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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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明珠則在風(fēng)浪中顛簸著、將自己交給她無比信任的舵手,明天會去向何處,她連一點(diǎn)兒預(yù)感也沒有。 ———————— 1宋 晏殊《浣溪沙·玉碗冰寒滴露華》 76. 生辰 多余的賀禮 草色煙光殘照里, 長亭凄切暮雨中。 下一天,落了秋雨,淅瀝瀝地在窗臺濺出淺淺水花兒。明珠的心事莫如這些點(diǎn)滴微雨, 墜地?zé)o聲。 她早上想說來著, 但宋知濯似乎很急, 連早飯都未用便趕著去上朝。她腦中思緒俱空,唯一掛心的便是他挨餓, 慌忙由白水晶大碟子里抓了兩個金絲豆沙蓮蓉卷,一路追出院去。 聽見腳步聲,宋知濯即在長亭下住了腳, 遠(yuǎn)遠(yuǎn)地回望她, 隔著細(xì)如青絲的雨簾, 幾如隔了幾個來生。他不知道他余下的今生將是權(quán)貴無極還是戰(zhàn)死在皇城腳下,故此,每看她一眼,都像是最后一眼。 她裙上的一層蟬翼紗被風(fēng)漾起,似乎是江櫳輕煙, 月罩疏云, 一步一步,踩在他的心甸, 將兩塊金菊似的點(diǎn)心遞過來, “拿著馬車上吃, 雖然沒見過你們上朝, 但我是也聽說過的, 飯不能吃水不能喝的,要是趕上皇帝老爺子話兒多幾句,可不把人都餓壞了?” 他接過, 溫柔且憂悒地輕笑一瞬,酸澀如泛黃的楊梅,“你進(jìn)去吧,下著雨,別著涼了。今兒你起得也太早了,吃過早飯,叫青蓮她們給你攏個炭盆,去去潮氣,你再接著睡一會兒。” 實(shí)則,他想說“你走吧”、“別等我”諸如此類道別的話兒,可懸在舌尖,繞成了,“再有,把床上的熏球點(diǎn)上,下雨了帳里總是潮一些。我,我大概會晚些回家,別等我、別等我吃晚飯。” 煙雨長亭下,明珠倏然鼻尖一酸,驟然想起那一年她娘說帶她上街的事兒來。她知道這很沒頭沒腦、莫名其妙,可她的心從這一刻就開始懸在一個懸崖半空,似乎只等上頭有一塊石頭掉下來,再將它砸下去。 雨亦越下越大,明珠在窗內(nèi)望向渺茫無定的飛花落雨中,群姝香粉撐著脆弱的枝,不緩不退地迎接劈頭蓋臉落下來的雨點(diǎn)兒,她心內(nèi)亦有了勇氣面對莫名的不安。 她垂首自笑,笑自個兒的敏感多疑,再抬眉時,見院門被人推開,枯黃的綢傘下,是青蓮小爐一樣溫暖的笑意。她穿了白蝶穿花縐紗褂,下頭是素面青羅水仙群,困于霖霪靡雨中,緩步而來,令明珠更加心安。 她迎出去,拈了一張素絹替她撣袖上的雨珠,“jiejie,下著雨你來做什么?我這里也沒什么事兒要張羅的。” “還沒什么要張羅的呢?”青蓮嗔笑著,懸了眼珠扯她進(jìn)了里間,“二奶奶那邊兒都診下來了,的確是懷了身孕,你快翻翻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禮,咱們一道去給她賀喜,連三少爺那邊兒沒個女主人都送了禮去,咱們這里不去倒是說不過去了。” 聞言,明珠才想起這回事兒,慌著翻箱倒柜捧出一個個大小不等的錦盒在案,又一一將蓋兒揭開,寶翠珠光,琳瑯滿目,每一樣都是宋知濯或是去買、或是叫人先打出來的,連她手上兩個忍冬藤紅寶石金鐲,俱是出自他的手筆。 