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馮家小郎君紛紛上前見禮,因是正值年節(jié),東宮身為尊者長輩,他從袖中取出今年御造金珠,當做壓歲錢賞給小郎君們。卓枝袖手笑看,這時方才交手數(shù)次皆慘敗的小胖子十九郎,搖了搖手中金珠,一臉大仇得報的挑釁表情。 卓枝無奈,垂目掩笑。 東宮緩緩將手攏在身后,掌心暗藏一把雪,溫聲說:“花卿,你來。” 卓枝不設防,邁前幾步行禮。 甫一低下頭,卓枝頓覺頸間冰涼,霎時冷的微微顫,她忙捂住領(lǐng)口生怕東宮松手將雪送進來。此時也顧不得規(guī)矩,她大驚失色:“殿下,你怎么這樣啊!” 頓時哄堂大笑。 燈籠隨風搖擺,卓枝一襲紅衣,趁著暖光,平添十分活潑。東宮拂去她頸間散雪,握起她的手,虛虛一拍,卓枝空蕩蕩的掌心瞬間多出枚金燦燦的小燈,原來是一枚扁圓的福橘。 她看著掌心的福橘,總感覺有種微妙的嘲諷感,就在她怔愣片刻間,東宮說:“天色漸晚,不多叨擾,馮將軍留步。” 青楊巷子,馮府朱紅大門前,馮將軍一家目送他們身形漸遠,馮夫人驚奇發(fā)問:“這時節(jié)哪里來的福橘?” 馮將軍說:“圣使帶來的賞賜,圣人賜下福橘。這福橘似是大有來歷,好似是樓觀臺高祖親手栽種的橘樹,每年結(jié)不出多少果子,便是討個好兆頭。天冷路途遙遠,快馬半月,攏共五個。東宮得一個,齊王殿下,高將軍方將軍,咱們家各得一個。” 二十一郎問:“這能吃嗎?” 馮夫人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就知道吃,供著!” ※ 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雪花又綿又軟,柳絮般輕輕柔柔,并不覺冷。卓枝可不知福橘大有來歷,她只當尋常。卓枝素手破鮮橘,捏起橘瓣一嘗,皺起了眉:“這福橘酸......” 聞聲,東宮善意提醒:“圣人賞賜。” 卓枝繼續(xù)說:“酸甜可口,真好吃。”說罷她遞過來,東宮面不改色吃了下去。 眼見作弄失敗,卓枝回想起馮府那一幕,氣哼哼的說:“殿下怎么能這樣呢?雪真的很冷。” 東宮輕笑:“阿枝可以報復回來。” “現(xiàn)在?” 東宮揚眉覷她,提步走回院子,他的聲音在風中飄飄散散:“現(xiàn)在回屋換藥......至于報復,那就要看阿枝有幾分本事。” 府衙,后廂房。 卓枝跪坐在榻上,仔細打量著左手,不過幾日而已,她掌心的傷已恢復大半。這種恢復速度,快的不正常,難不成魯大夫真的是不出世的名醫(yī)? 她絲毫不疑心此事與系統(tǒng)相關(guān),畢竟從前事可知,系統(tǒng)若是給予她任何好處,恨不能刷屏提醒,諸如從前的名譽值平衡器,便是三天兩頭掛在系統(tǒng)頁面頂端,反復昭示存在感;施與害處,則立即頻頻以“系統(tǒng)出錯”裝死不語。 偶有細碎的雪花飄進窗來,碰到跳躍的燭火,發(fā)出噗呲聲響。 卓枝順軒窗望出去,東宮照舊例晚間練劍,她心神一動,心中倏然冒出白日的事。卓枝緩緩走到廊下,負著手,竭力凝神靜氣,以免東宮發(fā)覺她心中正醞釀著報復大計。 這時,東宮行云流水練完一套劍,挽了個劍花,長劍入鞘,他看過來:“阿枝,來,試試劍。原有一物贈你,只是如今尚處年節(jié),恐損祥和。” 卓枝以為他有所發(fā)覺,遂將雪藏在袖內(nèi),左手笨拙的攥緊袖口,慢慢走上前來拔出劍,略略一比說:“有些長,”忽的她將劍擲向身后青楊樹,東宮轉(zhuǎn)目望去,趁這當口,卓枝單手按住東宮肩膀,左手貼上他頸側(cè)。 糟糕,她暗嘆失策,雪夾袖口倒不出來,她沒注意剎那間空氣中傳來細微的響動聲。 東宮渾身頓僵,他淡淡瞥向房舍右側(cè),目光制止意味極濃。這才側(cè)身抬臂,頃刻間便制住卓枝右手,腰背輕俯,使了個巧勁一撩,回環(huán)間便將她從身后換到身前。東宮單膝跪在地上,將她鉗制懷中,興味揚眉:“還來不來?” 他的呼吸親近可聞,一時間卓枝面紅耳赤,只顧得上掙扎起身。 