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這話兒引得明珠怔忪片刻,方吹了火折子,搬了根折背椅偎到他身邊,在窗戶底下、兩袖摩挲中握住他的手,“你想說什么?我聽著就是了。” 她矮了一籌,以一個孩子的姿態對望過來,連宋知濯也恍惚即將出口的故事不是血光廝殺,而是才子佳人的風月故事。 他朝窗外桂樹遙望過去,目光卻似落到更遠的遠處,“你知道這桂樹底下埋著什么嗎?” “什么?” 他回首過來,掃到她眉上凝重的風雪,故而緩出輕松一笑,“小尼姑,你是修行之人,就嚇得這樣?你放心,底下無尸無骨,埋的是我的性命。” 明珠乍然一驚,“你的性命?” “說來話長,你知道我母親本是青樓花魁,當年宋追惗投靠景王,為了投其所好,暗中將我母親贖身送予他,后來,以防延王抓住把柄,他又將我母親娶回家來。” 他悠長的語調仿佛是在盡量將一個殘忍的故事說得平常,以免嚇到她,“母親和他生下了我,原本日子可以就這樣過下去的,可是,他為了替景王蟄伏張家,就要想法子和張家攀上關系。適逢太夫人年少時對他一見傾心,他便起了殺妻之心,沒多時,我母親便暴斃身亡,其實母親已經預見到了,他狼子野心,以防他日后對我不管不顧,母親便謊稱有他與景王結黨的罪證,又說是交給了我,我年幼時不知事,母親反復叮囑我,桂樹底下藏了東西,不論誰來問,都不要告訴他藏在哪里。” 徐徐說來,明珠的心也層層墜下,她始料不及,父子之間,竟然似仇深似海。與這樣的恨比起來,她的恨似乎也不那么沉重了。心墜到最底層,觸及底下潛藏的愧,愧自己,居然從他慘烈的故事里找到了些許安慰。 然他還在說,以平緩的語調,“后來,我萬事不知地長大,險些都要將這些事兒忘了,直到我癱倒在床,我才開始回想、開始細查。呵,直到我想明白,我母親為何要編出那個謊話來,還要我將那個謊話銘記于心,只因那是我的護身護,因為這個,父親不得不護著我的性命。其實,桂樹底下什么都沒有,既無罪證也無書信,只有我母親的信念,她希望我能在他手上活下去。她也確實賭對了,父親為了他的前程,可以放棄任何人,也可以救下任何人,種種里頭,既沒有恨,也沒有愛。他才是真正做到了無愛無怖。” 一時間,明珠還未能將故事中這個冷血殘酷的人,同中元席面上那個能說會笑、沉著溫和的美貌男子聯系在一起,她陷在其中,神思迷離。 “明珠,”宋知濯倏然將她喚醒,凝重肅穆地睇住她,“我告訴你這些,是要告訴你,如是景王得勢,父親也必定跟著得道升天,以后這個府里只會更危險,若是遇到性命攸關的事兒,記住,桂樹底下埋了東西,能救你我的性命。” “我記住了。”明珠茫然點頭,手里攀著他的手,緊握著彼此的溫度。好半晌,她才歇過神來,“你從前說,我們走過同樣的路,這話兒還真是沒錯兒,我同你,其實是一樣的……。” 宋知濯暗自瞥一眼,瞧見她的臉隱在滿室晦暗中,冷香上浮,似乎將她丟棄在最冷的人世間。她在墜落,他覺察到了,故而將她擁入懷中,得已能擎住她。 而她靠在這個梅香纏綿的懷里,仿佛也沒那么懼怕了,第一次有勇氣將自己剖開,將她寸斷的肝腸給他看,“小時候,我爹總是吃酒賭錢,家里頭全靠我娘替人縫補漿洗自稱著,我想試著替娘分憂,跟著學起針線,扎了滿手的血也學不會,我在這些針織防線的活計上頭就是笨,真是半點兒天賦也無。