一絲絲甜蜜泛在心間,她含著笑挑挑揀揀,拿出個藍(lán)寶石嵌的金鐲遞給青蓮,“我瞧著就這個吧,上回宋知濯帶回來倆,我是更愛另一個。不過,反倒是這個貴重些,咱們送過去,也不算失禮。” “成,快換身兒衣裳,咱們趕著過去。” 言罷,替她換了件珍珠攢細(xì)花兒殷紅縐紗對襟褂、橫一條淺紫緞抹胸,下罩的亦是淺紫素面月華裙,清清爽爽,如一叢水煙里的美人櫻。 二人撐傘而去,甫進(jìn)院兒,遙遙就見檻窗上伏著懶蝶昏燕的楚含丹,眉間像是蒙著一層淡靄,使明珠回憶起煙雨江南的長巷中,一片若隱若現(xiàn)的扇面。 她繞庭而上,在花間與她招呼,“二奶奶,我來瞧瞧你,你不嫌吧?” 好半天,楚含丹方遲緩地回過神來,朝聲音的來處望去,一瞧是她,便撐起了細(xì)腰,像朵攀枝爭艷的花兒,連笑容都拼了十二分的精神,“大奶奶說哪里話兒,下著雨,快進(jìn)來喝盞茶吧。”她又扭臉往屋內(nèi)招呼,“夜合,叫人烹茶上來。” 說話兒間,明珠已進(jìn)得屋內(nèi),落在對榻之上,亦不愛廢話,招青蓮奉上寶盒,“聽說二奶奶有了喜,我也沒什么送的,這個東西二奶奶過過眼,瞧瞧中不中意,要是喜歡,就算我賀二奶奶之禮了。” 抬眉一瞧,只見她的眼冷冷地掃過那只寶鐲,幾顆藍(lán)寶石泛著粼粼波光,跟她的目光一樣涼。不過她仍是笑的,笑得漫不經(jīng)心,“大奶奶有心了,多謝惦記。不過,這是知濯給你買的吧?你又拿來送我,是個什么意思呢?未必是來我面前顯擺顯擺他有多疼你?” 此言一出,四方皆為尷尬,夜合尤甚,忙奉茶上來,訕笑兩聲兒,“大奶奶您瞧,都說女人有了身子性情就要大變,一會兒高興一會兒生氣的,這一生起氣來啊,就不管不顧的,什么難聽說什么。倒不是有心,我問過大夫,都說孕婦皆是如此,所以請大奶奶見諒,就連我們姑爺也一日挨她幾頓刺兒呢,您可千萬別放在心上啊。” 見她如此光明正大不顧眾人的臉面,明珠也不好說什么,只是呵呵陪笑。楚含丹卻不欲作罷,掛了眉剔夜合一眼,“要你多什么嘴?我自個兒說什么我自個兒心里有數(shù)。” 這下夜合也沒了臉面,將盞架在茶托上,拉了青蓮旋裙而去,獨(dú)留她二人說話兒,倘若有失體面也不至于落到丫鬟眼里。 外頭雨已轉(zhuǎn)小,靜謐且綿長地飄灑,偶時掠過兩絲進(jìn)窗,觸到明珠的手背,頓覺微涼。她正欲客氣兩句告辭,恰巧楚含丹掌心托起一片藕粉淡紗的衣袖,擺出個請的姿勢,“大奶奶快請用茶,一會兒就涼了。” 循聲而望,見她唇角一絲清淡如水的笑,哪里來的真心待客呢?明珠要起身,誰料她又開口,聲線像潤雨一樣涼絲絲,“大奶奶,先前咱們話兒已經(jīng)說開到如此地步了,你也不必再同我虛講客氣。你這些東西嘛,要一千一萬我也有拿得出來,從前我的生辰禮上,知濯也不知送了多少,原沒什么稀奇,可這也算你的一片心意,我今兒就收下,下次可不要再同我客氣了啊。” 明珠無言靜對,細(xì)密的雨聲中,她思索半刻,到底還是扶案起身,含笑將她眱住,“二奶奶,那都是從前的事兒了,如今你懷了身孕,就不要想那些前塵往事了,把眼下的日子過好才是正經(jīng)。我就先回去了,二奶奶不必送。” 話訖拂裙轉(zhuǎn)身,在楚含丹寸寸漸暗的目光中踅入廊下,與青蓮執(zhí)扇步入雨中。 霪雨無間,像千絲萬縷的線將人纏住、網(wǎng)住,楚含丹頓覺四處無門、八方無路,花草林石俱在煙雨濛濛中不清不楚。