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照理說,打進了這國公府的大門,就沒見宋知書何時閑過,不是艷蝶便是嬌娥,昨兒慧芳,今兒煙蘭,楚含丹早應習慣的。可現時恍惚不同了,他是第一次,拉著別的人睡到她的床榻之上,里頭盈盈轉繞的幽香將被另一個人女子的玉汗淋漓覆蓋,其中還將夾雜特殊的腥檀之氣。 更長漏永,一聲一聲的浪朝她拍過來,如海洋拍碎一枝槁木。她挪著步子,輕搖釵環,瞪著死寂干枯的眼悄悄地走進去,在距離幔床一丈遠的折背椅上坐下,靜靜聆聽這一場欲/海翻波。 在此夏夜鳴禪中,直過了一盞茶功夫幔幄里頭才漸漸風平浪靜。那二人床上連/喘半晌,現下才得了功夫說話兒,只聞得帳中還驚帶漣漪不得平息的一陣女聲,“二少爺,您今兒怎么想起煙蘭來了?” 此聲方平,又聞聽“啄”的一響,想來是那宋知書不知親在人哪里,“我天天都想你呢,并不是只有今日。” “你這是鬼話,我才不信,”煙蘭咕囔一句,有衷情得出的嬌,又有恨不廝守的嗔,“這院兒里,頭一位便是咱們那位千金二奶奶,嫻靜淑雅,妍麗多姿,后一位又是慧芳,潑辣爽利。外頭不知還有多少,您哪里能想得到我呢?不過是眼下說話兒來哄我罷了,你也不用費事兒,我心里有你,縱然將那冷言冷語拿來刺兒我,我這身子該是你的也還是你的,早晚都是要給你的……” 此番音調凄凄,慘綠愁紅,聽得楚含丹暗暗發笑,那笑浮到臉上,似一抹冰山雪蓮,冷冷蜇蜇。卻聽帳中宋知書不知真心還是假意,拿話來酬酢,“你瞧你這人,我這里明明說的是掏心窩子的話兒你卻不信,難不成還真要讓我將一顆心挖出來給你看?什么千金萬金的奶奶,哪里能和你相比?”說著,他又迸出個吊上天的笑音,聲調卻纏綿低綢,“單說在這床上,她就不及你半分,只知道哭嚷。” 煙蘭蜿蜒笑一陣,如一縷青煙,令人骨頭發酥,爾后,她才警覺起來,“二奶奶快回來了罷?若讓她撞見,我就活不成了!” “你怕她做什么?有我在,不用慌。”他一面說,那帳上的影子便一寸寸欺身下去,絞著底下那人,鶯穿柳帶,龍鳳雙纏。 這一等,又是半柱/香/功/夫,楚含丹背靠摘牗,于月下臨風處且聽羌笛1。這人還是那性子,口蜜腹劍,從前他到家里提親時怎么說來著?說是“只此一身,以命相護”,還有年少,跟在她屁股后頭,銜一根野草在嘴邊,歪露一顆虎牙,“我大哥哪里好?你看看我吧。” 她一向不喜他那嬉皮笑臉沒正形的樣子,尤在宋知濯面前,更是立見高下,只是命運無常,踅折繞轉,她的終身卻落到了他頭上。 垂幄里暮雨乍歇,只聽得淅索穿衣裳之聲,稍刻,便見煙蘭伸出玉手,將帳子半片橫收掛在半月鉤上,下了床來,頭一偏,便看見臨窗而坐的虛華女子,她唇邊還掛著一絲笑意,叫人望而生寒。 一時煙蘭也亂了分寸,趿著鞋慌不擇路捉裙拜伏,“二奶奶繞了我吧!我,是我該死!”她一面說一面朝地上砸下頭去,磕出幾道紅印不夠,又抬手狠狠扇在自己臉上,“是我該死!求二奶奶發發善心,繞我這一遭吧?” 巴掌“啪啪”摑在臉上,幾下之后,便起了紅白相間幾個凌亂指印,嘴角滲血,頰邊掛淚,方才云雨之舒早已忘在腦后,唯余懼和怕。 “別打了,”楚含丹面目含笑,聲音輕柔,伸出玉鐲佩珰的手阻她,“我何嘗怪你了?