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半片紫貂斗篷擺曳在路徑之上,步子里蘊著萬丈高的壯志豪情。就在今兒早朝,宋追惗因判亂有功,圣上親旨,升任其為吏部尚書,官居二品。 這廂進屋時,臉上還漾著潺潺笑意,興許是得此大喜,只待丫鬟上前替他摘了斗篷退下,他便攬過張氏落在自個兒的腿上,一臂將她兜在懷內,“聽下人到御史臺傳話兒,說是你害怕,我就抽空回來了。大白天的,這屋里又這么多丫鬟陪著你,你還怕什么?說來我聽聽。” 一片鎦金鍛的銀杏葉在張氏頭上晃過,只見她扭轉身,捏著帕子將腮邊加厚的脂粉蘸過,由嗓音里滾出一句敷衍的話兒,“沒什么,你回來了,我就不怕了嘛。” 隨她沉淀砂礫的聲音,宋追惗也重嘆一聲兒,將她轉過來,仰著望住她,“我曉得,你是為你娘家的事兒犯愁。實話同你說,這些日子,我也沒少為他們奔走,但延王現呈的口供擺在那里,又是圣上親自定下的罪,叫我也沒了法子。萬幸的是,我之前將你放在這里,不然連你與書兒也要牽連了進去。” 張氏仍舊軟著骨頭沒說話兒,將一雙眼只掠過他望向后頭一堵冰冷的墻,那眼里頭從前少女一般的神采似乎俱隨昨夜的雨流干殆盡。 沒由來的,宋追惗心里驟然有些發慌,一掌在她背上輕拂著,一掌包裹住她一只手,“雖早沒了泰山泰水二位大人,只剩下舅兄一房,但你向來同他關系好,眼下這種境況,你心里必定是悲痛,我都曉得、我都曉得。可你想想,你早已是我宋家的人,是這府里的三品誥命夫人,你是宋張氏!” 恍然見得張氏漫不經心地隨眼角細紋溢出一抹笑意,皺起臉上層疊的脂粉,苦不堪言,“平白說這么多做什么?我又不是不懂道理。” 那笑容越深,臉上的淡紋越發明顯,映在他眸中的淺影,不再是從前雍容華貴得如牡丹一樣的婦人,似乎已媼媼老矣,“定的什么時候問斬?我好去送一送。” “明年七月。” 呼吸凝滯一瞬后,她又笑開,指尖絞起他一縷烏發,一圈圈軟軟繞來,宛如繞不盡的愛與怨,“我記得,第一回是在我父親的壽宴上見著的你,當時好多人,我在廊檐上遠遠兒地就瞧見你,覺得你豐神俊朗、英姿勃發,比那一圈兒糟老頭子神氣多了。后來我同父親打聽你,才曉得你就是當初那個娶了娼/妓做妻子的小公爺。別人都議論你寡廉鮮恥辱沒門楣,可我卻覺得你重情重義頂天立地。” 少女的榮光最后一次在她眼里綻放,隨后開始徐徐凋零,剩下的,是有跡可循的殘葉,“你瞧,一晃眼,這么多年過去了,書兒也長這樣大了,你卻一點兒也沒變,還是當初那樣年輕。……但我老了,有時候,我看著你,總想著你為什么一點兒也不見老,莫不是有什么駐顏之術藏著沒告訴我?” 這問題的答案,她恍惚在這段時間里已經尋著了——大概是因他永遠馬不停蹄地在仕途之路上奔波,不愁不怨、無愛無恨。但她卻將這答案緘默于口,不愿打破眼前柔情脈脈的幻象。 得到的,是他淺淡的一句玩笑話兒,“大約是隨了我父親吧,他老人家也不大出老。” 相視一笑后,宋追惗抖膝輕輕顛她一下,沉穩的神態里難掩一絲喜色,“我告訴你,今兒早朝,圣上下令升我為吏部尚書,大概過些時日等叛黨盡除后,一并連你也升至二品誥命。我曉得你傷心,特意趕著回來告訴你,好讓你也高興高興,如何,現下心里舒坦點了嗎?” “高興,”張氏抬了兩個臂膀,軟軟地搭在他肩上,即便眼中星火不在,卻也仍舊能迸出一個枯癟的笑來,“你能升官兒,我自然為你高興的。”