譬如她的余生萬里,要在這重門之內(nèi),同一個不愛之人磨到老、磨到死,麻木得不真不切。 同樣一片雨下,馬車咯吱咯吱慢響不停,街道還似以往,人影憧憧,天下熙熙,不知為何聚首。宋知濯在馬車內(nèi),只覺生息聒耳,攪亂他的心亦是亂麻一團(tuán)。 待車停在明雅坊時,他立即斂了煩絲,由相幫引路,一路上了軒廳。趙合營果在里頭,一見他,將面前兩只金樽俱斟滿,一只遞與他,叮咣一捧,笑顏難掩,“知濯,一切竟在掌控之中,如今咱們兄弟先飲一杯,待入冬后事成,再到此處喝個痛快!” 軒廳照常空無一人,趙合營砸一下唇,壓低了聲線,“已與四叔商定好了,你在延州拖住軍情,暗中轉(zhuǎn)至壽州。我這里帶著暗衛(wèi)由廬州兜轉(zhuǎn)過去,咱們在壽州匯合。”及此,他將眼皮一臺,架高了眉,“你不日就要帶兵啟程了,家中的夫人可安置好沒有?” 正是戳了宋知濯的痛楚,只瞧他自斟了滿杯,一飲而盡,像是將窗外一片愁雨都和入腹中,臉上笑中帶苦,“我思來想去,只要她還是我夫人,就必定要叫景王捏了去,倒不如放她一條生路,若我敗戰(zhàn)而死,她也不必為我守寡立節(jié)。可我曉得她,越是這種時候,她越是倔得很的一個性子,倒是不讓她知道的好,一則萬一我死了,她好安穩(wěn)過她的日子去,二則萬一落到景王手里,她什么也不知道,倒少吃些苦。” “噯,這才對,”趙合營松了五官譏笑了幾聲兒,又替他斟一杯酒來,“要我說,大男兒志在四方,哪里就被這些兒女情長絆住腳?也辛虧我還沒娶妻,否則豈不是這會子也跟你一樣,磨磨唧唧的。抓緊辦了吧,好無牽無掛地去立那不世之功!” 宋知濯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不時幾位姑娘上來,佩環(huán)琤琮之聲合著雨聲,又一段曼妙聲弦。沁心照常彈了曲箏,悠揚(yáng)婉轉(zhuǎn),如流水曲折,動聽至極。 待她拂琴下來,依舊是坐在宋知濯身邊,拈一條杜鵑花兒蠶絲手絹替宋知濯斟酒,“這幾回,總見大人不甚開懷,可是還為上回所說的事兒心煩呢?小女子最笨,倒要勸一勸大人,男人立業(yè)天經(jīng)地義,女人在家等幾年也不值什么。” 她不知其中內(nèi)里,只當(dāng)宋知濯是要上邊關(guān)打仗。把著壺,兩個眼珠釅釅地將他凝住,不像是勸他,倒像是勸自己。 望一望,宋知濯便警醒著側(cè)目避開,提杯飲酒,一盞接一盞,“我家夫人與別個不同,她是修佛之人,別人只看她人好心善,我倒瞧她忘性大得很。” 他訕一笑,耳邊是趙合營與二位姑娘猜拳拇戰(zhàn)之聲,而他的眼仿佛透過雨簾,看見遙遠(yuǎn)的遠(yuǎn)處,一人一狗在笑在鬧,“她嘛,人家的好她記得住,壞處她也能忘,但這是她的腦子,不是她的心。她的心忙著愁生計、過日子,這樣下去,遲早能將我也拋到九霄云外去。” 垂首一看,眼前的酒杯再滿,他又飲盡,唇邊掛一滴酒漬,一笑便辛酸入喉,“況且,她過了許多苦日子,我以前就說要她以后都享福的,如今倒要食言,想著她以后要因為我又吃那些苦頭,我的心就像被人活剮一千刀、一萬刀。” 沁心捉壺的手緩緩落下,酸楚涌上,萬般無言,最后還是淺淺地笑開,“大人別憂心,以后日子還長呢,她若是將你忘了,您就再讓她想起就是。” 長案一邊,又有位姑娘手cao琵琶,玉珠滿盤。撥弄輕弦兩聲后,她開始唱起來,吳儂軟語,令人心神一酥。 和歌一曲,宋知濯已是一壺下肚,已經(jīng)面上緋色,人亦微醺。