瞧你嚇得這樣,未必我日常是那惡婦相,竟將你嚇得如此?瞧這小臉慘白的,倒叫我心里過意不去。” 尾音甫歸,見另半片垂幄中坐起來宋知書,撩開簾子歪著嘴一笑,半顆虎牙在燭火中冷白對立,他已著寢衣,廣綾褲輕飄飄熨在腿上支下床,手撐床沿朝煙蘭安慰,“二奶奶不是說了不怪你,你快別哭了。還下去當你的差去吧。” 那煙蘭得此赦令,一時乍驚乍喜,連鞋都不及提,一路小跑出去。登時屋里只剩他二人對望,伴一盞燭火飄搖,夏轉涼秋,這場對峙中也難辨到底是誰贏誰輸。楚含丹只覺得,若此時手中有把利刃,必定要直插到他心臟上去,絞一絞,挖一挖,掏出他的心來看看是什么做的,竟然辱人至此! 另一個卻輕松作態,綢光絲滑的衣袖朝身邊一讓,“我的二奶奶,來睡吧?難道這夜就這么干坐著不成?你坐得我可坐不得了,忙活一宿,乏了。” 舉棋對弈,這一個也不甘敗陣,亦慵慵一笑,“二少爺在這里睡,我去別的屋里暫歇。” “這原是你的屋子,何故還要讓出去?”燭火一躍,閃一束暗黃的光在宋知書笑顏上,半暗半明中,他兀自起身,閑閑往案上執起厚棉布套中的灰白定窯壺,自倒一盞飲了,又就著那只盞再倒一碗,端到她面前,“在外頭思慕半宿開懷半宿,回來又看了半晌聽了半晌,想必二奶奶渴了吧?來,喝點兒水,喝了咱們就好安歇。” 望他半陰半寐的笑,楚含丹暗暗在裙底退了半步,“這床臟得很,我躺不下,二爺不嫌,自能安眠,何苦還要我作伴?” 轉望帳中,被堆紅疊露出來半截粉淡芙蓉暗紋雨花錦床單,上頭赤赤艷艷躺一抹殷紅鮮血,將一朵黯淡芙蓉印得嬌艷欲滴,是一個處/子的獻祭。宋知書滿不在意地笑起來,“二奶奶看不過眼,叫人撤下來換了便是,若是還嫌臟,再叫人提水將這屋子洗三遍,只是,這上頭的臟污沖洗得凈,二奶奶身上的呢?”他將高髻頭顱半俯,湊到楚含丹勁邊細細一嗅,如一頭餓狼,在嗅自己新鮮絞殺的獵物有沒有被別的野獸窺欲,“返魂梅,大哥熏的香就是好聞……,只是未至寒冬,梅花開得也是多余。” 驟然被人拿了賊贓,楚含丹心底亦有些慌亂,卻不怕他,頭上珠光盈閃,與他對視過去,“我是去探望大奶奶的,你要如何揣測我管不著,只是別說出來,倒弄得人家夫妻不和睦。” 四目交接,并無閃躲,似乎都想將對方眼中的揣度心計看透。她凝視片刻,卻只在他眼中只看到自己郁憤的倒映,那倒映底下似乎還掩蓋著什么,她猜不透,實在他的笑臉太浪/蕩,嘴里的話兒也難以入耳,“二奶奶,你端莊靜雅的衣裳底下裹的不過是個蕩/婦的身子,又與我裝什么貞潔烈女?你去看我大哥,他怎么樣?是不是瞪著兩個求而不得的眼睛望著你?你們原本一對鴛鴦伴飛,卻叫我一棒子拆散,如何,你恨我嗎?” 那笑臉愈見猙獰,眼睛半瑟半紅,煙籠寒水,其中還有幾分憤恨難填,楚含丹后退一步不認輸,“是不是你大哥的東西你都想搶?從小你就愛與他比,比才學,比風雅,你贏過嗎?如今搶來我,你高興嗎?你與他比的不過都是皮相,你的里子是黑的,是爛的!他是朗月,你不過是池中倒影!我不妨告訴你,不管你想不想要,我的心就是半點不給你!” ———————— 1宋 柳永《傾杯·鶩落霜州》,何人月下臨風處,起一聲羌笛。 28. 同德 漸結同心結。 屋外月影籠沙,屋內劍拔弩張,楚含丹小步后退,宋知書欺身而進,每一個字砸進他耳里,眼里的火就灼燃一寸,直到退無可退,她跌坐到床上。 “你嫌這床上臟,你卻比誰干凈?”宋知書攥起她一只軟腕搖晃,上頭玉鐲跌動,砸著她的腕骨,每一下都疼,“見我大哥身子廢了,我舅舅得勢,你父母便趨炎附勢將你轉嫁給我,你清白嗎?” “呸!”床架輕晃,是楚含丹斜啐一口,惡狠狠冷冰冰地瞪回去,“你成日家眠花宿柳,但凡有點姿色的女人都逃不過你掌心,yin/欲/彌障,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講清白?” 他們隔著半指距離,鼻尖對著鼻尖,眼對著眼,霎時沉默中,有什么將要勢如破竹般地從宋知書胸口沖出來,或許不甘,或許屈辱,又或許是經年酸楚,一切恍如糊窗的細紙,被風刮得搖搖欲碎,最終卻在這場飛沙走石的惡劣西風里撐住了,它沒有破,挺著自己不及茜紗的自卑中轉化而來的自尊負隅頑抗。 他緊咬壓根,惡狠狠地朝人壓下去,桎梏她,猶如要捕一縷過堂春風,“你今兒哪都不許去,就在這里,你既然嫌這床上臟,那我們就將它弄得更臟!” 夜逐香塵,月明追恨,各含悲喜。 這一輪晚風,吹了這家又顧那家,將這浮華驕奢的府邸的每個晦暗角落都吹一個遍。才聽得那邊帳里夜鶯千囀,又聞得這邊帳中艷骨涕鳴,還有無盡的百鬼狂嗥…… 愁過一朝再苦一朝,就是天明,挨過去,總能見桃李一枝新。 于明珠來說,從前每一日掩不盡的悲苦里,近來都有新。譬如替宋知濯發髻挽一根新的緞帶,替他更換一件自己從未見過的夏日薄衫,都似新一輪驕陽,是從前不曾在她的世間升起過的。 她就站在宋知濯后頭,嘴里叼著那根黛紫素緞,兩顆牙輕咬在下唇,手指在他頭頂靈活游走,不多時便繞出一個髻,躬著腰朝楠木雕邊的鏡中一看,自己先笑了,“你瞧,多精神,我手藝不賴吧?雖說多年光著個腦袋,可我們姑娘家像是天生就會做這個似的,看兩次便會了。” 她自巧笑嫣然,半闕青絲垂至宋知濯胸口,與他心上的紅線裹纏,剪不斷、理還亂,他垂首認命,又含笑抬首望向鏡中,“要我說并不是天生,是你聰明伶俐。” “你又哄我!”明珠癟著嘴,手上卻不停,將那根素緞反復纏繞,一遍一遍,似繞心結。 這廂出去做早飯,又與明安明豐打了個照面,兩方都有禮,明安尤甚,一日比一日還敬她,退了一步,行個萬安,“大奶奶早,這是要給少爺做早飯去?” “正是呢,快進去吧。”她側了琉璃裙邊兒禮讓,比外頭那些丫鬟還有禮幾分,兩人不敢造次,只等她裙邊退隱出去才進了里間。 宋知濯看著像是已經好全了,健步沉穩,無原先跛腳之相。一抹淺淡石青色的祥云紋襕衫下擺墜著一個龍紋佩,在斜牗傾灑的一片朝陽里綠得似一棵青松,有頑強又沉默的生命力。見二人進來,他方坐下,壓著清厚嗓音,“外頭有什么信兒了?” “少爺,”明安朝窗戶外頭顧盼一陣,見院里無人值守,才靠過去哈著半腰在他耳邊敘報,“今日朝中似乎有變,延王彈劾景王暗自傭兵,圣上大怒,貶斥了景王,還下令幽禁景王于府中,這下延王可得意了!” 這二位王爺你來我往,早已不睦多時,一人張揚,一人陰險,為這立儲之爭從暗斗到明爭,宋知濯那陰處照不見的半張臉斜斜一笑,招來明安附耳,“景王行事向來不招搖,既要傭兵,如何會輕易叫人拿住把柄?