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玄缺府衙,后廂房。 魯大夫?qū)V蔚驌p傷,那是家傳的手藝。長年居與邊關(guān),他經(jīng)驗頗豐富,自詡比御醫(yī)還擅長此道。雖說城中又逢戰(zhàn)事,可邊關(guān)常年如此,他不以為怪,早早睡下。熟料沒一會,門人報馮小將軍親自來請。 這可奇怪了。 軍中自有軍醫(yī),論起手藝軍醫(yī)手段也不差,怎么會找到他?聽馮小將軍路上簡單說過,傷者是被一枚倒鉤箭鏃傷在手掌,箭簇帶著青銅銹,恐怕銅屑浸入傷口,若是傷風敗血......又聽聞傷者已起了高熱,魯大夫忙吩咐藥童:“熬一劑退熱的湯藥。” 魯大夫終于走至門前,進屋一望,炕上那人昏昏沉沉斜靠著迎枕,面色雪白,灼灼生輝,怎么看怎么與這間破敗小屋格格不入。 他上前搭手探脈,又揭開傷者掌上布帶,只見他手掌皮rou翻卷,隱隱泛著烏青,血凝成痂合著金瘡藥,散發(fā)出古怪的氣味,魯大夫凝眉說:“準備火,刀子,鑷子,膽南星及沒藥,過熟馬錢子并磨成粉,另速速取來參片。”觀情況箭簇迅疾不說,這郎君也手力驚人。 念及東宮吩咐,馮秋月插話道:“要用刀炙?大夫開一劑麻沸散吧。” 魯大夫吩咐藥童,待藥劑煎好趁熱令郎君飲下。他則手持鑷子于火上炙烤良久,只待燒的發(fā)紅,對馮秋月說:“馮小將軍,麻沸散藥效你也知曉,聊勝于無,何況十指連心。郎君定會掙扎不休,等下你竭力按住他,我來施刀。” “孤來。” 魯大夫猛地向門外看去,不知何時門口立著個銀甲郎君,他面容沉肅威儀,教人一時難以注意其他。馮秋月抱拳:“殿下萬安。”魯大夫恍然意識到這位是當今東宮,也跟著行禮,卻被扶起,只聽東宮說:“先生無須多禮,治傷要緊。” 東宮自身后抱起卓枝,讓她倚靠身前,而后兩臂似鐵箍牢牢地箍住左右,攥著她的手,卓枝半夢半醒說:“殿下。” 東宮低聲說:“且忍一忍。” 開始只覺有火鉆進皮rou,然后便是連綿不絕的疼痛......許是經(jīng)歷過萬針之刑的緣故,這點疼痛,她勉強可以忍受,好半天聽耳邊傳來一句“按住了”。 她心下疑惑,然后掌心一痛,她依稀看見魯大夫?qū)幕鸺t的刀刃貼在掌心傷口之上,轉(zhuǎn)瞬鮮血凝固,劇痛來襲,她猛地發(fā)顫,來不及掙扎就被東宮牢牢按住,她聞到rou類焦糊的味道。 怎么跟烤rou的味道相差不離,卓枝模模糊糊的想著,神游太虛直直暈厥過去。 ※ 元令五年,初八夜子時,五族大軍進不可犯范陽,退無半點尺寸之地。 五族首領(lǐng)便想一不做二不休,依仗萬眾打下右衛(wèi),他意外知曉伊智逐私下聯(lián)系肅王,確認大昭太子就躲在右衛(wèi)城。伊智逐妄想將頭等大功落在翰達頭上......誰叫如今是他掌握先機,到時活捉太子頭功一件,來年草原大會可就不是伊智逐獨占鰲頭。 五族大軍退到右衛(wèi)城前,面對著大昭軍隊夾擊,五族長老只得一路退守,心知伊智逐大軍尚在玄缺鏖戰(zhàn)不休。定能迅速戰(zhàn)出勝負,屆時前來與他們匯合,長老看向城頭熟悉面孔,他心中一喜,心料多年前埋下的那枚棋子終于有用了,對著蘇少師大喝:“奉大君之命,速開城門。” 蘇少師果然領(lǐng)命,瞬間右衛(wèi)城門戶大開,城中sao亂,就在五族大軍進入右衛(wèi)城,以為萬事皆安,大肆搜捕東宮之時,他們并沒有注意到,城中投降的大昭守軍漸次退離城外,他們與李煥三萬余眾匯合,反將右衛(wèi)城圍的滴水不漏。 等五族大軍發(fā)現(xiàn)東宮毫無蹤跡之時,想要退出右衛(wèi)已是不成了。 清晨,李煥著信使來報。 眾將領(lǐng)喜不自禁,原是滿心擔憂五族大軍沖破阻攔與韃靼主力匯合,亦是擔憂兩方魚死網(wǎng)破大招損傷過重,如今這招“請君入甕”,倒是不費一分一毫。