尾后,她將殘酷的真相隨浪頭滔天的眼淚一齊壓了下去。 61. 年關 紅光艷景 春風得意的宋追惗在張氏這一院陪了一下午, 一同用過晚飯后,方往她額上一吻,淺淺地脂粉如撲鼻梅香, “你先歇著, 我還有些公文沒瞧, 要去書房耽擱一會子,晚些再來陪你。” 勉強如天色的笑在張氏臉上綻開, “夜里冷,老爺將那斗篷籠在身上,可別受了寒氣。” 他們辭過, 宋追惗的衣袂隨即便沉入一片雞蛋黃的日光中。日有半沉, 風有驟緊, 半片紅光由西面山頭撒出,宛如美人滯在門外的半闕彩帛,拽不住的水有無盡之流。 去到書房時,遠遠已見宋知書的身影候在門外,長長的斜陽將他那一抹幽藍的直袍拉在欞心門上, 蕭瑟如斯。 隨著宋追惗堅緩地蹣步, 他已迎上前來,恭敬地行禮, “給父親請安, 我想著父親必定是勤勉公事的, 便來這里等著了, 父親可用過晚飯沒有?” “勞你掛心, ”宋追惗一手吱呀將門推開,月白的衣擺如飛鳥掠過門檻兒,里頭是空曠的滿室煙塵, “你有什么話兒要說?說過也好回去讀書,成日間游手好閑成什么樣子?” 宋知書緊跟其后,待他在書案上落座,方撩了兜著雙環佩的衣擺拜伏在地,“父親,兒子今日來,是有一事相求,請父親務必應允!” 威坐上,宋追惗只是扔下手中一方公貼,兩手扣在案上將他望住,待他往下說來,“父親查處亂黨,已羈押官員眾多,恐怕御史臺也快關不下了,不如就將岳父大人輕筆帶過,留他一條性命?……兒子明白,圣上欽點父親查這個案子是信得過父親,您不想有任何徇私之舉也屬情理之中。可說到底,岳父大人不過就是送幅畫兒拍拍延王的馬屁,并未做什么謀逆之事,還求父親高抬貴手!” 殘陽在他身上漸逝,一寸寸不留情的收回余光。他在輕煙慢塵中,就這樣為楚含丹在這位令他心灰意冷的榜樣面前下跪、低頭。 宋追惗泄出一縷笑,黃昏的光澄澄地將他的臉分作兩半,呈現出山與河清晰的分界,“你也明白其中的厲害關系,如何還來求我?你這岳父在官場中向來是出名的奴顏媚骨,朝中早有人看他不慣。眼下人人都將眼睛盯著我,你卻要我放了他?即便他沒有謀逆之事,也是擦不盡的污水,若我放了他,豈不是留了個把柄在別人手里?” 一抹催頹的笑意在宋知書眼底蕩開,暈出一片淺淺的辛酸,“的確是叫父親為難了,可兒子相信,只要父親想抬這個手,一定是有法子的。”隨后,他站起來,朝書案靠近一尺,沉寂在臉上一抹斷巷殘潢的色彩,“父親就當是賞我的吧,當初延王一一將景王這黨的官員都桎梏于掌中,唯獨漏了父親,父親以為是為什么?還不是兒子從中斡旋,兒子舍了前途,心中所求唯剩一個家宅安寧,父親就不能成全我嗎?” 他坦蕩的與宋追惗相對,在這一剎,他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擎天底下所覆的是他的妻子。 聞之,宋追惗先是重眉深鎖,前后思忖一番,又笑開,“罷了,楚家與咱們家到底是個姻親關系,我就當是為了你。過些時日,我就將他放了,不過眼下風頭正緊,怎么也得罷了他的官,這已是盡善,你且回去吧。” 這廂踅出去,才到廊檐底下,迎面便撞見宋知濯,不為別的,亦是為了替這位楚大人求情。 兩人相撞,先是宋知書收身行禮,瞇著眼像只狐貍,“大哥,聽說大哥好了,我這個做弟弟的竟然還沒抽得空去瞧瞧,真是該打!