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不提便罷,一提趙mama更是滿臉怨憤不屑,“你們大奶奶怎么不自個兒來抄?哼,從前我見她伶俐可愛嘴又乖,一到我們這院兒里來,凡事親力親為,我要替她切菜,她還說‘mama您坐著吧,哪能麻煩您呢’,我只當她是鄉野來得不擺那些小jiejie奶奶的款兒,原來啊,哼,都是哄我的!” 這一開口,就是好大堆抱怨泄閘似的關不住,“哦,現如今倒想起擺起架子來了,自己不來燒飯了,反遣個丫鬟來壓我們。那鸞鳳一來,倒擺出十二分的架子,要我們做這個做那個,我說‘我們這是小廚房,只會做一些家常的,若要山珍海味,還得請那邊兒屋的大廚掌勺才是’……。” 只見那眉上郁憤難填,一起一落間,兩個手還掌心抵掌背的拍起來,“誰知她不信,還到她娘那里吹了耳邊風,她娘又說動我們管事兒的,倒先罰了我兩個月的月例銀子!如今她要吃什么清炒枸杞芽兒,你只管和她說,我不會做!她想吃,叫她自來!” 聽了這半晌,小月已得了個意外之喜——原來這趙mama對鸞鳳早已心生怨恨,正好,就捏了這個作法開端。 她將肩一軟,忙圍上去勸,“mama消消氣,您先聽我說,這事兒我曉得,我倒要替我們奶奶說幾句公道話兒。您同我們奶奶原先早晚在一處燒飯做菜的,可瞧她是哪種仗勢欺人的人?” 那趙mama側過身去,面不曾露給她,只將耳朵湊來半寸,似有松動。見狀,小月軟軟搭了她的肩,“mama別急著生氣,我們奶奶也是有苦不能言呢,這不,今兒哪里是要吃什么炒枸杞芽兒,是叫我借了這名頭來同您賠罪呢。” 至此,趙mama總算迎面轉身,擰著參差不齊的兩道眉輕問,“這是什么理?” “唉,我同您老人家說吧,我們大少爺本就不會說話兒,每日得我們大奶奶伴著,我瞧著倒是開懷許多,我們大奶奶自然也是歡喜在心的,兩個人整日眼對著眼喂飯喂水,連我們這些老人兒都不忍去打擾。偏那鸞鳳來了,恨不得討了這個巧宗兒去,便自做主接了我們大奶奶所有活計。我們大奶奶也不敢同她爭啊,她是太夫人指派過來的,誰敢說她半句不是?” “那如此說來,不是她得勢欺我,是那鸞鳳硬攬了這些活計,倒又推到我們身上來?” “可不是嘛,我們大奶奶能從哪里長得勢呢?”小月接過她手里的掃帚擱下,扶她往長條凳上落座,“原是那鸞鳳來時太夫人便說下,若她服侍得好,以后好給她漲銀子的。咱們府上這位太夫人您還不知道?專會做這些不費吹灰又能駁個好名聲的事兒。她自個兒要做這個巧宗,卻不挽起袖子自己干,反倒支使起mama來,別說mama,就連我們院兒的一眾人也不得不讓她幾分!” 話兒一說開,趙mama便展眉笑起來,“我說呢,瞧明珠不是那樣兒的人,時常跟我們這些老婆子有說有笑的,身段兒放得比那起自小丫頭們還低。”言罷,她拍手站起來,“你坐著,我去給她抄個枸杞芽兒,回去告訴她,我們這屋里的mama婆子們都怪想她的,叫她得空還來。” 這廂鬧罷,仍起了火,擇了菜入鍋。小月在一邊瞧著,舒眉一笑,“趙mama,我們奶奶還說了,讓您別得罪了鸞鳳,她是有頭有臉的人,她吩咐下什么您只管做什么,沒得再受罰。” 