我看其中必定有炸,你留神些,宋追惗近些日動向如何?” “老爺前兒回了府,竟然一連到今天除了上朝,都在家中。”明安似懂非懂,只鎖著眉暗暗點頭,招手叫明豐過來,“你說說,老爺在府中這幾日都做什么了?” 明豐雖不及明安聰慧伶俐,卻難得細心,“據我打聽,老爺這些時日按時上朝,按點兒回府,白天就在書房,夜了就歇在太夫人處,這些日把咱們太夫人高興壞了,時常還叫二少爺過去問學問,偶時一家三口還一齊用晚飯。” 濃金輝燦,清荷流香,明珠不在,暢意一夏也暖不了宋知濯的心,他輕挑濃眉,斜看一眼明豐,“一齊用晚飯?還真是夫妻和睦父慈子孝,只是我這父親怎么突然顧起家來?你盯著點兒,看看他有沒有與何處有私信往來。照理說,他前些日子忙得腳不沾地,為了躲著延王一黨,連家都不回,怎么偏偏景王被幽禁后他就得了清閑?……只怕咱們家那位太夫人要做人俎上rou還樂在其中吧。” “少爺,您上回說,咱們要給自己找靠山,不知這靠山您看好哪位啊?”陰涼處,明安彎著身子貼近,像只伏鷹警惕四周。 只斜他一眼,宋知濯便被逗笑了,“你如此草木皆兵的做什么?我不是正在考慮嗎?過些日子,咱們還得去會一會趙合營,他自小跟著他父親浸yin黨爭,只怕眼光比咱們好些。” 那明安一時有些難堪,撓頭一笑,聞聽明豐也在低笑,他更不好意思起來,“咱們少爺瞧著身子越來越精神了,心情似乎越來越好,竟還有閑心笑話兒我呢。” 宋知濯眺眼于窗,越過亂紅垂桂,穿透一堵院墻,仿佛見曲折不盡的粗墁石板路上,明珠墜髻慵梳,峨眉懶畫,粘帶滿裙粉瓣,游絲一樣含笑走著。若說“好心情”,不過是因為這顆明珠投湖,照亮他一片幽暗水底,他心里波瀾驟動,蕩起死結纏扣的那根紅線。 紅線另一端,果真是明珠俏麗的臉,鬢邊一朵發藍發紫的僧帽花,路過一片翠蝶花擁道,兩邊布滿嫣紅間粉。她今兒穿的是楚含丹著人送來的衣裳,上頭煙粉色縐紗大袖褂,扎進腰里,下頭乍一看是一條鵝黃琉璃百褶裙,風拂過來,一一拂起動每個皺褶,又有淡藍透著鵝黃蟬翼紗,似一只花簇上絢爛彩蝶。 她嘴甜,向來會說話兒,來來回回竟將幾個廚娘哄得當她半個閨女兒一樣看待,只圍在她邊上扯了袖口將她上下打量,“嗯,我瞧著奶奶今兒這身兒好看,不像往日那些丫鬟打扮,這才有個奶奶樣嘛!” mama婆子們爭相夸贊,倒惹得她不好意思了,將頭一歪,吐一截粉舌,案板上還切著魚rou,伶仃血跡,不沾衣帶,“是二奶奶給我的,不然我哪里有福氣穿這些好衣裳?mama快別夸我了,我臉皮薄可經不住這樣夸,況且我們出家人講‘都是一副空皮囊’。” 另有一個mama捧著紫砂小罐到她案上,“吃這個,這是鹿筋,大補!天不亮才送來的一頭鹿,先緊著給老爺太太還有二少爺他們幾方做了,我特意給你留下的,燉得軟爛入口即化,那癱子也能吃!” “多謝趙mama!”明珠適才擱下菜刀,將濕乎乎沾了腥味兒的一雙手往圍步上蹭蹭,俏皮眨個眼,“晚上我誦經,只保佑mama的女兒得嫁貴婿,讓mama以后也享享清福!” 那趙mama一手叉腰,一手朝她鼻尖一點,“鬼機靈!我圖你這些?不過是見你伶俐嘴乖又不端那些太太奶奶的虛架子,不然我哪有閑心管那癱子?” “想來mama才是一顆菩薩心腸呢!” 案板上那條切了一半的魚還作垂死掙扎,尾巴一甩,撩起幾滴水星漸了眾人,呼啦一散,各忙各的去,明珠又焯兩個小菜,一樣白灼芥菜,一樣清水蘿卜。 