今兒瞧見大哥已經行動自如、神采奕奕,二弟心里也頗為高興。” “客氣了,”宋知濯略抬下巴,朝他點過,隔三尺距離。他恍惚還記得,小時候宋知書總愛跟著他,形容似把他當做榜樣,學文學武,無一不從。眼下,似乎已隔了經年之遠,“父親在里頭吧?我來找他老人家說句話兒。” 殘光已收,宋知書籠在一片幽藍的昏昏沉沉中,他擺了袖,隨手做出禮讓,“在,大哥進去吧。” 當臨進門內時,宋知濯扭頭回望,只望見他漸行漸遠的一個影子,在幾棵老槐樹底下高昂著頭顱,頗有些文人風骨。半晌,他泄一抹晦澀笑意轉入門內。 屋內才有丫鬟點過燈,宋追惗在臺屏之前、輝煌之下執筆判文,聽見腳步,他擱筆抬首,只等著人過來行禮。 “給父親請安。”宋知濯籠了白狐毛袖口深深作揖,一件灰色圓領袍將他襯得內斂而穩重。 還不及他再開口,宋追惗先搖首一笑,“你也是來為楚大人求情的?不必說了,你兄弟前腳才走,也是為的這事兒。我曉得,你母親同楚夫人有些交情,我也慮到這里,不看僧面看佛面,故而我已應下了。” 隨后,宋知濯蹣步而上,濃眉雋凝,“兒子先謝過父親,只是兒子今日來,是為這個,也不全為。”言著,他再度行禮,“兒子有一事想求父親應允。聽聞延王謀逆,牽扯黨羽眾多,想必這一查下來,罷官免職的不少,既有空缺,兒子想求父親替我在軍中謀一個職位。” 恰逢丫鬟奉上一應茶點,宋追惗指他坐下,自行端茶呷一口,蹙額淡淡,“這就奇了,你雖從前跟著趙將軍學過幾年兵馬騎行,可也是自幼飽讀詩書,如何不等著考個功名做個文官,反而要從軍?要知道,這一介武夫熬到頂天,也不過是個三軍正使,文官才做得那一朝宰輔。” 東墻臨窗下,宋知濯坐在那里,端正筆挺,頭頂上懸一個“志存高遠”的草書字帖,照耀著他仿佛光明的前程,“兒子細思來,一則兒子自幼愛武,二則既為朝廷出力,當不論文武,俱有用武之地。三則,眼下空缺較多,正是個大好的機會,兒子不求多大的官職,愿意從一個小小的武翼郎做起。” 搖上望去,宋追惗沉靠向拓玄鶴的椅背上,兩個指端輪回在案上緩敲,半晌,驟然落停,“既然是你的志向,我也不便再多說你什么。回頭我安排一下,想必軍里也不會不賣我這個面子。這也好,也叫你兩個弟弟看看你上進的樣子,激勵他們也奮發圖強。” 夜兜頭而下,宋知濯回去時,有小丫鬟替他引燈照路,步子在無邊的夜踱出沉悶的回響,每一步,都踏得穩若磐石。若想在這盛世助穆王立下不世之功,他得先靠近權利的風暴。而這風暴于他,莫如這腳下三尺幽明之光。 光一掠,即到了年關時節,梅開二度,春在眼前。院里的山茶嬌媚地開在院墻之下,蹭著一片光鮮的日頭。 而對過一面,檻窗上爬進的一片暖陽里,有明珠慵慵地蹭著。她托腮在窗臺,后頭藍緞布鞋尖兒在裙里愜意晃蕩著。桂枝上壓著雪,偶有朔風掠下零星雪花,落在她發間,她垂首再晃蕩下來。 一切恬靜得宛生白發,直到院門兒吱呀被推開,與她共白首之人跨步進來,遠遠地,手里晃著一串熱辣辣的紅,沖她嚷,“小尼姑,你瞧這是什么?” 他罩著霜白的袍,與雪光一色,襯得手上那一串顏色幾多艷麗。明珠彎眼一笑,捉裙一路輾轉縈紆,直奔進梅花兒底下,縱身一躍,砸進他懷里,“是糖葫蘆!” 她穿了淺草綠的雨花錦氅衣,里頭罩一襲嫩松黃的襦裙,打從門里蹁躚而出的那一刻,宋知濯只覺是一片剛抽芽的柳葉紛飛,令他怦然心動。 