此時,東宮卻忽的松開手,溫聲說:“待你手好,”他話未說完,卓枝膝蓋用力將他掀倒,一整袖口,不忘初衷欲將雪傾進他衣領(lǐng),可惜卓枝左手層層包扎,不甚靈活,她只好晃動手腕試圖將雪抖出來。 東宮目光倏然一暗,旋即渾身緊繃極力貼著雪地,盡量不與她有所接觸,啞聲說:“阿枝,不要亂摸......”他聲音低喑,仿佛帶著某種壓抑的曖昧意味。 他他他! 怎么好端端突然這樣? 一種異樣的羞赧漫上心間,卓枝心中慌亂叢生,她不慎利落狼狽起身,頭也不回遵循本能跑出小院。 細雪漸歇,一輪銀月高懸天際。 東宮側(cè)目看向那行凌亂的腳印,心中五味雜陳。他頗有些無措,又有種理應如此的茫然......他靜立雪地,眼底蒙上漠然,靜靜感受著心間傳來的種種逃避慌亂。 忽而,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由遠至近。 大約是哪個冒失之徒擅闖,交由李煥處置。此時,他委實沒心情見旁人。 腳步聲越來越近,院中安然靜謐,李煥仍藏身房舍,不動如山。東宮行至青楊樹前拾起劍,凝眉回首,眼中寒霜微消,竟是愣住:“阿枝?” 卓枝額間滿是細密薄汗,她俏臉憋得通紅,不自在的說:“殿下,其實臣心中,我......”她仿若下定決心,輕聲喃喃,好似自言自語:“算了,容后再議。” 她傾身。 一個沒章法的吻撞上來。 東宮還沒來及感覺甜蜜,卻是腦后一痛,隨即是牙齒磕碰的聲響......鐵銹味緩緩擴散開,他忍痛“嘶”了聲,奇跡般的,那股縈繞于心的郁氣剎那煙消云散。 東宮極力抿唇壓制笑意,卻無意觸碰傷處,他抬眉微蹙,正見阿枝一臉驚愕擔憂百味混雜,他忍俊不禁,笑問:“阿枝,你疼不疼?” 院外,李煥耳朵微動,默默后退十大步,轉(zhuǎn)念想起打賭之事,心中更加憂愁。 第79章 折梅待佳人 天未大亮, 窗外熹微光芒初現(xiàn),卓枝叩開小窗,遠遠只見晨色中燕臺積雪閃爍漫漫明光, 嬋娟高掛好似一輪淡淡薄影。 她數(shù)著梆子聲,天就要亮了,卓枝想到天亮心中就發(fā)蒙,她捂臉嘆了口氣。昨夜,昨天真是一言難盡, 若是這是只他們兩個人知曉便罷了, 可如今定是瞞不過去, 想到旁人異樣的眼神,卓枝連連哀嘆幾句。 這時天光微明, 她索性將窗推得更開,借著晨光,她探身而出望向東側(cè)那幾株青楊樹。尋常時日東宮天色不亮起身習騎射功夫, 日更不輟, 她是自愧不如, 每日只覺睡不夠。 她探望一陣, 卻沒見人。 微微和暖的風吹拂而過, 卓枝單手胡亂攏起頭發(fā),決定起身去東宮住處看看。他們?nèi)缃褚徊⒆≡诟煤髱瑬|宮住正中的那間, 她住在旁邊,兩人算是比鄰而居。 誰承想她方才走到門前, 便聽院外便傳來噠噠馬蹄聲。 卓枝回身望,院門外東宮騎著匹烏騅,馬側(cè)一面掛著長弓, 另一面懸著箭筒其中插著數(shù)枝花,朵朵含苞有清麗之姿。隨著東宮愈發(fā)走進,卓枝看清那捧花間雜著朱梅胭脂梅。她心中登時好奇,見他這身裝扮分明......晨練? 怎么會有花? 卓枝看著朱梅,問:“殿下,梅花開了嗎?” 東宮見到她也是微驚,他下馬將韁繩遞給李煥,單手拎起箭筒,緩緩行至門前說:“香積寺僧人將半山溫泉引至廟中,許是水暖花開。”他推開門,取出箭筒梅花,遞給卓枝說:“快來,這會正好給你梳發(fā)。” 卓枝呢喃:“香積寺......上京有古剎香積寺,玄缺也有?” 兩人簡單說了幾句閑話,東宮用梳篦將她長發(fā)慢慢理順,目光不經(jīng)意落在她白皙的頸邊,他轉(zhuǎn)開目光看向銅鏡,正與卓枝欲言又止的目光相遇。 卓枝迅速斂目看向案幾,她猶豫片刻說:“殿下......傷可好些了?”她聲音低若蚊蚋,縱是十分不自在。昨天她種種莽撞做派,累得東宮即撞了樹,也因磕碰傷了嘴。那道暗色傷痕正橫在期間,雖然經(jīng)過一夜略有好轉(zhuǎn),可仍十萬分引人注目。 她也正是因這事憂心忡忡,睡不安寧,天不亮就醒了,卓枝試探著問:“今朝,我們不出去了吧?” 