趙合營扭臉一看,好笑起來,“這也奇了,知濯今天倒不忙著回家了,還喝成這副樣子,哈哈哈……。” 眾位美人亦是嘻嘻一笑,鶯轉(zhuǎn)巧簧的聲息里,宋知濯卻是心如篩沙,一粒粒的粉碎。他在與爐內(nèi)的線香拉扯拖延,仿佛不回家,就不用去面對與明珠的分別。 直到線香殘燼,爐內(nèi)又疊一層輕灰,他才提起心,由明安攙扶上馬車回府。 霖霪不斷,還是由兩個小廝將他攙回院內(nèi),明珠正臨窗聽雨,見狀趕忙旋裙跑出,一手遮在額前,招呼小廝將他攙入帳中,“少爺怎么喝成這個樣子?明安,是出什么事兒了嗎?” 明安傻撓著頭,笑嘻嘻地打著太極,“今兒是司里幾位大人請咱們少爺喝酒,人一多,應(yīng)酬不過來,就喝多了些。” 二人辭下,明珠便先提裙冒雨翻到隔壁去叫綺帳讓廚房煮醒酒湯上來,另吩咐幾個小丫鬟燒了熱水。自個兒又踅回去,替他沐浴更衣,好一頓忙活,才將他重又塞回被中。 只見他一張臉被水汽一蒸,更泛了紅,她便獨(dú)自笑起來,吐舌噞喁,似嗔似怪,“誰叫你喝這么多酒來著?可是活該吧?一會兒非得難受死你!” 不知他聽見沒有,抬臂翻一個身,苦著臉,兩唇似有翕合。明珠附耳貼近,才聽見他在碎嚷,“小尼姑,想喝茶。”綿綿的嗓音像一個孩子在撒嬌。 無奈,明珠替他掖好被子,又搬來小爐烹茶。四面鶴臺已經(jīng)燃過半燭,又有爐中幾枚銀骨炭,照得屋內(nèi)越發(fā)亮堂溫暖。明珠在一根折背椅上打著蒲扇,緩一下急一下,扇得火中偶爾噼啪一聲,恬靜安逸,年月從容。 煎好茶,她拖一張三腿圓案在床頭,將盞擱在上頭,坐在床沿輕輕晃一晃宋知濯的肩,“噯,你能不能自個兒起來喝?噯、噯!” 實(shí)在喚不醒,她便將他托靠起來,一臂端了盞喂他。這一刻又像是回到剛進(jìn)府的時候,她耗了一身力氣每日于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兒上照顧他,瑣碎得入絲絲紅線,將兩個門戶不當(dāng)?shù)娜恕⑼嗟男乃ㄔ谝惶帯?/br> 思及此,柔和的笑便在她臉上蕩漾開,一層一層,像湖面的波光。 喝過茶,宋知濯似乎還未醒,昏沉地往被子滑下去,翻身又再嘀咕。明珠再湊近去聽,聽見囫圇不清的一句,“小尼姑,對不起。” 她先是笑,只當(dāng)他是在說醉話,沒頭沒腦地道什么歉?可他口中不停,不斷地重復(fù)這一句,“小尼姑,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每一句,漸漸將明珠臉上的笑意刮下來,一層一層,直到露出一片蒼白的臉色。她苦思冥想一陣,實(shí)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可對不住自個兒的,可又想起這些時他點(diǎn)點(diǎn)反常之勢,便生起好些不安。 于是,這一夜,便在寂靜的不安中熬過,與案上留下的殘燭,飄搖欲碎,一同去往前程不定的明天。 “明天”轉(zhuǎn)作今朝,一時一刻,晝夜不停。窗外陰沉如昨,仍舊下雨,像是“天水盆”缺了個口子,要將兜了許久的水都趕著落下來似的。 早起,明珠惴惴難安,像是頭上懸一把刀,不落下來心就不定。她捧著碗,一眼接一眼地窺著宋知濯,企圖從他沉靜的面色中窺得一絲天機(jī)。