我娘生氣了,便抽了藤條打我,越哭,她打得越狠,打斷藤條,便隨手cao起趕牛的軟鞭子,那鞭子抽在身上可比藤條痛多了。” 46. 魚肚 堆山填海的欲望 驟雨初歇, 一番洗清秋,素暉東出,獨照朱樓。瓦片上頭還有水滴噠噠往下墜著, 時更漏夜永。 窗扉下, 桂影中, 是兩個相擁相棲的有情人,說起那些沒有對方的日子、說起自個兒是如何熬過漫漫長途走到這里的。 折子上一火倏燃起, 明艷金燦燦的火光后頭是明珠一對兜愁照憂的杏眼,她輪番將幾座飛鶴燭臺點燃,一盞一盞、仿佛前塵如煙的往事都被丟在黑暗中。 姜黃素面的浣花錦留仙裙輕蹭著地面, 湛藍的撒花蓮紋圓領短臂褂, 短臂下頭還罩了一間鵝黃素面大袖衫, 那袖自明藍的半臂里墜下來。周身仿佛黃土里開出一朵藍花兒,而藍花又墜下黃土的魂兒,難分難舍。 她只挽了半個松髻,墜在腦后還有一片青絲,靠在宋知濯肩頭, 與他的馬尾墜下的長發糾纏在一起, 即是結發夫妻,永不相離, “我從前跟你說過, 我還有一個弟弟呢, 他沒出生前, 我娘待我還不錯, 可打他出生后,有吃有喝先緊著他。半大點兒小子,我娘卻說, ‘他就是咱們家的頂梁柱,將來等他長大了考個功名,咱們一家子都能過上好日子,你一個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我還是得靠他’。” 說到此,她莞爾低笑,笑中挽著無盡的辛酸,卻怕接下來的話兒叫他揪心,便揚起一張白凈的鵝蛋臉將他望住,“姑娘家總是要苦些,我也沒什么怨言,況且做弟弟的將來發達了還能忘了我這個jiejie不成?” 然而他們在何處呢?或許在這冷月底下闔家團圓,將她擯棄在門外,屋里歡聲笑語,門外是寒噤噤的大雪紛飛。宋知濯驀然酸楚,只覺得自己也站在門外,就在她身后,同悲一處。他將她圈進懷里,嗓子眼兒里分明有飛沙走石,出口的話兒卻淡若柳煙,“后來呢?”他平靜地問。 “后來……,”后來便是天崩地裂的一天,所有一切都在那天將她豁出口子,至今疤痕難消,“有一天剛入夜,弟弟在屋里睡了,我在廚房點了柴火燒水,爹回來了,又喝得爛醉,仿佛找了一圈兒不見娘,尋摸到廚房里來問我……” “你娘呢?” 這蓬頭垢面五大三粗的男人也沒什么大本事,全憑點兒木匠手藝戶口,替人做個板凳修條椅,掙到幾個錢便全砸進酒壇子或者賭桌上,他倒是安心想嫖/窯/姐/兒,無奈囊中羞澀,相幫1們連門兒也不給他進。 這日灌了些黃湯回來,路上便上了興頭,一進院兒便著急忙慌地找自家那女人。 小明珠那時才多大點兒,連胸脯子還未起,不及始齔之年,對這個男人有著本能的懼怕,她往灶臺邊的墻角里縮一縮,恨不得將小小一個身子縮到無可見的境地,“娘給人家送衣裳去了,說是一會兒就回來。” 那男人借著酒力,早已浴火難歇,聽見這話兒,將一個土陶酒壺往地上狠狠一砸,歪嘴罵了半晌,“他娘的!這大夜里的還出去,我瞧她是欠收拾!還有你,你個小賤人,老子瞧著你就來氣!自打頭胎生了你這個賠錢貨,老子的手氣就一直不見好!” 睇見他人歪歪斜斜踅出去,小明珠心里暗松一口氣,真怕他耍起酒瘋,又要將自己痛打一頓。 誰知她還沒坐回小凳上,就見那男人又折返回來,將一對眼在自個兒身上來回描掃著,眼白里漣起血絲。他一步步東倒西歪晃近了,那模樣,好似聞著rou香的野狗,嚇得明珠跌到地上,再往墻角縮去。 