今朝是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 東宮只笑不語,他從容去掉蹀躞帶,換上一條彤色衣帶,將衣帶兩端遞給卓枝,示意她系花結(jié)。卓枝怔愣,她望向鏡中只見自身衣衫齊整,腰間結(jié)同心。見此,卓枝任命接過衣帶,回想昨日東宮教的手法,慢慢垂眸系結(jié)。 ※ 范陽治下,邊城。 大昭自立國后將前朝上元節(jié)休一日改成休三日,因而大昭眾人自除夕起算年節(jié)至十四,年節(jié)方歇,又逢上元,再休三日兼之車行路途,又要余出幾日。通常年節(jié)一歇便是二十余天,尤其是上元節(jié)這日,大昭全疆皆領(lǐng)恩旨,圣人準許百姓不遵宵禁,晝夜開市,共度佳節(jié)。 邊城也不例外,戰(zhàn)爭的陰霾方才過去,諸人過節(jié)的興致又高幾分。只是玄缺五城仍處在警戒之中,因而十四日起不少玄缺百姓連夜趕往邊城只待上元節(jié)至。 元月十五他們方才起程,已是晚了,路上行人寥寥。 天色微暗,上元百燈遍布全坊,入目所及之處皆是姿態(tài)各異的百燈爭輝。這還只是坊市間,不知沿河觀燈會是何種景象。 人立于坊市間,一時滿眼明耀耀,光灼灼,亮燦燦的大小燈盞,令人目不暇接,仿若一下子掉進王母娘娘的蟠桃盛會,教人不知眼睛朝那里瞧。 卓枝捧著盞金睛獅子燈,這是方才猜出謎底贏得的。那時她似是見到了眼熟的影子,卓枝想說不定他們還會遇上其他人......萬一碰上眾人向東宮行禮,豈不是正好瞧見那傷? 正思慮間,人聲愈發(fā)沸騰,喧喧嚷嚷。 阿枝凝眉沉思,東宮不禁無奈輕笑。知其所以,故而不甚在意,東宮半側(cè)身擋在她身前,牽著手隨著人群走動。不遠處人潮順著道兩旁讓開,一架描金繪彩,飾鈴鐺綢緞的花車緩緩行來,花車上下兩旁站著諸多舞人,他們隨著節(jié)拍點子起舞翩翩,當中彩衣歌者飾百花靜立中央。 彩衣歌者聲如清泉,泠泠不止,她唱: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 既見君子,云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東宮垂眸看卓枝。 也許世上真有心有靈犀。 彼時卓枝抬眼正欲發(fā)問,望向東宮剎那,她朱唇翕翕,一時竟忘了欲說什么。 這時人群喧嚷聲更甚,花車也漸漸行至他們眼前,不過三五步之隔。車行聲,樂器聲,人群和唱聲萬千聲響匯聚成滔滔波浪,耳畔什么也聽不見。 東宮似是看出她張口欲言,索性微微歪了身子,側(cè)臉靠近,欲圖聽她說什么。 就在此時,有人大喝:“花車上是崔大家,崔展眉來了!”似乎花車上和歌之人是成名已久的歌者。人群靜默一瞬,旋即喧囂聲大作,紛紛推擠著上前,試圖離花車更進幾步,一觀崔展眉其形貌。 不知誰急于上前,卓枝被身后人重重一推。 瞬間,她站立不穩(wěn)向身側(cè)撲上去,好巧不巧唇恰貼上東宮耳畔。 東宮微怔,緩緩回眸,眼中徒有詫異不解。卓枝面似火燒,她扶住東宮肩臂,心中千言萬語正要解釋一二。人群蜂擁又至,附近其他坊市游人借聞訊而來,原本寬闊的街巷瞬間擠滿人,竟連尺寸大小的立錐之地也無。 卓枝唯有緊緊握住手中救命稻草,欲圖站定。可惜這次擁擠更甚,她行為不軌的程度也更甚......她又親上去,只是換了地方。 這次若教旁人看來,正像是欲行不軌的登徒子,逢機強行一親芳澤。 卓枝:...... 這番小小風波實屬意外,幸好眾人忙于圍觀崔大家,沒人注意此處。 她要分辨幾句。 燈火璀璨之下,寂寂暗夜亮若白晝,便是一絲一毫都看得清晰。卓枝抬眼欲言,卻見東宮鎮(zhèn)定自若,黑眸狀若平靜不起波瀾,只是到底難掩,他的耳畔頸側(cè)皆染上害羞。 霎時卓枝心頭那點微末的尷尬頓時消弭,唯有滿滿當當?shù)男唪觥K行┳员┳詶壍南霗M豎都這樣了,再度解釋也多余。 東宮低聲說了句什么。 卓枝側(cè)著耳朵努力去聽,卻什么也聽不清,她大聲問:“什么?” 東宮復又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