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蘇華榮和蔣云霞拉著平板車到院子里停下,隨即前后腳進屋。 蘇華榮去把葉四丫背起來,蔣云霞則幫著抱兩床被子,一床鋪在平板車上,一床蓋在葉四丫身上。 蘇華榮把葉四丫放好在平板車上,用被子裹嚴實,便連忙又拉著往大隊去了。 蔣云霞沒再跟著去,站在門口深深喘口氣,便轉身回家去了。 吳巧艷還沒走,一直站在她家門口。 見蔣云霞喘呼著回來了,只用一副單純好奇的模樣問她:“嬸,四丫怎么樣啊?” 蔣云霞往大隊方向看一眼,輕呼著氣說:“我看是很兇險,都燒得翻白眼了,渾身燙得炭塊子一樣,好像……連氣都不喘了……” 聽得這話,吳巧艷心頭暗喜。 但她臉上沒有表現出來,故意蹙眉裝著道:“這么嚴重嗎?” 蔣云霞一臉擔心,“確實挺嚴重的。” 吳巧艷往大隊方向看一眼,低下頭來,嘴角微微一牽。 ************ 蘇華榮幾乎是兩步帶三跑地把平板車拉到了大隊衛生室。 從平板車上背起葉四丫,進了衛生所把她往墻邊舊木床上一放,便立馬急著去叫醫生,“周大夫,麻煩快看看我家丫頭,她燒得不省人事了。” 周大夫穿一身顏色很舊的白大褂,過來看到葉四丫的樣子,神色瞬間也繃緊了。 他不敢多耽擱,連忙找了體溫計給葉蘇四丫量體溫,同時又去兌藥水。 藥水兌好過來掛起來,拿了體溫計一看,皺眉道:“都燒成這樣了,怎么才送過來?” 蘇華榮心里有一百句為難的話,卻都沒有張嘴說出來。 周大夫也沒再多說什么,忙又給葉四丫扎針掛水。 蘇華榮看他扎好針調好了滴藥的速度,神色擔憂地問:“周大夫,嚴不嚴重?” 周大夫臉色凝重,眉心還結著,“已經燒到四十多度了,都燒休克了,你說嚴重不嚴重?先掛水退燒,要是不行的話,趕緊送去縣里醫院。” 蘇華榮不敢再說話了,心臟“噗通噗通”地快要跳出來一樣。雖然四丫頭命在旦夕,但她還是忍不住地想——要是送去縣里醫院,那這病哪里治得起哦? 她耷著臉色在床頭的竹條長椅上坐下來,在心里暗暗祈禱——大慈大悲的神仙菩薩們,救她家小蘇瓷一命吧! ************* 葉老二和大兒子葉安國下工到家,看到灶冷鍋涼,正忍不住要發作的時候,被蔣云霞過來告知了四丫頭發燒昏死過去的事,便又把這股子脾氣給壓下了。 剛好蔣云霞前腳一走,幾個出去割豬草拾柴禾的女兒回來了。 晚飯有人做了,他便抬腳出門,去了大隊衛生室。 他到大隊衛生室的時候,四丫頭的吊針水剛好要掛完。 聽蘇華榮苦著臉嘮叨了幾句,他邁步走去床前,往四丫頭臉上看了看。 蘇華榮站在他旁邊還在說:“周大夫說了,這要是醒不過來,得送去縣城醫院呢。” 然這話話音剛落,葉老二就看到四丫頭睫毛顫了顫,睜開眼睛來了。 他也沒回頭,直接道:“去什么縣城醫院?這不是醒了么?” 聽得這話,蘇華榮忙看向葉四丫。 看到四丫頭果然醒了,正撲閃著長睫毛慢慢眨眼睛呢。 她一時欣喜,忙去找周大夫。 周大夫剛好上完廁所回來,聽到蘇華榮說葉四丫醒過來了,自己也松了口氣。 他看了眼吊針水,過來給葉四丫拔掉手背上的針管,按上酒精棉球。 隨后伸手摸了摸葉四丫的額頭,又拿手電翻開她的眼瞼照了照她的眼睛,開口說:“身體素質還不錯,扛不過來了,應該沒什么大問題。不過回去還得觀察,如果高燒還是不退的話,明天再來掛一針。” 吊著的心總算落地了。 蘇華榮接著話小著聲音問:“周大夫,這一針多少錢?” 周大夫關了手電筒,“六塊錢。” 聽到這個數字,蘇華榮下意識看向葉老二。 葉老二能說什么,孩子生病過來看病,用了人家的藥水,還能不給人錢么? 這年頭上,大夫給人看病確實是不要錢的,農村衛生室里呆的也都是些赤腳大夫,但針水和藥,那都是要錢的。 蘇華榮輕輕吸口氣,從褂兜里掏出洗得發白的藍格子手帕。 打開卷得整整齊齊的手帕,看了一會,抽出唯一的一張大團結,送到了周大夫手里。 葉老二沒多說話,直接背起葉四丫出門去了。 蘇華榮收了找回來的零錢,仔細把手帕再卷起來收回褂兜里,又看向周大夫問:“這吊針瓶能讓我拿走吧?” 周大夫看她一眼,沒多說什么,直接把吊針瓶拿下來給她。 蘇華榮不止拿了吊針瓶,還拿了輸液管。 這些東西拿回家都能有用,譬如圓滾滾的玻璃瓶,冬天灌上熱水扔被窩里,可以當個熱水瓶什么的。 蘇華榮拿著吊針瓶出來,葉老二已經把葉四丫放在平板車上蓋好被子了。 夫妻倆拉著車往家回,蘇華榮嘆著氣說:“一瓶吊針水,六塊錢就這么沒了。可是這要不來,小蘇瓷這回恐怕就……” 葉老二默著不說話,片刻后往路邊啐一口唾沫,“學就別上了,下來干活。” 