趙mama一頭翻鍋一頭回她,“我也不敢得罪她啊,頭回同她爭兩句,兩個月的月例就沒了,那可是二兩銀子啊,我閨女的嫁妝又得愁上半年!” 時下菜已炒了出來,小月接了碟子,一面往食盒里裝,一面巧勸,“mama別急,等我回去同大奶奶說了,她是菩薩心腸、吃齋念佛的人,必定是要將銀子補回給你的。” 那趙mama自然歡喜,挽了食盒親自送她出去。外頭已是陰天,小月跨了食盒繞過園中直直回了自己的屋子。一碟子枸杞芽就擺在她桌上,直到起了冷油腥也沒人動過。 月華初升,她點起蠟,側眼掃見那盤綠油油的菜,一片散花如意煙羅繡輕輕拂動,唇間“嘖嘖”兩聲兒,便在床架子西側的黑暗中喚出一條獢獢犬,好時機正如這只滿身絨毛兇巴巴的狗兒悄然而至。 她將枸杞芽兒倒在地上一個小木盆中,蹲身下來從頭至尾輕拂它的身子,散開的烏發垂遮她的臉,只余黃輝中一條輪廓,“誅碧,你慢些吃啊,又沒人同你搶。” 那狗兒置若罔聞,仍低頭狼吞虎咽,慵燭里露出兇惡獠牙,撕破長夜。 人靜之際,滿府里只有廊下幾個零落燈籠,如重門怨婦不死心似的燃點著青春盼歸郎,燃盡寸寸青灰人不回。 悄闌之中,青蓮借著月光摸出房門,踅進隔壁院落,貓著腰輕推屋門,“吱呀”一聲兒,不肖片刻,里間便燃起微弱燭光。她抬簾進去,就見寶幄掛起,明珠擎燭起身。 她趕了兩步扶她,又將穿鞋一雙素靑綢面鞋替她擺正,嘴上卻埋怨著,“你躺著說吧,何必起來,夜里怪涼的,可別招了風寒。” 一面說,一面送上一盞銀渡浮雕蓮紋燭臺,明珠接過,將手中紅燭插上去,擱在案上攏了肩頭湛藍撒花長褙,唇上撅出一朵妍麗映山紅,“我不怕涼嘛,jiejie你坐下說話兒。” 回首帳中,另一位也起了身,自去另一案上倒了兩盞清水,一盞自飲,一盞遞予明珠,“你先喝口水,我聽見你嗓子眼兒里干得很。” 青蓮抬眼一望,望見這位唇上也是綺麗殷紅,暗一想,猜準兒了方才二人必定在垂幄里頭唇齒相接來著,她低眸暗笑,只等著他仍舊坐回床上去方拉了圓凳坐下,“明珠,你猜得沒錯兒,這小月的確和荃mama有過節,我前頭才同她道明鸞鳳是荃mama的女兒,后腳她就往廚房里去了。” “她去廚房做什么呢?”明珠把盞擰眉,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究竟也不得而知,”青蓮參不透其中道理,只將自個兒揣測說與她聽,“鸞鳳自打過來了,就只往她房中、這邊兒屋里、還有廚房跑得最多,另兩樣不必說,只這廚房……,這些時,你和少爺的膳食都是她管著的,我猜小月是想從這上頭做文章?只是不知她要如何做這文章?” 低眉一瞬,明珠還是暫不得頭緒,倒是床沿上坐著的宋知濯硬聲兒道來,“嫁禍于人。恐怕她是想在菜里做些手腳,害我在次,嫁禍給鸞鳳是真。” “啊?”明珠半信半疑,回首與他,“她害你做什么?你跟她什么事兒結下的梁子,怎么沒跟我說過?” 說起危關性命之事,他卻不急,只作淺淺一笑,輕松泰然,“我與她無冤無仇,但也無恩無惠。她這人原不簡單,當年我好轉之后,便將院內之人的底細都叫明安去查了來,各人都有跡可查。唯獨小月,只說她是親人俱無,自個兒賣身進府,前塵往事倒無從查起。” 明珠寸了片刻,多思一時,“這有什么,沒準兒就是真的呢?” “既然如此,她又是怎么同荃mama結下的仇呢?”