他一壁將她圈住,握著糖葫蘆的手遠遠抬開,生怕糖漿粘帶了她的衣裙,“我好不好?” “好!”明珠笑得比墻角的山茶還明媚,仿佛展眉間就到了春分,“我正想吃這個呢,小時候,一到年關走街串巷賣這些玩意兒的小販就多了起來,每回我都盼著我娘給我買。眼下滿府里開始張燈結彩,紅艷艷的顏色老讓我想起這個。可巧了,你今兒竟給我買了回來。” 橫眉一望,南苑結紅綢,西樓剪窗花,果然滿目殷紅。前幾日,青蓮便領著眾丫鬟將這院兒除雪掃洗,里里外外一草一木都打理了一遍,后又貼了對聯,換了紅燈籠,一應添得與那骨里紅梅作伴。 而垂眼下,嬌香淡梁胭脂雪,似乎是枝稍上的梅暈開了她的眉目,落一片在他的湖心,點點漣漪,心動得靜怡。 他將裹盡紅霜的山楂遞在她手上,看她馥馥一條軟舌舔過蜜糖,“今兒同趙合營從天青樓出來,正欲登車,遠遠兒地就聽見叫賣,我想起你愛吃,特意讓明安驅車過去買了來。我一心掛著你,單得你一句好怎么成?你往這里親我一口。” 明珠握著竹簽凝他一瞬,旋即壓著眼角往他指端之下一雙溫唇上印過去。待輕輕一下退開,又像是不高興了,滿腹牢sao,“不過就是一串糖葫蘆嘛,那些金銀玉器的不知給我買了多少了,怎么如今又眼皮淺起來,還要來找我討賞?” 一片梅下,正落在她的烏蠻髻上,宋知濯一壁為她拈下,一壁哼作佯怪,“呵,糖葫蘆不值錢,值錢的是我的心。小祖宗,你上外頭探聽探聽,誰家大好男兒在外頭談事兒論政的還惦記著給家里的小娘子捎帶這些個小玩意兒的?” 她只雀慵蝶懶地翻了個眼兒,嘴里吞吐著山楂果,酸甜的滋味兒令她瞇了眼,“上回二奶奶說他父親的事兒,怎么沒聽聞他父親放出來了的信兒?你別是忘了吧?” 宋知濯展臂將她半兜半攬,霜白的衣袂踅入門扉,里頭沒日沒夜地烘著炭盆,竟將一個大大的屋子熏如初春。初春光景之內,是他散漫的一個笑,“就算我忘了,還有老二惦記著呢,你cao心這些做什么?估摸著再過兩天吧,風頭漸平了能放他回去闔家團年。” 兜兜轉轉,鴛鴦宿侶進得屋內,檻窗下映著二人眷念的親吻,一退一迎中,暗香襲帳,帶出輕如落雪的嘆息,寶光韶華,莫過于此。 事隔兩日,這位楚大人果然被脫罪放出來,亦脫了一層官袍,四品大員就此被罷免。楚含丹趕著回去慰問一陣、關懷一陣、哭一陣,心頭只念宋知濯之功,對著宋知書還是半點好臉色不給。 情狀無奈,宋知書亦不是那等腆著臉邀功之人,只對著來道謝的夜合閑歪在榻上,提眉譏誚,“也不必來謝我,我不過是人微言輕,還是大哥說話兒管用,你們只管提了禮去謝他。” 觀其眉中,無不是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夢魂慣得無拘束,又踏楊花過謝橋1。夜合直道他夢也消沉,醒也無聊,周遭圍著寂寞無邊與憾心點點。 她只得陪著笑,往側邊一勸,“這是怎么話兒說的?我家老爺的事兒實在是多虧了少爺,雖聽聞大少爺亦去求了,可論理,您在這府里,可比大少爺體面得多,若論情,您是小姐的夫君,我們老爺是您的岳丈,大少爺不過是親戚情分,不是您賣的力還是誰?小姐她心里明白著呢,只是面上掛不住,不欲與您來謝,這才遣我過來的。” 寶榻之上,宋知書折膝支著,手就覆在膝上倦怠地打著拍子,斜長的眼將她一望,又寐上,“夜合,你不必同我在這里白費力,你們小姐是個什么心思大概我比你瞧得還真些。