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高將軍抱拳稟告:“齊王殿下,接下來我們可要派人全殲五族大軍,徹底擊潰韃靼殘部?” 齊王莫名搖頭,說:“本王可不知,已經(jīng)著人去請東宮。”言罷他看向門口,果然很快馮秋月請來了東宮。 眾將領(lǐng)眼神殷切,齊齊注視著階上人。 東宮沉吟片刻,說:“李煥繼續(xù)帶人圍右衛(wèi)城,孤囑咐蘇將軍前幾日便將糧草盡數(shù)送回玄缺,如今右衛(wèi)糧草近乎無,難以支撐片刻。” 高將軍問:“聽聞五族聯(lián)軍飛鴿傳信,我們是不是......?”他做出一個斬的動作。 東宮勾唇:“何須如此呢?無非是求救而已,等的便是伊智逐來救,屆時我軍圍城打援,據(jù)守不動便可剿滅殘部。” 齊王豎著耳朵聽了會,插話:“他們?nèi)f一不救呢?” 日頭上升,明亮的光透過窗照耀在東宮的側(cè)臉上,他的神色難辨,只聽他說:“不救,五族聯(lián)軍死困城內(nèi),只待他們殺盡良駒充作口糧,徒有突圍,屆時大數(shù)剿滅,各族留出數(shù)千放歸草原......二十年之內(nèi),韃靼聯(lián)盟不成,玄缺可安。” 齊王靜默片刻,他問:“蘇少師,到底是韃靼jian細嗎?” 正逢有人傳信,那人等在門后,依稀看出是個身量高挑的女子,她不知和馮秋月說了什么。馮秋月低聲回稟,頓時東宮滿眼憂色,他簡單交代了幾句,建議由馮將軍,高將軍方繼彤共同主持大局,齊王統(tǒng)領(lǐng)督戰(zhàn)。東宮擺手,起身離去。 齊王愣神,問諸將:“什么意思,是還是不是?” 這個問題的答案注定是一時無解,東宮快步走回后廂,他低聲問:“還沒醒來?昨夜燒便退了,這會如何?” 范姝亦是憂心忡忡:“魯大夫說藥效早就過了,”她抬頭望天,這會日頭正炙,三刻前聽聞城中鐘聲大作,算算這會應是午時過半,她繼續(xù)說:“睡了六個時辰,水米不進。” 兩人正邁步進后廂時,魯大夫急匆匆將出門,見到他們大聲喊:“卓郎君可有隱疾?忽然渾身瑟瑟,探脈卻摸不出什么。” 范姝面色微凜,她忽然想到了“蠱”。 ※ 燕山金頂,萬佛寺。 李煥帶著數(shù)百人守在燕山腳下,他仰頭去望東宮身影愈來愈小,很快便看不見了。李煥不自覺擰起眉頭,東宮不眠不休奔襲一天一夜,終于趕到燕山。此行目的是為了請回慧同大師救治卓枝,今天是初十,卓枝水米不進,暈暈沉沉兩日,請遍玄缺大夫,可醫(yī)者皆束手無策。 慧同大師開年那日便拜別玄缺,徑自回燕山修行。慧同的規(guī)矩,眾所周知。早先也不知緣何無故來玄缺,說也不巧,甫一離開,卓枝卻趕上這時怪病發(fā)作。東宮親自追來,也是希望能請動他。 兩個時辰了,也不知情形如何。 李煥搭手張望,卻見不遠處東宮身影愈近,他激動上前幾步,卻沒見到第二個人,他上前欲說什么,東宮抬手制止:“速回玄缺。” 東宮垂眸上馬,不斷回想方才那一幕幕。 甫一碰面,慧同直言阿枝選擇以“慧同印”救玄缺時疫,他的病便不能救,畢竟“一事一印”的規(guī)矩在先,莫說東宮來求,縱是高祖復生,也不可能破例。慧同又說阿枝的病,唯有去歲隨他門下剃度修行,從此不問俗世方能得救,如今剃度已是遲了。 一時,東宮站在萬佛殿前,只覺“茫然荒野中,舉目皆凜素。” 慧同雙手合十,面容如蓮花般靜謐安詳,他念了句佛號:“阿彌陀佛,施主求上一簽?”東宮滿心麻木,他幾乎如木偶般照著慧同的意思,于佛前叩拜求簽。 良久,一枝木簽落在青磚地面上。 慧同拾起低聲解簽,他說簽文上句指西南有女,下句指柳暗花明,唯指向范姝。范姝是密族圣女,問蠱求醫(yī)正是要尋她來解。東宮如夢方醒,他施以大禮,慧同卻轉(zhuǎn)身緊合木門送客。