他穿著一身暗藍祥云紋浣花錦寢衣,自床臨下,緩緩踱到案邊,“你想想,荃mama身后是誰?她同荃mama結仇,是不是也同太夫人結了仇?我猜,她要給我下毒栽贓給鸞鳳,是想將鸞鳳這條繩上的人都牽扯出來,豈不就是一箭雙雕?” “我的老天爺……,”明珠吐舌露粉,驚得忙勸他,“那你可得當心些,若她真是要你做這枚‘引子’,豈不是不管你的死活?” 他也拉一根凳坐下,朝明珠擠眉一笑,“不,你反倒還得助她一助。” 余下二人各自沉吟片刻,還是明珠先豁然開朗,抬首一笑,“我曉得了,她利用咱們,咱們也利用她!”回首望住青蓮,見她似乎還迷離不悟,她自解說,“小月的仇人,正巧不也是咱們的仇人嗎?她想借咱們的名頭報仇,咱們也恰好借她的手,故而這毒藥,咱們還得助她一下。” 這晌,青蓮才吁出一口氣,“哎呀我的天,怎么這樣繞來繞去的?”明珠以為她還未醒,正欲再細細解來,卻見她擺袖一笑,“好了好了,你不肖說了,我明白了,你瞧我就是那樣蠢笨的貨色?” “哎呀,”明珠折頸倒在她肩上,兩手捉了她的臂膀軟軟一晃,恍如在閨中做了個母疼姊寵的小姑娘,一顆心也跟著盈袖軟綿綿蕩起來,“青蓮jiejie哪里笨?分明是女中豪杰、閨中英雄!你瞧,你日日都要訓我一番才罷,既是你妹子,你就當多疼我些。” 青蓮伸出食指,朝她鼻尖上點點,“你呀,在別個面前又有眼力見兒又識禮,怎么獨在我面前這副樣子呢?可見是仗著我待你好,便越發的蹬鼻子上臉起來,如今還要拿起我開涮,噯,我惹不起你自躲開吧……。” 眉目飛揚,提裙而起,竟似飛蛾蹁躚而去,明珠在后頭斂住笑,軟軟哀求,“我是把jiejie當親jiejie看嘛,自然就多在你面撒些嬌了。” 人走后,宋知濯依舊折回床上去靠著,久等不見明珠上來,撩了帳子一看,她還在桌上把盞,雙肩單弱地撐起一間長褙,撒花兒料子披在身上,是以孱弱之軀熬過霜凍,屹立在下一個春天。 好半晌她才撩了帳子爬上床,櫻唇點點翕動,“我實在想不通,小月到底與太夫人荃mama有什么深仇大恨,也值得她犯險至此。” 宋知濯雙臂靠枕,正瞥見她掀開自個兒的被褥,忙扯她一把,“噯,夜里怪涼的,你就跟我一道睡吧。” 她手扯被子,暗思一刻,還是丟下往他被褥里鉆去,“成吧。” 適才抱得溫香滿懷,雙雙直轉入夢,只聞花鳥蟬鳴、重回春末。 夜褪下一層顏色,涼風蕭瑟、晨有冷霜,天邊是幽深的藍,似跌入千尺萬寸的海底。明珠起了個大早,迷迷糊糊中恍然回到廟中,寐著眼摸下床來,像是在尋摸什么。 那淅淅索索的動靜兒將宋知濯也吵醒,撩了簾子在黑暗中尋她一縷倩影,定睛一看,瞧見她正縮在墻角,手指自飛鶴燭臺往上摸索,嘴里還在嘀咕呢喃著什么,分明是半夢昏沉,不見天曉的糊涂模樣。 宋知濯恍起了壞心,撐起枕頭,將聲音拖得溫柔綿長,“明…珠…,你…在…找…什么?” 墻角那抹身影似夢非夢,淺笑著紗紗的嗓音答他,“師父,我在找我的擔子啊,不知道是誰給我放這里來了,我還得趕著去挑水到廚房做早飯呢。” 話音甫落,她便抖著身子清醒過來,抬眸四顧一番,一時倒分不清何處是現實何處為夢境了。 幸而下一瞬就響起宋知濯安魂之聲,“快上來吧,地上多涼。你起這么早做什么,天都沒亮呢。”