宋知濯似乎有感,有些狼狽地擱了碗就要落荒而逃,“我上朝去了。” “哦,”明珠并未起身相送,秉箸夾一片鮮拌蓮藕,嗑哧嗑哧地細(xì)嚼著,口里佯作漫不經(jīng)心地詢問,“你昨兒喝多了,你曉得吧?” 他只是細(xì)碎地點(diǎn)點(diǎn)頭,就要旋過簾去,卻又被明珠叫住,“你今兒能早些回來嗎?咱們有好幾日沒有一道吃過晚飯了。” 又是細(xì)碎地點(diǎn)頭,瞧她再無話,他便跨步而去,身影掠過窗扉,匆匆一瞬。 接著便是明珠漫長地呆滯,雨聲緊一陣緩一陣,滴答敲得人心內(nèi)煩悶。她思忖,一定要問個清楚,縱然什么誤會煩難,也要在晚飯時候解開。 可終究是,可憐人意,薄于云水,佳會更難重1。 直到下午,疏雨漸斷,云濤煙浪。輕紗長亭下,夜合接過小丫鬟端來的燕窩,談笑兩句后,一路踅徑而上。 入得屋內(nèi),將粉晶圓口碗擱在案上,捉裙坐下,良言苦心細(xì)細(xì)勸,“剛叫人熬好的金絲血燕,小姐多少吃一些。今兒早飯午飯,瞧你都沒吃了幾口,難不成不曉得個餓?就是你不餓嘛,肚子里那一個也是經(jīng)不住啊。” 一櫳檀色淡煙的裙攤在錦榻上,里罩楚含丹交疊的雙腿,她微直起身,執(zhí)了湯匙緩緩攪動碗內(nèi)如冰如雪的燕窩粥,“肚子里這個要死就叫他死好了,我巴不得。我問你,我叫你抓的藥,怎么這樣久還抓不來?” “噯,哪有那樣容易,許多藥材總是要湊的。”夜合陪笑,伏著半身,心虛地忙將話題轉(zhuǎn)過,“方才丫鬟送粥上來,說是大奶奶又跑廚房去了,過問了一句才知道,原來今兒是她的生辰,她閑著沒事兒,就要親自燒飯等大少爺回來吃呢。你昨兒才收了人家的賀禮,今兒不得趁勢還個禮?” 叮當(dāng)碎響的勺子驟然停歇,楚含丹暗忖一晌,正借了這個由頭去會一面宋知濯。倏而一笑,“成啊,你去柜子里隨便翻個什么值錢的出來,再替我梳妝一下,我這就親自給她捧了去。” 夜合窺她一瞬,搖首暗笑,“瞧,一聽見要到那邊去,你又活了。罷罷罷,我勸不住你,你先將粥吃了,我去找東西,一并連你要穿的衣裳也找出來!” 這邊吃完,那邊已經(jīng)翻出一個各色細(xì)寶石嵌的一頂小鳳冠,就裝在一個深方匣子里。又替她尋出秋香色暗連枝縐紗掩襟長褙,一闕竹葉青繡白玉蘭的留仙裙。換了衣衫,又簪珠翠,不時搖身又成了精神氣十足的一個嫻雅富貴的奶奶。 一路斗草踏青,水滴空階,總算到得那邊。甫進(jìn)院兒,望見明珠正領(lǐng)著丫鬟在外間擺案。桌上有醬酥桃仁、珍珠蝦、酥皮脆雞、金錢海參、香蒸鱔段等八個菜色,中間還有小爐子墩著一口砂鍋,咕嘟咕嘟滾著,也不知是個什么,倒是煎炒烹炸無一不全。 她掃一圈兒,不見宋知濯,便將匣子交給丫鬟問起,“大奶奶,聽見丫鬟說今兒是你生辰,我縱然無趣,禮還是要還你的。怎么大少爺還不見回來?” “二奶奶客氣了,”明珠請她在榻上入錯,又叫綺帳倒茶來,“瞧這天色,應(yīng)該是快回來了。二奶奶來得好巧,不如留在我們這里吃飯,也嘗嘗我的手藝。我平日里雖然只會燒一些家常的,但今兒這些可是找了cao辦節(jié)日席面的主廚親自教我的,你別嫌就好。” 楚含丹略微頷首,自然不是為了這一頓飯,不過是聽見宋知濯快要回來了,便想著等一等。至于等來的是他客氣的話兒還是冷漠的眼都行,不俱什么,只要見著他,就會覺得云疏天淺、愁云漸退,心里似乎也沒那樣多的憋悶憂煩。 尷尬地陪坐片刻后,明珠估摸她是真不欲走了,便又硬挺著客氣搭訕,“二奶奶瞧著精神比昨兒好多了,面色也好了許多,正是應(yīng)該多保重才是。” 