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慧同和尚面容沉靜,站在臺階上:“右肩傷勢較重,不宜多動,需靜養。箭上火蒺毒性不強,剜去腐rou即可。諸位無需打擾病患休息。”他說罷便大步走出院子。 他的語氣嚴肅認真,卓枝不免多想,東宮傷勢是否極為嚴重? 可病患需要靜養,她不知該不該進去。卓枝踮著腳張望,可惜一張皮毛簾子遮住了屋內全貌。只能嗅到空氣中似有若無的血腥氣味,她心中愈發不安。 馮秋月掀開簾子,探出半個身子:“愣著做什么!還不快進來。” 卓枝不扭捏,隨著他邁入。 房間構造簡單,正是上次她烤火的房子。只是這次多了張屏風,將炕遮擋的嚴嚴實實。油燈火苗微弱,只能依稀瞧出個人影坐在炕上。 馮秋月指了指矮桌上的若干雜物,說:“已上過藥了......殿下右肩麻痹帶傷,不可擅動,城里多是些魯漢子,哪里懂得照顧人?慧同大師忙于治療其他傷員,殿下交給你了。” “殿下倔強不肯借他人之手擦洗......你是殿下伴讀,自是親近,等會擦洗干凈,換上繃帶!”馮秋月草草交代,便掀開簾子急匆匆跟上馮將軍。 卓枝擦干凈手,抱著繃帶轉進屋內,抬眼霎時呆愣。 她磕磕絆絆:“殿......殿下金安。”震驚太過,她甚至忘記移開眼睛。雖說心中早有準備,可是猛地瞧見這一幕她仍是驟然變色。 東宮傷在肩上,慧同和尚執刀剜去腐rou,為了方便干脆除掉褻衣,只穿下裳。他赤著上身坐在炕間,聞聲乍然回首,眼眸深深專注的看著她。 火苗跳躍,搖擺不定,似是為東宮鍍上溫柔暖光,卓枝不由自主怔怔回望。 良久,東宮輕聲說:“見你無事就很好。” 他的聲音低沉,輕而易舉就能聽出關懷深重。卓枝垂眸,心中酸澀難言,只覺眼中濕潤。東宮話落,再度拾起布巾笨拙擦身,肩上傷口烏黑可怖。頓時,卓枝顧不得羞赧,放下懷中繃帶,沾濕布巾小心翼翼上前幫忙。 天色方亮,好消息終于傳來大同守軍抵達玄缺。 時疫有救,戰事暫停,范姝這等非科班人士,徹底閑了下來。天氣勉強算得上溫暖,她打算同花卿一道赴范陽游覽玩耍。可惜花卿忙于看管病患,數十天過去,她竟然抽不出半分空閑。 東宮傷得很重嗎? 此事不好過問,她干脆趁著為慧同和尚制藥的空隙,詢問幾句。結果慧同和尚說,昨日已拆過繃帶,還告訴她東宮恢復得很好,與尋常人無異。 范姝決定上門拜訪,就近觀察一二。卻見花卿小跑過來,輕聲道歉:“二娘子,今天不能陪你去范陽玩。似是有些變天,殿下肩膀又開始疼了。” 范姝:...... 她心中興起疑惑,真的不是苦rou計嗎? 第61章 酒是烈酒,碗是海碗(補…… 燕臺積雪, 溫度驟降,遠方似隱若現一線白色山脊。卓枝坐在鐵爐邊,望向窗外, 滿眼白茫茫,只消一瞥都覺得滲骨含涼。 莫說東宮因傷引發肩疼,就連她,好端端沒病沒痛的。掀簾一見風,霎時她風中凌亂, 凍得瑟瑟發抖, 只覺骨頭又冷又疼。 今朝太陽罕見露臉, 光芒燦爛,光輝奢侈的灑向玄缺, 可城里積雪卻半分不消。 她漫不經心的打量著院子,心里卻想東宮身體恢復尚可。這幾日東宮雖并未明說,但他已開始有條不紊安排回京行程。許是見范娘子屢次尋她出游未果, 東宮歉意約她回京同游驪山。 很明顯, 他誤會她是同路人。東宮能否回上京還是兩說, 但也是時候提出告別的事了。 她該怎么開口呢? ——“啟稟殿下!” 門扇外傳來問安聲, 聲音熟悉正是馮秋月。聽到是他, 卓枝懶得起身,揚聲道:“殿下不在,你若有事不妨先等著?” 馮秋月掀簾而入, 他跺跺腳抖落一片雪,快步上前站在爐旁, 來回搓手說:“殿下出去了?你怎么還在這?” 卓枝拎起鐵鉤,反復撥動爐膛,慢慢勾出只熟透的燙山芋:“殿下日夜忙碌, 我閑人一個,不在這在哪?” 