原在玄缺時范姝屢屢欲言又止,難道此事她心中已有分明......只是緣何不說? 東宮快馬加鞭趕回玄缺。 元令五年,元月十二。 按照尋常年頭,這會已到了節(jié)尾,只是今年又逢戰(zhàn)事不斷,如今總算落下帷幕。韃靼大軍被打的七零八落,伊智逐逃往草原深處,戰(zhàn)爭陰霾暫時退去,玄缺百姓喜氣洋洋過起了新年,倒像將上旬未過的年節(jié),一下子全補上。 玄缺街巷張燈結(jié)彩,到處彌漫著過年氛圍。 今早陣前要事繁多,東宮方才起身離去。 卓枝昏昏沉沉的睡著,如今已有五日之久。范姝擺凈帕子,細細擦干凈花卿臉面,又施以蠱蟲觀察幾分,確定一切無虞,才拉起花卿手掌換過藥。正要起身卻見花卿手指微顫,范姝難掩激動,不敢移開目光,直直盯著她。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眼睛酸澀不止。沒想到就在那刻,如有神跡,花卿緩緩睜開眼睛,她虛弱的望過來,聲音低啞:“......二娘子?” 范姝萬分激動,久久不能言,卻見花卿忽然神色一變,她忙問:“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適?” 卓枝神色古怪,微微搖頭,她捂住心口只覺有什么隱隱牽動......原以為這覺要睡到中午,可是看天色正是早晨,昨夜治過手還疼得很,怎么白日反不覺得疼? 魯大夫果真神醫(yī)妙手......卓枝心中暗贊,此時她還不知自個已睡了五天五夜。不知緣何,她心跳愈發(fā)快,卓枝費力深吸一口氣,暗想難道又是系統(tǒng)。方才一念,古怪電子音乍然響起。 “叮咚,親愛的玩家:您好,官居一品系統(tǒng)升級至5.75版本。已為您開放以下權(quán)限,玩家是否需要系統(tǒng)詳細講解?” “叮咚,官居一品系統(tǒng)提示您:您的任務:來訪人之謎(已完成)。任務完成獎勵玩家十點!” “叮咚,官居一品系統(tǒng)提示您:您的任務:玄缺之危(已完成)。任務完成獎勵玩家二十點!” ....... 系統(tǒng)提示不絕于耳,但此時她注意不到瑣碎。 卓枝心臟砰砰直跳,雙眼不由自主看向門扉,只是視線卻被扇惱人的素面屏阻隔。很快橫簾挑轉(zhuǎn),一角藏藍飛閃而過,轉(zhuǎn)瞬間她連人帶被皆被那人牢牢抱在懷里,他哽咽幾乎不能語:“......阿枝。” 第77章 同生到底是什么? 滿室靜謐, 不知何時范姝已悄然離開,遠方又傳來悠悠鐘聲,清澈明亮, 聲聲回蕩不絕。此時廂房仿若一個小小的龕,密不透風,隱秘而安寧。一時間卓枝只感覺到東宮的氣息撩過耳畔,溫熱的,輕柔的, 她側(cè)臉想要避開。 未等她有所動作, 東宮已然放開手, 回身坐在對面矮榻上,他合掌拍擊數(shù)下:“李煥, 速請魯大夫前來。” 話音未落,范姝掀簾錯身而入,她笑吟吟:“魯大夫正在院中盯著湯藥, 想來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就過來。”她上前欲坐在炕邊, 停了一霎, 她瞟了眼身側(cè), 還是另行搬了只春凳坐下。范姝探手捉住花卿一只手, 似是探脈,可觀她行動之間卻又不像。 窗影微斜,只聽回廊上傳來隱隱腳步聲, 接著便是李煥恭聲道:“回稟主子,魯大夫到。”魯大夫掀開簾子, 快步上前,對著東宮行禮說:“拜見殿下,小人來遲。” 東宮請他起身, 這時范姝也停下手,默默地起身站在一側(cè)。魯大夫適時上前,坐在春凳上,搭手診脈,他微微一頓,連聲問道:“手掌感覺如何?是怎樣的疼?可感覺發(fā)癢?”一連串的問題,自他口中似吐珠般挨著蹦出來。 卓枝先是謝過魯大夫搭救之恩,再細細聆聽,一一作答。范姝虛點卓枝,看向東宮微微點頭。 