她向著誰,自然就只記誰的好,我縱然上南山折個仙靈芝給她,她也只當那靈芝是我大哥種出來的,得,這功,我不同我大哥搶。” 夜合只是個啞巴吃黃連,喘氣兒都是一并的苦,見這一位勸不動,只好踅轉那邊,再勸那一位去。 鴉青天色昏沉沉地籠著這方錦榻,長墊上十線交織一副鳥逗芙蓉的嫣然畫卷。楚含丹縈腰撐在榻上,拈一把細長銀剪在修指甲,鬢頭惺忪,神思軟迭。 聽聞夜合綿綿的腳步,頭上獨嵌紅寶石寶鈿閃過來,斜過一眼,“他也不領你的情不是?我就說,不必費這些事兒,你偏不聽,原就不是他使的力,你卻偏要去謝他,瞧,這不就給你刺兒回來了?” “小姐、我的小姐!”夜合捉裙對坐,緊逼著她抬起眉,“你但凡讓姑爺幾分,何至于日子過得今天這樣?譬如眼下,你親自去謝他兩句,他也軟和兩句,不就好了?” “我做什么謝他?”剪完指甲,她又換上一篾粗砂面兒的銅扉,橫一下豎一下磨著毛邊兒,“我曉得他大概去老爺面前白說了幾句閑話兒,就這兩句閑話兒,既不費他什么,亦是他的本分,況且還不曉得是不是他的功呢。” 夜合撐在對面,恨不得將一副心肺都呈到她眼前,“怎么不是他的功?小姐只當是大少爺的功?你怎么就是個認不清形勢呢,人家兩口子好得跟什么似的,即便大少爺去說和,能有多上心?況且大奶奶心里就不吃味兒、就不攔著?” 大概是宋知濯應下這門事兒,又撩動了她心里那根弦,只當他多少有點兒余情難了舊情難舍,兩日又作出那副小春情濃、桃花含笑的模樣,一并連夜合的直諷也聽不進去,“知濯不是那樣的人,既然應承了我,必定是會盡心竭力,我曉得他。” 對首間,夜合再無言相勸,只把個睫毛扶搖直上,露出個大大的眼白。 兩廂靜默之時,忽聞得隔墻之外,傳來隱約鶯歌燕語。 楚含丹嫣紅的臉僵一瞬、手間滯一瞬,接著還是各復原狀,“聽這聲兒,像是慧芳的,怎么,二少爺心性兒又轉回來了,不再往外頭那些‘□□野雞’了?” 譏誚里雜糅著什么,或是難堪或是怨懣,也說不出個究竟來。夜合只將一個身軀振一振,自斜襟內掏出帕子,替她抹著指甲上的殘灰,“外頭那些不過是玩意兒,姑爺哪會放在心上呢?要我說,是小姐總傷姑爺的心,常言道,女人堆里就是溫柔鄉,你傷了他的心,他自然要扎進那溫柔鄉里尋點子安慰,這還是你的不是。” “你這丫頭,”楚含丹抬眉直瞪她一眼,橫掃出千萬的不滿,“怎么總幫著他說話兒?” “我是為小姐好,鬧得這樣,大家不好過,何必呢?” 接過她嗔怪的一眼,楚含丹只如一彎秋月靜默下去。大家不好過,正是了,可只有在這種“大家不好過”的處境下,她的心里才能舒坦一點兒。身陷重門,苦也苦得太寂寞,如是,便想著尋個人陪她。 亂紅千秋,不過皆如是。 北樓飛花,飛來一片淡雅的玉蘭,罩一件藕粉軟綢灰鼠褂、牙白撒花百迭裙、清綢鞋面兒踩在雪里,發出規律的“咯吱、咯吱”的別扭聲響。 才一進院兒,即引得長亭里的明珠由一堆扎花兒錦盒中回望,她揮著玉枝,朝人招來,“小月jiejie,你來得正巧了,快上來看!”待她似一尾白金魚一般游弋至跟前兒,她擺了一片銀貂小長袖,“你瞧,這些是我讓人在外頭采買回來的一些珠環釵佩,院內的姑娘們伺候我與少爺這一年,也是辛苦,多少是我與少爺的心意,jiejie先挑了來再讓她們挑去。” 小月隨意一笑,迤迤然往石凳上落座,“大奶奶太客氣了,我們不過是丫鬟,都是分內的差事兒,一年到頭不算盡心不說,哪里還敢討爺奶奶的賞呢?” 