馮秋月眼巴巴看著,卓枝將山芋掰開,露出白沙沙的瓤......他不住咽口水,思及來此的目的,定定神問:“殿下去哪了?” 卓枝垂眸吃山芋,搖頭表示不清楚。 馮秋月驚詫萬分:“你怎會不知道?” 卓枝慢斯條理解決了山芋,她疑惑反問:“我為什么知道?” 大伯聲聲警告言猶在耳,馮秋月咽下嘴邊話,心里暗道你倆成日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的,東宮恨不得將你揣進袖口隨身帶著。 還說不知道?說謊也要打個草稿啊。 瞅準機會,他橫出一只手,從卓枝手中搶了個大山芋,邊吃邊說:“今天下午上京派來的欽差大臣就到了,到時欽差總得給殿下見禮,晚上還有宴席......”他燙的口中嗚嗚啦啦,話也說不清楚,卓枝只聽了個大概。 上京來的欽差大臣? 倒是奇了,書里東宮兼任欽差守玄缺,一守就是三年多。怎么莫名其妙的圣人就派了欽差大臣來守邊城?也不知這會是派遣誰來? 卓枝惆悵,轉念想到那東宮起程之期不就指日可待,可她還沒想出個好借口。 就聽馮秋月騰地起身,磕磕巴巴抖著說:“殿下金安,微臣是為欽差之事前來,下午辦宴......”他嘴里含著山芋,吐字含混,沒平日半點的利落勁。 東宮頷首,并不計較失禮一事,簡短吩咐了幾句。馮秋月便行禮退下,不免狼狽,手里還牢牢握著半個山芋。 卓枝忍俊不禁,心道下次還敢隨便搶人山芋不?她正樂著,卻見東宮撩起袍角坐在身畔,手掌朝上,語氣嚴肅:“阿枝。” 卓枝忍痛割愛,將僅剩的小山芋遞給他。 ※ 金烏西沉,周邊瞬時泛上寒意。眾人等在玄缺外,翹首盼望,終于見到姍姍來遲的欽差儀仗。只見馬前大旗紅底一個“齊”金字,卓枝緩緩皺起眉頭。 范姝不識皇親國戚,她悄聲問:“齊是誰?” 卓枝正欲開口,卻聽身畔馮十五郎輕聲答:“圣人長子齊王。”范姝懵懂點頭,卓枝看了眼馮十五郎,心覺奇怪他是個不愛閑話的人。 什么時候倆人變得如此熟稔? 人群喧嘩聲起,很快便是高聲唱喏:巡行天下,撫軍慰民,圣人令:齊王替朕代行撫軍,領督軍之職...... 眾人齊齊行禮,口中呼道天恩浩蕩。 新官上任三把火,齊王當即召見玄缺眾將領及大同諸將。范姝本就是混進隊伍湊熱鬧的,齊王還比不得東宮清俊,她看了眼便覺大失所望。 人群散去,范姝總算逮著卓枝,她從袖里摸出一捧板栗,遞過來說:“聽聞貴妃上京聞名的美人,怎么生出的孩兒如此平庸......” 卓枝趕忙捂住她的嘴。 再三申辯皇家話題不易閑聊之后,范姝總算表示明白,她看四周無人,神神秘秘,小聲咬耳朵:“圣人還挺目光如炬的,聽說原打算為你和東宮賜婚,如此般配,一對佳偶......” 卓枝:...... 卓枝無力的說:“不是你想的那樣。”這都是陳年八卦,范姝從何得知?她頗為迷惑:“你聽誰說的?” 范姝不可思議的說:“大家都知道啊,馮十五郎說的!”見到卓枝擰起眉頭,她分辨:“沒說啥,捎帶著說到......嗯,東宮恢復的怎么樣?” 聽出她在轉移話題,卓枝配合道:“殿下外傷恢復差不多,好似骨頭還是不對,晚上疼得睡不著。” 范姝促狹的問:“你怎么知道晚上疼的睡不著?” 卓枝看她興奮的雙眼,就知她心里在想奇怪的事,無言以對:“我睡在耳房,聽得到他夜里時常走動......若非疼痛難忍,早就睡著了。”她不禁想到東宮近來積郁低落,偶爾聽到嘆氣,難道是因欽差到來之事? 范姝微笑著點頭,心道任是圣人,心上人睡在旁邊也難以安枕。但她知卓枝面皮薄又是木頭腦袋,故而只笑不提。 兩人一同分吃了烤板栗,若干鹵花生,終于晚上舉辦宴會的時間到了。 玄缺慣來篝火辦宴,齊王不適應。 馮將軍令人在議事堂舉辦晚宴,議事堂沙盤座椅暫時移出,堂內點滿燈,明亮異常,東宮和齊王到來之后,眾人行禮依座次挨著坐下。 