她以為他是要揍人,誰知他將語調放軟,說一些她聽不懂的暗語,“人都說得個雛兒、見了紅便能得了鴻運升天,好閨女兒,你幫幫爹,回頭爹贏錢了給你買糖葫蘆吃、給你置辦最體面風光的嫁妝。” 他的眼、他的笑,唇間露出的一口黃牙,皆如同惡犬撲來,小明珠架著身子往后縮,貼緊了墻面兒,嘴里哀求著,“爹,別打我了,求您了……。” 這男人撲過去,按住她一對小臂,用自個兒粗壯的大腿劈她裙面,小明珠還未及反應過來,便瞧見他抽了空隙拔了褲子,一個猙獰的怪物跑出來,要咬她。 她哭、喊、掙扎,無濟于事,夜幕下只剩她自己與一頭兇猛殘暴的野獸。無頭蒼蠅一樣亂轉一陣,還是跑不掉,便只能奮勇搏斗了。她倏然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手掙脫了他的束縛,往灶臺上摸去,胡亂中摸到一把刀,閉眼一揮…… 揮出慘叫連連,血光漫天,她睜開眼就瞥見地上被她削掉頭的怪物,還有彼此身上數不盡的血跡。 剛想著得已逃出生天了,怎料那男人將捂住傷處的手從柴堆里cao起一個什么,直往她腿間捅。 隔著裙底的褲子,小明珠依然感覺疼,這疼和鞭子抽打出的血條不一樣,好像是五臟六腑絞碎了、骨頭縫隙之間錯了位,疼得她睜不開眼,只能依稀察覺下頭有血在流,染濕了一根柴火棍,她的生命也在靜靜隨這些溫熱的血液流失,一點點,直到模糊瞧見她娘一個油燈枯竭的干癟身子出現…… 藍田玉小熏爐里,青煙盤桓,燃盡過往,將冷冰冰的前塵渡上梅香,而梅香觸手可及,就在明珠的鼻尖下、眼眸處、她的周身。 是這抹溫香的主人將她拉回人間,她抬眼,認真仔細將他每個起伏不定的輪廓摹進心上,眉宇到鼻梁,落下去的眼眶,蜿蜒跌宕,將人世冷暖都寫在上頭了,她接著說,“后來,我傷好了,我爹還臥病在床,我娘便起心將我賣了,說是帶我去趕集。” 她眉上淡淡籠罩著半生陰云,唇角吊著無法釋然的緣故,“我曉得她要賣了我,我也什么都沒說。只是怪了,我們走到一個妓院門口,她忽然拉著我轉身走了,我想不明白她當時是于心不忍還是怎么的,反正最后她還是沒把我賣到妓院里頭,而是將我賣給了一個人伢子。” 驀然,她停下來,在這個間隙里喘出一口沉重的氣,“所以往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這事兒,想破腦袋也沒想透,她到底是疼我不疼我呢?……其實,我常常希望她當時沒有反顧地拉我走進去,與老鴇子談身論價,將我像一個物價兒似的賣給人。如此,我也就能沒有反顧地怨她、恨她、然后忘了她。” 清霄太長,說完這些愁云慘霧似的往事兒夜也才去了一個頭,燭火也才燒了一個頭,滾珠而下,墜在蠟邊兒,裝點成一個無規無矩的圓。 好比人心,到底也沒個方圓模子去衡量它是好是壞。 那女人到底在想什么,是心存良知還是別的?無從計較了,一切都早已塵歸塵、土歸土。宋知濯只知道自個兒的心,只想眼前這個念茲在茲的人恐怕穿過比自己更嚴酷的暴風雪。他站起來,兜了她的纖腰攔腰將她抱起,“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平日都是你唱曲兒給我聽,今兒我也給你唱一個。” 他手不得空兒,明珠便替他撩了帳子。