魯大夫診治一番,又看過掌上舊傷,業(yè)已迅速恢復,心嘆倒像是用了什么靈丹妙藥,前幾日還屢屢滲血有潰爛征兆,今日卻像是好了大半。這會又到了換藥的時辰,范姝接過膏藥。 這還是因魯大夫平素診治的都是些軍中魯漢,包扎剔傷自是大刀闊斧。除卻頭次外,連日以來換藥擦洗都是倚靠范姝巧手幫忙,她心疼花卿受累這是一遭,再加之花卿身份特殊,她也不敢借他人之手。 魯大夫躬身退出,范姝低眉換藥,一面隨著卓枝輕聲閑談:“花卿,身子怎么樣,還是倦得很?我扶著你在院中慢走幾步可好?你睡得太久......” 出去走走? 卓枝聽了頓時意動,不知怎的將將睡了一夜,她卻覺得骨頭發(fā)麻,渾身無力酸痛,她低聲喚:“殿下,殿下?”她抬眼,只見東宮單手支頰,雙目微微閉合,未知何時已然沉沉入眠。 范姝收攏若干瓶瓶罐罐,下巴一揚指向屋外,悄無聲息起身退了出去。 卓枝躡足起身,垂目只見東宮一雙英挺的眉微微蹙起。窗牘半合,明光自半合窗隙透出來,光影映照,東宮高眉深目,更顯出不怒自威的銳利情致,只是他側(cè)臉抵著拳,面頰微壓,原本清俊面容由此多出幾分稚氣。 她微笑傾身合上窗,不欲擾他安眠,方才一眼看過,但見他眼下深深青影,端是疲倦萬分,難怪不過錯眼功夫,轉(zhuǎn)瞬竟墜入睡夢。 正是尋常小院,幾顆光禿禿的綠楊枝丫橫斜。卓枝站在樹下抬眼去望,恍惚間有種錯覺,好似幽藍天空竟好似因枝杈分作幾片明鏡。 花墻外閑談聲順著徐徐微風飄散而來,她傾耳細聽,總覺得聲音萬分熟悉。卓枝沿著花墻邁步而出,閑話頓停,馮十二郎略一拱手,語氣非常溫和:“卓二郎,你終于醒了。”說罷便他向著范姝輕輕頷首轉(zhuǎn)身離去了。 氣氛似乎有些怪異,卓枝上前,疑惑問:“二娘子,馮十二郎怎么在這里?”她回身望向小院,滿眼陌生,原先以為她睡在東宮院子里,才推開門扇便覺不對,這里是何處? 她又問:“這是哪兒?” 范姝穩(wěn)穩(wěn)地扶住她,說:“本想放下手中瓶罐,回去扶你出來呢,腿感覺怎么樣?” 她手掌受了傷,就算牽連系統(tǒng),也不過是每日萬針之刑,無論如何都與腿腳不相關(guān)啊?卓枝滿腦子漿糊,不過睡了一覺,怎么醒來后就有點接不上劇情了呢? 卓枝藏不住心事,便將滿腹牢sao傾倒而出。 “你昏迷了五天五夜,今天正是第六天了......自那日受傷昏厥,東宮便將你留在府衙后廂房養(yǎng)病,這幾日請遍了全玄缺大夫,總算,”她頓了一頓,又繼續(xù)說:“最終還是托慧同神醫(yī),才將你的小命從閻王爺手里奪回來。慧同神醫(yī)說若是第七日你還醒不過來,便要準備......” “由我代筆去信爺娘,”她咬緊下唇,剩下的話似乎吐不出口。 卓枝虛虛握住她的手,鸚鵡學舌似的跟了句:“去信阿娘作甚?” 范姝捏了捏她的手,引著她走到日頭下,氣哼哼的說:“作甚?千里迢迢,去信爺娘,只能是準備后事。” 啊? 她心里驚愕萬分,也許是因為有系統(tǒng)在身,卓枝從沒想過死亡距離她這么近,聽范姝話語中表露出的痛苦不安,她只覺愧疚難當,勞累范姝多方照料,平擔憂心,自然不過轉(zhuǎn)瞬,她又想到了東宮。方才東宮種種異樣,疲倦難當,齊齊浮現(xiàn)心間。 方才系統(tǒng)突兀復現(xiàn),難道說系統(tǒng)與昏迷之事也有關(guān)聯(lián)? 范姝見她沉默不語,面上黯然,便是心中再多埋怨一時也說不出,只待日后再講......這次是銅毒意外牽動蠱毒發(fā)作。范姝便說:“花卿,慧同神醫(yī)初一就已經(jīng)回燕山了。”她欲言又止:“......尋常人見不到慧同,東宮親自去請的,路上奔波不說,兼之日夜擔憂。” “如今你倆同生牽制彼此,日后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