笑說間,耳上兩點冰潤,原是兩顆掛耳小珍珠。明珠瞧她越發的光榮起來,近日里更是穿錦帶綠,往人堆里一站,任誰都要說她是個千金萬金的小姐。 可常道是人有失足馬有失啼,憑她再光鮮的人,若是滔天的私欲,也就容易掉入獵人的陷阱。明珠正欲開口,卻躲不過從遠門里踅出來的一抹深晦笑意,“小月,你才是客氣……。” 聲音漸行漸近,走近來宋知濯攢枝成樹的堂闊身形,“小月,自我病好以來,這院兒里的人都精神妥帖起來,一則是因青蓮,二則你是個大丫鬟,想必也訓誡了她們,自然當得這些禮。” 言罷,他撩衣坐下,朝明珠投一抹深眼,明珠便笑著走開,留他獨對小月別有深意地笑來,“三則,我見你形容舉止皆是不凡,頗有些‘官爵貴婦’的儀態,又偶然聽得……你似乎與我父親有些瓜葛,倒不曉得是不是真?” “哦?”日光只在長亭之外,小月細碎的一個笑,亦如同長亭以內,深藻高梁,“不知大少爺是聽誰說的?既然大少爺曉得了,我也就不隱瞞了,我娘與老爺從前是故交,我自小無父無母,老爺見我可憐,便買了老媽子將我養大,后又將我接入這府中來。老爺情深義重,這沒什么隱晦的吧?” 宋知濯理袖整衣,深明一笑,“這是自然了,我父親照拂故人之子女,怎么也算是功德一件。只是……,你是個頗有計量的姑娘,我也就明說了,你有品有貌,做我院兒里一個小丫鬟,真是太失身份了,以你的聰明才智來說,別說是個丫鬟,就是我們家的‘夫人’也是當得的。” 驟然,小月眼中綻出星焰,貪欲燃在其中,面上仍舊淡然,“少爺說這話兒是什么意思?我怎的聽不大明白?” “呵,”宋知濯垂額輕笑,轉瞬就似要起身,“聽不明白就算了,我原以為你聰慧過人,沒成想連我這兩句話而都聽不懂,倒是別白費我一番心思了。” “少爺!”小月急著跟起身,將他一抹背影叫停,“少爺有話兒不妨直說,小月洗耳恭聽。” 他果然住了腳,旋回身來,將她渾身鷹一樣地梭巡一遍,“我就說你是個有膽識的,不過,卻不大識人心。”在她追光之下,他翩然落座,指尖搭在案側,似乎穩住了一番風雪,“我說你不識人心,然也不是。你識的,想必對我父親,你也頗有一番了解。不論你多情深義重,他自巍然不動,他的心是太湖石,冷、硬、滿是奇異的棱角。所以不論你怎么討好他,合他的意,其實你心里還是沒底,既然老懸著心,不如就將那懸心刺兒拔去。” 亭外璀璨的日光中,有風雪驟起,傾得梅樹頷腰,山茶偏首。小月不過也是墻下的一株矮草,哪里有陽光,自然是偏向哪里。 ———————— 1宋 晏幾道《鷓鴣天·小令尊前見玉簫》 62. 過年 團圓之夜,眾生慘相 鵷翠催殘, 長鳴至年節這一天,整個府邸熱辣辣的紅大概也只為奔赴今朝。 一大早,先是宋追惗下令解了張氏的圈禁, 伙同她在屋內由丫鬟們侍奉穿戴。 一應金玉珠飾盛放在妝奩內, 將蓋兒一揭開, 閃出璀璨之光。小丫鬟撿一個鍍金嵌紅寶石大拉翅鳳冠比在張氏寶月髻上,一對眼兒來回在鏡與人之間穿梭。 佩了鳳冠, 又攢金釵,兩支橢圓紅珊瑚對攢鬢頭,下有暗綠葡萄連枝撒花長褙、對蝶穿花芙蓉裙, 粉珍珠攢白緞鞋, 寶翠佩環下, 襯得張氏雍容妍貴。 穿戴好,淡額濃脂的一個小圓臉掬到宋追惗跟前兒,眉攢千愁、秋瞳剪水,“你瞧我,是不是老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