二人落入軟床,銷金鴛鴦錦被上流光織艷,如同長楫攪動星河,天地只余下銀海翻波、以及波輝中船夫鏗鏘決斷的歌聲,“長煙歇盡空余香,萬古同悲愁,休念來路別沙鷗,撒杯傾酹酒。” 一杯酹酒,盡祭前塵,再傷再痛的傷口總會愈合、結痂、最后剝落,或許會留上淺淺疤痕,卻也時刻提醒著,沉痛也會如日頭東升、沒落。 這一天,是新的一天,而太陽底下,是舊院墻舊嬌人,舊如一個二三年的對望、同床,很難再掀起新的風浪。 就算有一身伎倆,使過朝夕,終成舊。慧芳曉得,她拉下臉皮學的一身本事只能滿足一個男人的身,而他的心落在每處新抽的枝丫上。數不盡的嫩芽啊,怎么這樣多?折了這枝,轉過彎兒,又一枝。 然而還是要折,誰叫這枝丫擋了她的去路?一大早,慧芳便將自己的全副家當翻出來,燕窩rou桂、人參鹿茸,統統翻出來,填鴨似的堆起,往那空肚空腸的空皮囊里塞! 她這邊叫廚房做了鮮鴿燉火腿、紅棗煨燕窩、紅燜果子貍、香煎黃花魚、珍珠水白菜,親自提了食盒,捉了八寶嬌裙,長步小歇,一路飄進煙蘭屋里。 那煙蘭正陷在半月垂幄的軟床上,手中捧著繡繃,手里飛針走線,繡的是鯉魚躍龍門。瞧見慧芳進來,她立時心虛將繡活兒藏于身后,趕著迎過來,“慧芳姐怎么來了?可是有什么活兒吩咐不成?” 藏也藏不真,那床上分明擱著紅肚兜,嬰兒的大小,正巧,這胎若生下來,趕上夏天。鯉魚躍龍門只繡了軟金線的鯉魚,未及龍門,慧芳暗笑,偏要叫她投身無門! 她將食盒擱到方案上,拉過她來,“瞧,我特意吩咐廚房給你做的。你也別藏了,我曉得你懷了身子,怎么,想瞞我?當我嫉妒發作要害你?你也將我慧芳看得太壞了些,你懷孕,要抬作姨娘,能礙著我什么?難道姨娘就只能是你煙蘭一人不成?行了,別藏著掖著了,你不告訴我,少爺就不告訴我?我就是來照顧你的,坐下吃吧。” 碟子一一擺開,正巧擺一道鴻門宴,煙蘭再三躊躇,只當圓凳是砧板,不落座。慧芳瞧著,自己先捉裙坐下,往她面前擺一副筷子,自個兒手執一雙,“想來你是怕我下毒害你?那我陪著你吃,一個盤子里的菜,總不會藥死你沒藥是我吧?” 她先每樣菜夾一口進嘴里,慢悠悠嚼了咽下,朝上一瞥,煙蘭才緩下來,頗有難堪自愧之意,也跟著坐下,“是我心眼兒太小了,慧芳姐你別跟我計較,我不是疑你,只是這么多好吃好食的,倒叫我不好意思起來。” “不是疑我就好,”慧芳長長越過手臂,親自cao起竹箸遞予她手上,“這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現在是有身子的人,我同少爺這幾年,也沒個福氣,就是二奶奶也沒你這個福氣。眼下,你就是這院兒里最金貴的人。” 說罷,她將嘴一歪,似有落寞之狀,“想來你平日看我太兇,心里忌憚著我,這原也是我活該,我行事兒也太潑辣了些,怨不著你。我實話兒同你說,這原不是單單為你,也是為了少爺,我心里待他如何你是看在眼里的,他能有個后,雖不是我給的,可我到底也為他高興兒,自然也要替他cao心。” 話兒說著,手上也不停,不住往煙蘭碗里夾菜,“你多吃些,你現在是兩個身子,可比不得平常。” 提起這個,煙蘭羞答答掩在繡帕底下一笑,“說來也怪,我問那些婆子,好些都說有孕時又犯惡心又嘔酸水兒的,我不僅沒有,還比平日更能吃些,吃了飯不足一個時辰就又餓了。” “那是自然了,來,吃這個果子貍,燜得又嫩又鮮。”