卓枝無職在身,挑了個末端的座位坐到馮秋月身邊。玄缺都是武人,開宴約莫等于開酒。沒多久,眾將領便開始上前敬酒。卓枝專心用小刀旋開炙羊腿,馮秋月攛掇:“上前敬酒吧?” 卓枝搖頭,心想我又不在齊王手下混干嘛上前敬酒。 馮秋月說的頭頭是道:“快點,大家都敬了一圈。你我趕緊混在人群中走個過場,不然要人發現,就剩下你我多尷尬。” 倒也言之有理。 卓枝將炙羊腿放在盤中,說:“我們速去速回,慢了羊腿就涼了。”她想得挺好,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上前就沒能回來。 卓枝方一露面,齊王便指著他說:“本王記得你,端午馬球賽,哼。”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斜覷東宮說:“太子殿下金尊玉貴不飲酒,難道伴讀也半點不稱職,端著飲不得酒?” 他語氣頗為不屑,面上陰陽怪氣,嘴里挖苦諷刺。卓枝明面仍是東宮伴讀,若是東宮不許她喝酒,齊王自可嘲東宮小氣。若東宮允她飲酒,眾人只會覺得齊王占上風。 卓枝上前,趕在東宮開口前,不卑不亢:“臣敬齊王殿下三杯,祝殿下旗開得勝!”她端起酒碗,連飲三碗。 碗是海碗,酒是烈酒。 甫一入腹,她便覺得陣陣暈眩。 東宮不許她下去,讓她坐在身邊。卓枝撐著頭坐在旁邊,聽齊王三兩句提到東宮如何如何。可惜都被東宮輕描淡寫打發回去了,齊王忿忿不平,連連喝了不少酒。 卓枝心想齊王比東宮還大兩歲呢,口舌官司都打不贏。看來多出兩年也只是癡長年紀,沒長腦子。她飲過辣酒,胃里燒的難受,席間全是葷菜半點不見素,她實在吃不下。 東宮低聲問:“還難受嗎?先回去躺會。” 卓枝不肯走。 不過風平浪靜片刻,齊王又起話頭:“圣人已為本王賜下婚事,太子殿下身在玄缺想必還不知道,指的是英國公嫡女......” 英國公嫡女楊氏,原本正是上京瘋傳的太子妃熱門人選之一。 齊王得意洋洋,頗為不可一世,說罷便等著東宮發作。熟料,東宮低聲吩咐侍人過后,這才抽空丟過來個眼神,敷衍恭喜:“那可是喜事。” 齊王總算覺得占了上風,心頭得意飲酒,卻見方才東宮吩咐的侍人端著小盅,放在卓枝案幾上。似乎是一盅粥,方才東宮竟然吩咐侍人上粥空檔回復他,竟敢如此藐視他。 他氣急又要發作,卻見東宮同伴讀親昵低言......斷袖之癖,他嫌惡的移開眼,心里想這一遭還是自己贏了。 卓枝勉強喝了幾口粥,頭暈便喝不下了。此時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不少將領喝的橫七豎八,躺倒一片。東宮淡聲說:“諸位盡興,孤失陪。”說罷扶起她,緩緩走出議事大堂。 玄缺萬家燈火,星星點點,城里卻寂靜無人。 卓枝站不穩,走起路來歪歪斜斜。東宮扶著她,雪地光滑,他輕聲建議:“孤背著你?” 卓枝自認為只是頭暈,并非喝醉。她拒絕,執意走路回院。東宮只得隨著她,跟在她身后,時不時伸手攙扶著她,以防她踩雪滑倒。 良久兩人行至院外,東宮攙扶著醉鬼,一面分神開鎖推開門扇。冷不丁的,就聽醉鬼悶悶地問:“殿下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東宮擰開鎖,聞言怔愣片刻,疑惑不解:“知道什么?” 卓枝湊到他身邊說:“賜婚的事。” 霎時清甜合著酒香撲面而來,東宮驟然臉熱。他扶著她的肩,竭力后仰,盡量遠離她,一時只覺既甜蜜又痛苦......終于他推開門扇。 ——“殿下正是因為此事,才悶悶不樂的嗎?” ※ 明月高懸,星子卻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