未聞那方動靜,他沓著鞋下床去牽她,將她拉回床后,又踅身到案上點了支蠟燭,一面掛帳,一面問詢,語中折進溫情無限,“怎么了?夢魘了?你坐著,我去給你倒盞熱水,喝過就好了。” 燭火一顫,明珠方才清醒過來,泄一縷緩神過來的淺淺笑意,捋過鬢角一縷垂發,“沒做夢,就是起得早,一時沒清醒過來,以為還是在廟里時,要去摸了扁擔挑水,半天摸不著,就給你叫醒了。” 他坐下來,兩個拇指在她額角太陽上緩緩按著,“今兒起這么早做什么?” ———————— 1宋 柳永《戚氏·晚秋天》 44. 布局 織下天羅地網 “哎呀, 這一耽擱又快趕不上了!”明珠慌里慌張在妝案邊一個髹紅楠木平架上取了衣裳套上,手上系著帶子,又得他下來替她撩出罩進衣裳里頭的烏發, “我要去廚房同趙mama打聲兒招呼, 你不是說要助小月一助?” 宋知濯捉一根軟緞遞給她, “是這樣說,可你也不必起這么早啊。趁她沒在廚房就成了。” 她撩了長發, 十指青蔥靈活絞弄幾下,不時綰出一條辮子,淺藍絲緞與發相纏, 纏成人世間點點羈絆, 宋知濯的心自然也纏盡里頭。 燈影度明, 明珠臨出去時,順手在妝案的梯籠里頭抄了個什么藏在袖間,宋知濯也沒大在意,還躺到床上去等著天亮。 她冒著將明的天色自去,不曾想外頭露重, 花間里的露珠逗留著她的衣裙, 仿佛有群姝嬉笑、亂語不舍。 云滾天際已有點點猩紅,瞧著也是個好日頭, 明珠來了興致, 捉裙臨邊去、將背脊彎成將落的明月, 打花叢里摘一紫龍臥雪、朱砂紅霜、泥金香各在手, 湊到鼻翼下一聞, 唯有清香,倒也不輸金桂。 踩過梧桐進了院落,已聞得鮮香撲鼻, 有涎液自她頰腮涌出,雖無人瞧見,她卻先羞垂了臉。 天色才是將明未明,但廚房自然是這個府邸最先醒來的部分,只見里頭三五人等已經忙開。明珠撩簾子進去,幾個婆子掌勺的掌勺、切案的切案、燒火的燒火,好幾個灶爐大鍋同時忙開,還有蒸籠上白煙裊裊。 多時不來,她倒對這里生出了親切之感,滿腹沉吟,只念煙火人間。四顧一周,總算在六七層大蒸籠后頭瞧見趙mama的聲影,她忙捧花奉上,“趙mama!” 那趙mama下得一哆嗦,將一個肥胖身子抖得跌宕,斜眼一瞧,登時眉開眼笑,“呀,你怎么今兒來了?你院兒里那個小月昨兒才來,說你要給我把鸞鳳那丫頭扣了的月例銀子賠給我,沒想到腳步這樣快,今兒就趕著來了?” “啊……,小月,”明珠拖著長長的音,腦子里思緒也拖了個長,就著她的話兒往下接,“是呢,昨兒讓她來替我瞧瞧mama,只是她倒未和我祥說月例銀子的事兒,您再同我說一遍?” 只當她帶著銀子來呢,聽這話兒,又像是小月沒回明白,趙mama垂下失望的眼,將與小月說的話兒一五一十復給她聽,最后重重一嘆,“唉!我只當你今兒是拿了錢來補給我的,罷了罷了,你在這里也不容易,我老婆子就不要你的了。” 眼瞧著她別了身子揭了蒸籠,竹編的縫隙里頓時白煙涌出,清香四溢,可不都是些白白胖胖的饅頭嘛。明珠倏而回想起小時候,難得她娘蒸了一屜油抄豆腐餡兒的包子,給她咬半個,自吃半個,剩下的留給她爹與她半大的弟弟…… 恰時趙mama旋過身,拋繡球似的左右拋著個饅頭,“來,趕緊吃,去拿個碟子來,仔細燙!” 