29. 婉兒 胖婉一笑即傾城 這廂架了象牙白鏤雕食盒正欲跨出門去,迎面就進來一個胖乎乎梳雙螺髻的小丫鬟,雖看著面生,但這府里丫鬟也多,明珠無半點好奇,跨著食盒仍舊出去。卻聽得里頭響起那丫鬟略微渾厚呆傻的央求之聲,“趙mama,我們少爺昨兒起就不好消化,煩請您老人家給熬個粥吧。” 爾后就是趙mama漫不經心不賴煩的聲音,“不巧,今兒沒有粥。” “您老行行好,給現熬一鍋吧。”那丫鬟再求,可見聲調可憐之色。 不想趙mama仍舊無動于衷,反而挑起音調譏誚,“我哪有那個閑功夫?你們少爺是哪個臺面的人,還挑三揀四?實話兒告訴你,連大少爺平日里吃的粥都是大奶奶每日來現煮,人家一個是‘小公爺’,一個是明媒正娶的大奶奶,尚且還親力親為,你倒還有臉來勞煩我?” 一時俱靜,明珠躲在外頭仿佛也看見暗涌的難堪與尷尬,只道這丫頭心眼兒竟比自己還實些,一味苦求,卻不給些實打實的好處。實在也不好管別人的閑事,她咋舌各自走開。 因那鹿筋煨了湯,她一步一行,慢悠穩持,于這條花團錦簇的小道上寸步小心,沒多時便起一腦門兒的汗,亮錚錚對著日頭盈耀,不巧手帕沒帶,她晃一嘆,側邊兒就伸過來一只手,手上一方疊好的銀紋百蝶夾粉絹子。 順著這只蓮藕似的豐腴手臂望上去,可不就是方才那丫鬟?她立在太陽底下,兩個梨渦自夾腮一擠,蹦出一個爽利的笑來,“拿著擦擦汗吧,你瞧你這一腦袋的汗珠子,回頭可又滴到那食盒里頭去了。” 頃刻間有佛祖在心里端著寶相譴責,明珠暗悔不已,不想自己不欲“多管閑事”,這位卻“不計前嫌”,她心內發窘,接了帕子過來,含齒一笑,“謝謝你。” 這胖丫頭爽快一笑,“不客氣,你是哪個院兒里的?怎么從沒見過你?難不成是新來的?沒聽說最近府里有買新人進來啊。” 觀望過去,見她初初綰云鬢,不過才及笄,乍然一笑,一如嬌梨粉桃,與她笨重身軀全然不一的鮮亮靈巧。這還是明珠來到這里頭一遭,見有人不加掩飾的笑容,張揚如嬌容,跋扈如慧芳,愁悶若青蓮,婉轉似楚含丹,都不曾擁有如此鮮活爽利的笑,亦包括她自己。 恰如驟見一朵花開的動容,明珠也朝她笑起來,另含深意眨眨眼,“我是明珠,新進來的‘大奶奶’。” “啊,”胖丫頭瞠目結舌,卻不似敬怕,也并無虛情假意,只撩起她一束頭發在rou呼呼的掌心,“原來是你!不是聽說大奶奶是個‘小緇衣’?你有頭發啊,我還只當你是個禿子呢!”見明珠又一笑,她恍覺失禮,丟下頭發在背后,還替她捋一把,“我叫婉兒,是三少爺貼身伺候的,聽說你自己來廚房給大少爺熬粥,你一定廚藝不錯,能不能教教我?” 百轉千回,明珠仍舊是明珠,還留著一個心眼兒,暗暗將她一望,“你學這個做什么,不是有廚娘做飯嗎,難不成不給你們院兒里做?” 仿若愁攢千度,婉兒眉頭深鎖,與她一路行一路托出,“做是做,不過是半例半分,常常一些爛菜爛葉,我們少爺胃不大好,從前廚房替大少爺熬粥我能趁勢分一點兒,現下他們不做了,我又不會做,所以想求你教教我。” 這三少爺明珠倒是偶有從別人口中聽過,是個庶子,聽那些話里的意思,這也是受人白眼遭人唾棄的,思及宋知濯,明珠的心頓時軟下一層,將這婉兒手腕一拉,“你若是不嫌,隨我到我們院兒里去,我分一些給你,也不知合不合你們少爺的口味,到底將就些?” 