余人方跟著飲盡,見他砸一砸唇,一雙利眼將宋知濯望住,“知濯,你今兒才到,要好生歇息,明兒咱們再談正事兒。也不必去住什么官營驛站,只同合營一樣,就住在我府里,我已叫下人收拾出一座僻靜小院兒,一會兒叫合營親自領你過去。” 曾在京中就聽趙合營說起,這位王爺生性多疑,倒不如順著他意。如此,宋知濯拔座起身,又拱手行禮,“下官聽憑王爺安排。” 一場筵宴至半,又有歌姬舞伎在廳外的聽音臺上奉予歌舞,琵琶笙樂、檀板金樽,喧囂出一場廝殺奪利。這里離得京城山高水遠,可在座每個人的心,都從未遺忘過那座遙遠的皇城,他們如思念情人一樣思念那里的金磚紅墻。 漸漸酒盡燈殘,宋知濯并趙合營二人一路由幾位下人秉燈引往下處。同趙合營一起,宋知濯松懈許多,袖間藏著玉婿迷香,被夜風一帶,花間俱是醉釅酲深。 安置妥帖,二人對坐案下,趙合營顧盼一圈,寒暄備至,“這是王府二門處,倒是清凈,你看著可好?” “我在延州邊境,喝風飲沙,一下到了這里,倒猛然想起家里來。”宋知濯飲茶散酒,雙唇得了江南滋潤,已不再干裂,瞧著仍舊一副玉面金尊,“住哪里都不要緊,只想著快些回了京城決死一戰,勝了便將我家夫人接回家中,若敗了,人死燈滅,我也不用再受那相思之苦。” “嘖嘖……,”趙合營不住咋舌,另眼將他一瞥,“我出京時才說男兒志在朝野,如今你又是張口閉口的夫人夫人!” 夜燈下,宋知濯慚愧一笑,“不瞞你說,離家越久,相思難捱。我放她出家去,市井之下,混亂遭雜,心里總是不放心,總怕她一個弱女子在外頭受什么罪。” “得了得了,”趙合營連擺著一截銀袖,緩緩拔座起身,“你跟我一個未娶妻之人說這些,我也不懂。不過我瞧這壽州的美人兒倒是很好,比起京中,更是婉約如月,改明兒我領你出去見識見識。” 二人含笑相辭,宋知濯將他送至門外,遠遠望他一片背脊隨渺茫燈影消失在長夜深處。抬首一望,清霄中懸得一輪朗月,周遭星明閃耀,像明珠一汪春情秋水之眼。只要想起她,頓覺疲乏的身軀仿佛浸入一潭溫水中,綿密無盡的情與思念將他裹挾。 他由心中沉吟:無論哪顆星,請幫我瞧一瞧她,是否飯食得安、好夢成眠?然而回應他的,是星沉月默,又一段永夜消散。 晨曦微薄,輕靄晝永,江南的秋總是濕潤潤的,潤著衣衫與一片塵心。稀徑上,宋知濯與趙合營一路相談,正往穆王書房里去。 不料剛過一個月洞門,驟然聽得一聲長利的驚叫劃破花間鳥語。宋知濯仰頭去瞧,瞧見有身影由墻頭墜下。待望定時,見得那抹影子已落入趙合營懷中,原來是一個月衫清麗的小女子。 那女子拍著胸口由趙合營懷里蹦出,蹦得髻上兩只小小蝶翼簪撲翅欲飛,“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我要死了呢,世子哥哥,謝謝你!” 花墻碎影下,宋知濯只瞧見那女子的背影,卻將趙合營面上的責備神色瞧得個一清二楚,“你爬到墻頭去做什么?你怎么上去的?你再這樣野,我就告訴你姨母打你!” 女子拽了他的半截銀灰麒麟紋袖口,嬌滴滴地撒著嬌,“別告訴姨母、連姨父也不許說!叫他們知道了,又要訓我,我下次再不敢了就是嘛。” 趙合營威懾一眼,錯身而過,“快回屋里去,叫丫鬟給瞧瞧傷著哪里沒有。”及此,他將下頜一臺,“知濯,我們走。” 那女子旋即轉身,一張天真欲碎的粉桃臉,玲瓏剔透的一雙泛綠的瞳孔就此落到宋知濯身上,往得片刻,腮上微紅,囁聲問起來,“世子哥哥,這位是誰啊?” “哦,”趙合營定住腳,朝宋知濯一瞥,“這位是我的好友,京城宋國公之嫡長子宋知濯,你快來見禮。” 見那女子垂著一張紅臉囁步上前,趙合營咧嘴一笑,指給宋知濯,“你不認識她,但你一定認識她父親,她父親是當朝同平章事童大人,她叫童釉瞳。她母親與王妃是孿生姐妹,去世得早,王妃娘娘便將她自幼養在身邊,不過偶時節慶回京去陪童大人一陣,多時都在壽州。” 斑駁的金光撲在童釉瞳一片月色淡淡的寶華裙上,亦將她的眼映成了一段流螢時光。她垂下的睫毛一閃一翹,偷偷在睫影里瞄了宋知濯好幾眼,每一眼俱是春水浮波。 