她還是未發(fā)一眼,橫目慵笑一瞬,似乎連應(yīng)酬都懶得再應(yīng)酬。見狀,明珠心內(nèi)也有些不耐煩,不欲過多理會,叫青蓮二人各自去忙,自個兒亦起身要走,“二奶奶稍坐,我還煨著湯,去看看好了沒有,不過耽擱一會子,二奶奶可千萬別走,留下來一起吃飯,可千萬別走啊!” 她原是故意言之,又將她獨(dú)自冷在屋里,就是想要她識趣自去。哪曾想,這一位勘破此機(jī),就是不走,非要等宋知濯回來一見才罷。 ———————— 1宋 晏幾道《少年游·離多最是》 77. 和離 今宵作別 雨后渾天, 濃云不散,啪嗒啪嗒的由屋檐枝稍上墜下水滴,一切仿佛都蘊(yùn)在這樣一個迷蒙混沌的人世間。 馬車在西角門停駐, 宋知濯穿一身血染的朝服, 打簾下車進(jìn)得門內(nèi), 只見滿地殘紅,浪萍風(fēng)梗、度歲茫茫。他在蕭條的秋風(fēng)里踽踽獨(dú)行, 終于在跨入院門前,將心內(nèi)準(zhǔn)備好的分別措辭默了一遍、又一遍。 然則進(jìn)院,只聞得空庭內(nèi)金齏玉鲙之香, 牽動他一副空空的胃腸。就像走過漫長的風(fēng)雪夜, 來到一個暖爐旁, 溫暖得令他遏然鼻酸,莫名地想哭。 這個殘雨煙籠的角落,是他的家,他再一次意識見,家對他來說具體得就是明珠眉目如畫的面龐。 他蹣著膽怯的步子跨進(jìn)屋內(nèi), 沒有見到明珠, 失落中反而松了一口氣。滿案的珍饈還不及去看,便見楚含丹從榻上迎上來, 接過他的官帽, 聲線繾綣溫柔, “知濯, 你回來了?” 怔一瞬, 帽子已被她接過,放在一個長案上,“下了一天的雨, 你這官帽都有些濕潤潤的,想必身上也是,不如進(jìn)屋先去換身衣裳吧。” 她笑靨不變,將宋知濯凝望半晌,見他似乎在發(fā)呆,便將聲音拔高一些,“知濯、知濯,怎么了,怎么發(fā)起怔來?” 此刻,宋知濯仿佛進(jìn)了一個錯位的時空,“明珠”好像只是一個幻麗的春/夢,而眼前這位才是他的妻子。他凝回神思,掃量屋里一圈兒,錦榻、簾箔、細(xì)廊,分明一切如舊,便頗有些小心謹(jǐn)慎地發(fā)問,謹(jǐn)慎得真怕驚醒那一個幻夢,“明珠呢?” 返魂梅的香由里間飄然而出,縷縷繞過楚含丹,她的笑如夢如幻,“不知道,說是到廚房那邊兒去拿什么東西,不見回來,你快進(jìn)屋去換衣裳。” 她由身后推著他,一路繞簾而入,見他還似站在圓案邊發(fā)怔,她便流連不返地駐足。直到宋知濯旋過身來,她才要轉(zhuǎn)身出去。不料,卻被他跨步上來,猛地扯住手腕。 四目交接的一瞬,楚含丹覺得仿佛錯過的半生都將在這一刻得已扭轉(zhuǎn),她滿懷期待地釅釅仰視他。下一刻,真與她期待的一樣,宋知濯俯身吻住了她,然只輕碰一瞬,便被“啪”一聲突兀地截斷。 二人雙雙扭頭望向窗外,只見煙籠長亭下,是明珠濺濕半片的裙與滿地瓷白的碎片。 接下來久久久久的寂靜后,明珠的眼透過四扇窗扉射過來,死死凝住宋知濯,好像是在審視一個陌生人,那些熟悉的耳眼口鼻在這一霎都變得生疏不已。這一幕來得太突然,讓她還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太多慌亂的雜緒攪作一團(tuán)又煙消云散,余下一片空白。只能將他望住,企圖從中捕捉到一絲動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