那婉兒自是喜上眉梢,跟著到那邊屋里,一進門兒,見椅上歪歪斜斜靠著的宋知濯,咋舌瞪眼,“大少爺瞧著比冬天的時候精神好些了,難不成都是你這飯食喂的?那我還真得跟你多學學,jiejie,你可莫要嫌我蠢笨才好。” 明珠這頭正翻箱倒柜的找碟子,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只暗黃瑪瑙碗,將粥撥了一些過去,猶猶豫豫間,一咬牙,又摸出一只鑲金邊兒的銅碗,將那灌煨鹿筋也撥出一些,雙手托盤盛給她,“你也不必學了,回頭你要時來找我,我多做些給你便是,見你性格爽快我很喜歡,這是為你,你可別到處去說,省得橫生是非,連你們少爺也不必說,可記住了?” 婉兒叫她一通繞,有些迷糊,聽不懂話里玄機便罷,只將頭懵然一點,“記住了!” 這廂手捧漆黑酸木枝方盤拖著笨重身軀辭出去,又只余滿室珠光和斑駁樹蔭,上午一方,下午另一方,光陰橫轉,桂樹影卻不見歇。 說不上為什么,明珠突然有些心慌,那一碗稠粥與鹿筋燙似參了毒,她好像將兩碗毒藥送至另一位劊子手手上,它即將滋養另一株五鳳草的生長。 那一番晴,一番雨的神色落進宋知濯眼中,驟如層波瀲滟,露華風清,她發間的紫藍僧帽花,似一盞明燈,牽引他的目光,落在她猝晴向晚的腮上,他耐心等著,等明珠踱步過來,雙眉鎖愁輕問:“噯,我是不是會惹禍上身?我本來沒想管這事兒來著,都走了,真的,可路上又撞見這丫頭,我瞧她比那些人叫我喜歡些,所以我一時心軟……”言罷,她抬起一雙盈照杏眼,暗自撇嘴,“你不會怪我吧?” 閑窗對望,攢萬捋柔情,宋知濯也將嘴一撇,“這可說不準,你瞧你平日這么小心謹慎的一個人,怎么今兒見了這丫頭就著了道?我看她莫不是故意與你套近乎,好從你身上套出我的底兒來。” 聽他一講,又見他臉色微凝,似有理不盡的煩難,明珠心有余悸,將伏著木椅扶邊的手立時撤回,雙眉籠上萬愁,“呀!那可怎么好?不成不成,我得離她遠些,你們家那位三少爺還不知是什么貨色呢,倘若對你也是滿心算計,我豈不是壹飯壹粥喂一頭狼?”懊完悔完,她將玉色軟緞的鞋面露出裙邊,朝那椅上輕踢一下子,“方才你怎么不朝我使眼色?我竟然還答應她替她做飯!” “我的老天,”他將交疊搭于胸前的手擱置腦后,有一絲辛災樂禍地瞟過去,“你一進門兒,只顧著這胖乎乎軟綿綿的meimei,哪里朝我看過?就是眼下,菜都要涼了,還不說讓我吃飯,只在這里盤桓算計一陣。噯,我快餓死了,何時才讓我吃飯?” 卒見他忽明忽暗隱忍克制的一抹笑意,明珠方回過味兒來,這是在逗她呢。只見她拉下臉去,卻明艷似半壁薔薇,翻腕抵腰,叱責有聲,“你又騙我!還想吃飯?餓死你得了!” 一時她也有些失了分寸,嗓音拔高起來,惹得宋知濯連連比手勢,“噓……” 明珠到底懂事兒,撤了手卷一圈兒睫毛不說話了,攆步要走,又被他攥住煙粉縐紗大袖,“噯噯噯,是我錯了,我不過是逗你玩兒的,你真生氣了?” 晨露馭風,二人于這紅樓朱閣中對望,他的笑,他放低身段厚著臉皮的央求,仿佛將明珠心里的琴軫暗調,松了一根弦,是她歲歲緊繃著的,只能發出尖厲之聲隨時欲段的一根弦。