饅頭松軟,還能撕下一層一層的皮兒,上好的白面,明珠倏然也饞了,正欲下口,恍然想起來什么,軟指折入袖中,再出來時,手心拖著兩只彩蝶細對簪,通身金造,唯獨蝶翅只彎了金邊兒,中間嵌滿紅、藍、貓眼石、綠松、瑪瑙等碎寶石。 她捧到趙mama眼皮底下,引得她驚了一下,“銀子我沒帶,想必小月會給您帶過來。我出來時帶了這個,給mama的女兒,將來她嫁人時戴上,豈不風光?” 趙mama瞠目啞然,將心定了又定,好半晌才推會她的手,“我是那等貪心不足的?你說補兩個月的月例給我我收下,可這個收不得,我趙婆子也是曉得分寸的。” 她側了身,頭上兩個珍珠小鈿立時光華漸散,像是在這對金簪面橋抬不起頭來。明珠托過她的手,將簪子硬塞過去,“mama說的什么話,我才來這里時,還是mama沒有低眼瞧我。我一個出家人,也戴不上這些,mama只管拿了去,算是我提前送的賀禮,希望mama的女兒能嫁個好人家。”她收回手,眼珠子轉一圈兒,掬出個韓直的笑,“mama若是心頭過意不去,就幫我一個忙吧?” 正想問,卻聽得院中響起鸞鳳懶長的音調,“趙婆子,我們院兒的飯做好沒有?” 明珠驚心一跳,慌亂中四顧下來,唯有一個冷灶可藏身,幸而她個頭不太高,身子有荏弱,卻也蹭得骨頭稀疼才鉆進去。 里頭四壁冷灰,連腳下都是軟軟一層柴火灰,避無可避,她干脆破罐破摔一屁股撩下,靜靜從外頭鍋碗瓢盆的雜聲里分辨出鸞鳳的聲音。 “今兒怎的沒有蟹粥?我昨兒走時不是吩咐下的嗎?” 高高在上的音調里透著一股子威嚴,明珠暗忖,倒有她娘的幾分真傳,接下來又聽見趙mama略微敷衍嘲諷之聲,“姑娘瞧瞧哪里得空?這天不亮,我們就要忙各房的飯食,又要顧著下人們的嘴,你瞧,忙了一個時辰了還沒做完呢。” 鸞鳳抬眼望一圈兒,各方皆忙,只裝作耳聾眼瞎不顧這方,她生了氣,臂抱胸前,乜眼瞧著,“趙mama您是越來越會當差了,起先我沒來時,你就每日粟米粥搪塞大少爺,現如今我來了,你還是這個性子不改,想必罰你兩個月的月例銀子還是罰得輕了,這么著,我再去與你們管事兒的說一聲,讓她再罰您個一年半載的。” 作勢丟下臂就要出去,被臨門口一個婆子笑臉攔下來,“姑娘消消氣,趙mama同你說笑呢,蟹粥早熬上了,就在鍋里煨著呢,現就給你盛出來!” 這才罷,又有旁人湊了來奉承著勸一陣,將一應飯食收拾進她提來的象牙食盒里,千好萬好的將她送出去。 臨窗望她走遠了,幾個婆子才將明珠拖出來,瞧得她身上臉上全是黑灰,眾人笑得前仰后合,打了水給她洗臉順辮。趙mama揮散眾人,掏了自個兒的絹子沾濕替她細擦著。 二人蹲在冷灶后頭,趙mama朝上顧盼一眼,抑聲兒問,“你方才說要我幫你什么忙來著?” 明珠也朝上張盼一眼,傾身過去,聲音若蝶振翅,將趙mama的怒從心底扇起來,“原是太夫人瞧我不慣,非要在我身邊兒安插個耳目,我雖然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卻收這鸞鳳處處擺布,還在少爺面前挑唆我這不好那不好、外頭那些千金小姐好,虧得我們那癱瘓爺不會說話。我雖然心善,卻也不是任人魚rou的,故而小月出了個主意……。” 適時,趙mama傾耳過去,好一陣嘀咕,可見趙mama臉上忽白忽黑,最后往她臂上一拍,“不成不成,這要是出了人命可怎么好?” “出不得的,您放心!”