此刻,慧芳便是那不知饜足的饕鬄,望著她鼓動的腮幫子,心內無限滿足,一望那嘴歇下來,她便坐立難安,“再吃些這個鴿子rou,現殺的,我特意在籠子里頭挑的個最肥的,盯著廚娘將毛褪得個干凈!你現在饞呀,可不是你自個兒想吃,是你肚子里那個想吃呢,想必是個小子!” 煙蘭吃了個七七八八,得空不好意思地抬眼瞅她,“慧芳姐,你也吃啊。” “吃吃吃,”她撩動一筷子,又眼急著替她另碗盛湯,“想必油膩,你喝些這珍珠白菜湯,鮮香無比,那丸子都是現殺的蝦跺得碎碎的揉的。” 不消一刻,滿桌子掃得只剩殘羹,慧芳又手快著將燕窩揭開盅蓋兒,“這個文火燉了小半個時辰呢,里頭擱了糖霜紅棗,最是甘甜,也補血氣,吃了這些咸的,來點兒甜湯最是舒坦!” 眼見她填海似的喝了一碗,喉頭里滾出個響嗝兒來,脹得個臉通紅,“慧芳姐,你都沒吃什么,真是叫你賠在這里瞧笑話兒了。好的也常吃,從沒像今兒吃這么多過,身子重得都走不動似的。” 作勢就要收碟子,叫慧芳攔下,“我收,你去床上躺著,仔細一會兒顛了胃不舒服。” 她撤出去時,回首瞭望,只見紅銷軟帳中挺起一個尖兒,被堆山填海的食物垃圾一樣塞滿的一個尖兒。心神一晃,只見那飽滿的折枝桃花掐腰裙上似乎要爬出什么來,出來吧,出來啊,最好爬出來!讓那堆還未長得硬朗的軟骨頭死在這蕭瑟的北風中! 風刮過幾片青瓦屋檐,邀螭龍欲飛,撩起院墻之隔處裊裊白紗。楚含丹在晚亭之上,抓一捧魚食撒向閑池,簇擁過來的紅錦魚群里,赫然見一只翻了肚皮,白白鼓脹的肚皮浮在水面,被周遭的魚拖著,裹著,惟愿永不落空。 “呀,小姐,死了一條,別是食兒喂多了吧?”夜合正捧上一盞新烹的茶后,撐著扶檻直往下頭瞧。 杯中guntang,不及捂熱人心之涼,自個兒倒先涼在了北風中。楚含丹用絲怕揩揩手,端茶抿一口,朝池中冷蜇蜇一瞥,“它自個兒不知道飽,可怨不著我,快叫人撈起來丟了吧,瞧著怪礙眼的。” 沒一會兒,便有小丫鬟拿了竹網打撈上岸,她瞧見,乜些些一笑,“你瞧,這么多魚,死一條半點兒都瞧不出來。” 那雙唇上彎起冷月,將長空劃出裂縫。夜合將舊盞換新茶,重新奉上,也往長沿上落座,“小姐,我看姑爺還是喜歡孩子,煙蘭有了身子,可見他近日臉上都是樂開的,與您說話兒也沒那么夾槍帶棒的了。我看吶,您還是將那藥停了,也懷個一兒半女,后半生可不就安穩了?” 天欲晚,夕陽渡秋,而春秋都在楚含丹眉頭上,她想起宋知濯、宋知書,二人正似她的春秋,她在遙不可及之間慘烈地笑了,“從我失去知濯那一天開始,我就不得安穩了。以后休要再提這事兒,縱然我老無所依,我也要叫宋知書斷子絕孫!” 夜合在心里嘆下一氣,“我瞧姑爺沒有您說的那樣壞,他不過就是風流些吧,嘴上也討嫌一些,可心上仔細,您每回月信鬧疼,他倒是時常叮囑我給您做這個煮那個。” 抬眼一瞧,那廂眉上已蹙了千嫌萬厭,她挺著往下說:“我曉得您不愛聽這些,我也就說這一回,以后再不說了。橫豎要看開些,不得那個,難道就不活了?我說句難聽的,就算明兒姑爺死了,您還能扭頭再嫁給大少爺不成?只怕眾人答應,那一個也不大情愿呢,我瞧大少爺雖是動彈不得,卻不像您,人家心里早就各奔了前程,您沒瞧見他們夫妻二人日日在院里一個守著一個?” 一番話自有一番寒,寒氣逼人里卻蘊藉著萬物生長的道理,楚含丹顰眉想來,想起他看明珠的眼神,那對死了許久的眼睛里仿佛一時聚攏天地之光,眼是騙不了人的。 