須臾,她才回神過來,匆忙福身,“宋公子好。” ———————— 1出堂局:不在□□所在的青樓應酬,外出應酬客人。 2本堂局:就在□□所屬青樓應酬客人。 84. 中計 清念的心是黑的 梧桐潸潸, 銀杏疏影,長廊闌干內行著一月白、一幽藍的挺闊身影,二人正款款言談。 細聽之, 是趙合營爽利的笑聲, “你看她那眼睛, 天生瞳孔帶綠,只因她祖上有胡人血統。說來也奇, 童大人倒是無異,反生得她,天生淺草綠的眼睛, 故而取‘釉瞳’之名。你在這里, 撞見她可要躲著些, 她最好哭了,幾句話兒就要惹得她眼淚霏霏,若她哭起來,我四嬸嬸聽見,可又要心疼了!” 至拐彎處, 下得長廊, 撒得一片碎金在宋知濯幽藍的襕衫上,正行至逼仄花道上, 他負得一只手, 另一手擺袖禮讓, “我一外姓男兒, 與你家又無親, 見著她自然是要避忌一些的,話也不說幾句,怎么還敢惹她哭?” “你避著她, 還不知她如何呢。”趙合營且行且笑,搖首嗟嘆,“你不曉得,一則是因我四嬸與她母親孿生,自幼親近,meimei沒了,自然是當她的女兒掌上明珠一般疼。二則四叔四嬸早年有個女兒夭折了,如今膝下只有兩位兒子,就連幾位側妃良媛所出亦是兒子,便當她親生女兒一般,調養至今,可說是集萬千寵愛一生,也算對得起童大人了。” 暗忖一瞬,宋知濯含笑問起,“王爺王妃替童大人養女,本就是天恩難得,怎么說是‘也算’?” 遙望左右無人,趙合營挨近些,收抑聲息,“我原來就同你說過,我四叔此人英明神武,就是性子多疑。他自到壽州,因不放心童大人,怕童大人遠在京中會心生異變,便以王妃念妹之名將釉瞳接到這里來養,實則是以做挾制,童大人就這么個寶貝女兒,怎敢聲異?好在這些年,童大人對四叔也算忠心盡力。” 說話間,已至穆王書房,門外有兩名跨刀侍衛把守,其中一人折進去通報,不及須臾又出來行禮,“世子殿下、宋大人,里面請,王爺正等著呢。” 二人相請入內,一同拜禮,見得另有幾位謀臣坐與下處。穆王由案上端正起身,身后的椅背上伏一條飛龍,栩栩如生。 他雖掛著笑,眼神卻難掩威嚴,下頜半寸長的一片須渣,更顯天威,“你們坐,不要老是站著說話。”眼見他二人落座,他笑得更似舒心,“知濯,你帶來的兵馬我已安頓好,冬至前半月,分得二路,由水、陸發兵至京師兩萬兵馬,童大人會在朝中與景王周旋,以掩耳目,待到京師時,自有你的人馬里應外合,一切妥帖安順。不過,我眼下擔心兩個事兒,一是你在京替景王做的兵力部署圖,不知他是否會臨時修改。二嘛……。” 及此,曜石一般的眼眱向宋知濯,攢愁千度,“知濯,我是有些憂慮你父親。說起來,我常在此地,與你父親相交不深,但年輕時倒是與他打過一些交到。我頗為欣賞他的一身才學,這些年,又時常聽聞他于朝政之功,如今,他已位及副相,我是實在不忍見得因為黨羽之爭,而使朝廷所失一位對江山大益之良臣啊!” 言中所痛,倒也有真,宋知濯揣度一刻,起身行禮,“那依王爺的意思,該作何解?” “依我看,”穆王靠像后方寶座,將一面棗紅蝙紋袖口抬起來又壓一壓,示意他坐,“此次回京討伐,你要找個時機去勸勸你父親,只要他懸崖勒馬,我可以不做任何追究。況且,你們原本就是父子,雖政見不同,到底還是不要鬧得骨rou離分的好。” 宋知濯自然無不應從,行禮領命后,三人又商定諸方細節,晨光在幾扇檻窗上縹緲變換,寧靜中似乎響起雄壯的鼓鼙,敲得塵歸塵土歸土的宿命。 下沉的天色里,蘊著一種蒼涼的黃,十分像邊關的一片沙,在曠野中孤寂地浮動。但里頭走來一位女子,像沙漠里的異域妖姬,在單薄的一片黃里點燃了四季的顏色。 她穿著珍珠粉的縐紗對襟褂、里頭松針黃的橫胸,繡著一株風鈴草、以及藕荷色的留仙裙,鬢上的兩朵荼靡花兒適時地點綴了她瞳孔里的草綠,看上去天真得可憐。宋知濯的眼沒有流連,隨他的步子一樣轉入另一條開遍紅杏山莊的小道。 只見童釉瞳將嘴角一癟,捉裙碎步追上去,連滯后的風都帶著燦爛的香甜,“宋公子、宋公子、知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