明珠將杏眼掬一汪水,可憐兮兮地將她望住,“不過就是要拿她個錯處,那飯我也吃呢,難不成我還要將自個兒藥死?您只管放心,屆時問下來,你、我、小月,咱們三家齊口,就咬到鸞鳳頭上去,屆時別說她,就連她娘也討不著好!” 說著,她兩掌合十,連連擺起,好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即令趙mama心上軟了半寸,思及前仇就恨,她將壇大的肥頭發狠地點上一點,“成!你且去,這事兒交由我,我趙婆子做了這幾十年的廚娘,保管兒將此事做得天衣無縫!” 商議妥,明珠攜花兒而去。阡陌幽靜,四方無人,只有雀鳥依枝,嘰喳嘲弄著誰。 日頭照著半片美人櫻,晦暗與光明半開,其中紫紅相間、粉白穿插,艷麗八方的顏色正如浮光軟錦,織出一張羅網,朝鸞鳳兜頭罩去。 而鸞鳳自詡聰明,哪里望得見頭上三尺撲來巨網,仍做盡職盡責的模樣,跨了食盒擺腰進屋。 屋里沒有明珠,只有在倚上木訥的大少爺及明安一人,明安正要扶起宋知濯,一瞧見她,便些微尷尬的住了手,垂到一旁去等著。 鸞鳳擺上飯菜,顧盼一圈兒,“大奶奶呢?怎么大清早的不見她,眼瞧著用飯了她還出去了?” 一時靜默,明安跨出一步,“我進來時就沒瞧見她,恐怕是去要什么東西去了吧。” 一應碟子碗筷擺放好,鸞鳳仍不走,閑閑立在一邊兒,巧笑著與明安交酢,“我記得你是咱們大少爺的小廝,從前倒是不常見。說起來,大少爺自打病了以來,你們平日里跟進跟出的小廝倒是都閑下來了,卻每月按時按例的領銀子,這差事還真是好當呀,不像我們這些丫鬟,這里閑一處,另一處自有安排,總是忙個手不停。” 斜打入的光明里有桂樹銀斑碎銀,宋知濯的心只隨這葉影微顫,倒不是為了鸞鳳有意無意的套話,他曉得,明安自能應付。不過是為了明珠離去的光景,從她走后,他就開始等,每刻都似度日如年,有時他也暗笑自己,分明胸有大志,心卻被情愛所絆,脆弱到,眼不見她,心就想她。 心在九霄云外,耳邊卻是明安粗砂的嗓音打著太極,“嗨,姑娘說的哪里話兒,我們這等子人也是一樣,今兒被主管支使出買這個,明兒又去買那個,整日不得閑!我倒是盼著少爺好了,還帶著我們騎馬吃酒、逍遙自在呢!” “說起這個,”鸞鳳朝他迎風擺柳地過去,不知何時抽出的桃花折枝繡帕軟軟一揮,揮出個蝶影萬千、媚態綺然,“你每日都進來替少爺收拾,瞧他可好些了?” “唉……,”明安低低嘆惋,似將自個兒的前途都嘆進這一聲兒里,喘出十萬個不能得意,“若見好就好了,我們這些奴才也跟著享福不是?眼下莫說沒討著好,反倒處處受氣!只說我們這起子是‘無頭的馬,踅著腿兒亂轉,轉到老也轉不到出路’,你聽聽,可氣不可氣?” 鸞鳳巧酌,板起臉來,斜眼兒點響窗戶外頭,“誰說的?這起沒王法的嘴,連主子也敢議論?說出是誰來,我報給管事兒的打他!” 那腰肢挺得似二月的臘梅,六月的菡萏,明安一瞧,眉間射出絲絲放浪,迎上兩步,挑眉一笑,“還是jiejie心疼我,只是jiejie,您再疼我些,容我把活兒干了好下去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