她不為別的,只為在數九寒天里有個春花秋月的夢想,于是自個兒騙著自個兒,“不會的,他只是感激大奶奶的照顧,知濯這個人我曉得,對他有恩,他就想著報答,自然就瞧大奶奶不同了。可大奶奶再好,到底是市井中人,她不懂吟詩作詞、不懂風花雪月,容貌也不是頭一等的出挑,說白了,不過空有一身力氣。” “小姐,我打小跟您一塊兒長大,我再多句嘴,您莫嫌。”夜合重吐一句,“您也該醒醒了。” 可楚含丹偏偏久夢沉酣不愿醒,眼下的境況叫人難以進退,只好迷失作那春閨夢里人。 她別開頭,眼中直追最后一縷殘陽,“別說這個了。慧芳也沒多少銀子,整日珍饈佳肴不盡的造,還不是白花花的銀子流水似的去,只怕煙蘭還沒出事兒,倒先把她吃窮了。你從我柜里拿些銀子給她。” 夜合領命自去,下了八角亭,寒磣磣的銀子鑄一把三寸長劍,捅進一個少女溫香軟玉的身體。而這身體的主人還不得而知,他向來沉在權利的美夢里,卻被絲絲暗縷的動向警醒。 他在余暉下登輿而上,云紋車簾子捕入他一抹衣袂飄蕩,隨馬車晃向一派前程未卜。 停靠處,是延王府,從正門到角門處,一排排并列的馬車,車前掛著各官牌子,可謂門庭若市,喧鬧聲在殘紅中如人在病死前的容光煥發,一切都似回光返照。 宋知書卻天生敏銳,跟在老太監后頭淺問,“今兒舅舅這里怎么這樣熱鬧?” 那老太監臂靠拂塵回首,泄一個得意的笑,“咱們王爺今兒在朝上得了圣上親賞一把‘太液劍’,王爺高興兒,請了在京武將們來瞧,表少爺,您正巧趕上了,也去瞧瞧?” 至書房,武將們已退到廳上飲酒作樂,而堂上可不就見那把劍正懸在架子上閃著冷光,鞘就立在一旁,延王也在一旁,捋著短須叉著腰,扭頭瞧見他,豁開牙笑起來,“好侄兒,你來得巧,你雖不習武,也來瞧瞧這把好劍,簡直是削鐵如泥、天降神兵啊。” 湊上去,劍身隱約射出兩個人影,宋知書細瞧一晌,歪嘴笑起來,“此劍系圣上所賜,自然是好,侄兒雖然不懂,但也能瞧出這可非一般的玄鐵所造。” “嗯嗯嗯,你倒是有眼光。”延王旋了袍子坐到書案上去,瞧見他還立在劍前,心生疑惑,“還瞧什么呢?” “瞧這劍上的人影,”宋知書恍神片刻,方踅身過去。他還未入仕,慣不會那些打太極的話兒,只直言相告,“舅舅可細思圣上送這劍是什么意思?” “還有何意思?” “侄兒瞧著,這用意非常。”宋知書在旁自撿一根椅子坐下,濃眉聚憂,“莫不是在點舅舅什么?侄兒瞎猜啊,舅舅莫怪。我猜是讓舅舅時時對劍自照。圣上又將此劍賜名‘太液’,可謂天地玄鏡。” 延王聞言乜眼一笑,“你自幼讀書,人也讀迂腐了,一把劍哪有這么多意思?我實話兒告訴你,今兒我不過是借賞劍之名籠絡武將,兵權在手才是硬道理吶。” 這位王爺最是鋒芒太露,又好傲睨自若,宋知書上回請張氏來勸,張家不放在心上,他便親自犯上跑一趟,哪知一脈同根,都是自傲自大的主。 眼見勸不動,酬酢一番后,他便打道回府。 ———————— 1相幫:指古代妓院或賭場里的男仆。 47. 毒起 八方修羅場 該夜, 卷地風來吹不散,濃云滿青天,月兒不在, 群星俱無, 舉目垂手皆是漆黑, 一時不明天地有何之分。 煙波疊帳的太湖石后頭,燈影輝煌。宋知書從延王府回來再三思忖, 還是忙趕過這邊兒來,想再點撥一下他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