一時間萬籟俱寂,天地虛清,仿若只剩鶯歇柳絮,青瓦雙影,只愿天地人間,年年此夜。 30. 寶香 返魂梅也熏不香一片腐rou 琵琶弦動, 明珠大發善心,將那木椅調轉方向,推至飯桌前頭, 一湯匙粥一湯匙鹿筋喂給他。 這一來一回間, 輕靄浮動, 宋知濯只覺得自個兒的生命是由她一飯一食哺育起來的,正如一位母親對孩子的照拂。掃見那紫砂小罐里去了一半的鹿筋湯, 他驀然患得患失起來,抿一線唇,緩緩搖首, “不吃了, 你吃。” 不論是粥還是其他菜色, 先前都撥了一半予那婉兒,哪里還有多余的?明珠舉著碗,也含笑搖首,“我一會兒再到廚房里尋些吃的就成,這鹿筋是葷, 我不吃的, 你只管吃吧。” 也不知她到底何時才能豁然開竅,又或是他吃不準自己一片心如何著落, 猝然泄一縷有氣無力地笑意, “我問你, 你從前在廟里也這么慈悲?還是……” 這廂斟酌話兒如何出口, 只見明珠顰眉, 似霧非霧,正等著他下頭的言語。他心里亂麻一般,又不知要從何說起才能不用這些突兀的情愛驚飛將將棲息的彩蝶。 “從前在廟里, 說慈悲倒也不慈悲,”左右等不來他往下的話兒,明珠便私自揣測一番,顧暇不及地接了去,“大家都是嘴上‘菩薩’心內藏鬼,什么話兒也不能信,跟你這府上也差不了多少。”她攪一攪碗里的湯匙,抬眉起來,鬢便僧帽花兒被太陽照得又似紫紅,斜映在她面上淡淡一片,“我也實話兒告訴你吧,我原不是個心善之人,我娘從小就把我賣了,后來跑出來,又在街頭乞討,受盡欺凌白眼,餓了好些日子的肚子,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回家里去反倒又跑回人伢子那頭去嗎?” 她一面說,一面擱下碗,往柜子尋出裝香末的和田玉寶鼎,和一個黃花梨篆梅花兒的長匣,將橫插銷的蓋兒揭開,取出幾樣精致器皿,手上做活兒,嘴角泛一絲絲笑,“都說‘羊有跪乳之心,鴉有反哺之義’,又說‘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可我實在是不懂……” 那笑含悲,輾轉不通的迷茫都化到她嘴角上來,宋知濯斜轉過去,伸長手臂夠得一鼎藍田玉香爐遞到她面前,她接過去,自匣子頭取一枚八開蓮花的鎦金銅灰押將香灰細細押平,“既然如此,我娘為何要將我賣了呢?家里還不至于窮到養不起。想來圣人說話兒也是有錯的,我也就用不著回去了,回去也不過是將我再賣一次,只好再回人伢子那里去,縱然打我罵我,想想他原本與我無半點兒關系,不過是他買去的玩意兒,沒道理平白對我好,心里也就過得去了。” 言著,取一件云紋香篆模擱到香灰上去,細柄香鏟鏟出返魂梅香末,輕輕抖落。一如令她絞腸多年的凄楚,看著似滿了,其實抖一抖,還能再填些進去,“至親骨血之人尚且若此,何況旁人?故而還哪里來的善心呢?不過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罷了。” 經她一番壓、填,香末最終篆出一條蜿蜒優美的紋路,細折子點燃,一火如豆,忽明忽暗,便有青煙栩栩盤桓,逐漸四溢出一股幽幽梅香,就此燃盡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