蘇華榮轉頭往葉老二看一眼,“這半年也不上了?” 葉老二步子邁地大起來,主意已定,“不上。” …… 蘇瓷意識混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仿佛是躺在什么車上,腦袋被晃得來回搖,眼前是夕陽西下的半邊天,樹梢映著暖橘色的光。 頭頂上有人在說話,說什么讀書沒用的言論。 她大腦滯鈍得沒辦法思考,腦袋隨著板車搖著搖著,便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蘇瓷再一次醒來,是在第二天早上。 她是被一陣擴音很重的廣播聲吵醒的,眼睛重得還沒睜開,便聽到了有人在廣播里聲音激昂地做說話,比較清晰的詞是——階級斗爭、階級敵人、農業學大寨1、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毛-主席…… 耳朵聽著這些情緒飽滿的話,蘇瓷慢慢睜開眼睛。 方格窗里落進來的光照亮了整間屋子,墻面是泥土砌的,屋里除了通鋪被子,還有一只舊木箱子,就沒有其他東西了。 目光轉了一圈到床前,只見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男孩兒趴在她床前。 小男孩兒皮膚白,眼睛烏溜溜的,穿著卻灰撲撲的,盯著她看一會,奶聲奶氣問:“四姐,你醒了呀?” 蘇瓷盯著小男孩兒的眼睛,目光慢慢變得清明。 屋外喇叭里充滿激情的演講還在繼續,她意識到了什么,眼睛忽一睜,猛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小男孩兒被她嚇了一跳,站起來往后退一步。 他歪歪腦袋,疑惑地看一會蘇瓷,又問:“四姐,你怎么了呀?” 蘇瓷沒回答他,她坐著木一會,一把掀開身上的被子下床。 目光掃到木箱子上有一面巴掌大小的毛鏡子,她過去一把拿過來,對著臉就照起來。 果然鏡子里的不是她本人,而是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小姑娘。 小姑娘臉蛋小巧白皙,眼睛大大的,眉眼唇線間流露出一股子嬌怯之氣,扎著兩根烏亮亮的麻花辮子,漂亮得像是從電影里走出來的。 眉心中間有一塊手指尖大小的星形紫印子,像是被掐出來的。 看完臉蛋再往下看,身上穿著灰舊粗糙的布褂子,上面還綴著補丁。 看完腳上打補丁的灰布鞋,蘇瓷放下手里的鏡子,轉身回到床邊,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她坐著發愣,小男孩兒就站在床前定盯著她看,一臉疑惑。 片刻,蘇瓷也把目光轉向了小男孩兒。 她看著小男孩兒充滿奶氣的臉,慢慢處理腦子里一點一點多出來的信息,也可以說是原主的記憶。 現在是七十年代中期,一九七五年。 原主叫葉蘇瓷,生于農村長于農村,家里有父母和七個兄弟姐妹,還有一個哥哥送給她大伯家養去了。 對于七十年代,蘇瓷腦子里只有一個概念——窮! 對于現在這個葉家,她按照原主的記憶總結起來就是——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非常窮! 別說是缺衣少食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就是已經全面建成了小康社會的二十一世紀,家里有八-九個孩子,那也得窮得光屁股啊! 想到這里,蘇瓷空了腰上的力氣,直接往后一倒。 看著茅草覆的頂,腦子里只剩下四個大字——坑!老!子!啊! 還沒等蘇瓷感慨完,房門上布簾響動,又進來一個人。 一個中年婦女,留著長發在腦袋后盤了一個很矮的發髻,身上的衣服是暗藍色,布料同樣十分粗糙,染色不大好,上面也綴有補丁。 有了原主的記憶,蘇瓷自然認識這些人。 在她床前站著的奶娃娃,是原主的小弟弟葉安家,現在才五歲。而進來的這個婦女,手里端著碗拿著餅,是原主的母親蘇華榮。 蘇華榮走到床邊,在床頭木箱子上放下碗和餅,很自然地伸手上來摸蘇瓷的額頭,一邊開口問她:“感覺怎么樣了?” 蘇瓷沒說話,蘇華榮又把額頭靠過來,直接用自己的額頭探她額頭的溫度。 這舉動弄得蘇瓷下意識往后一縮,卻也沒能躲開。 蘇華榮探過了蘇瓷的額頭,說:“好像不燒了。” 說罷端了碗過來,把剛烙好的餅送到她手里,又說:“家里就這一點白面了,平時也舍不得吃,媽特意給你烙的,趕緊吃。” 蘇瓷看看自己手里的白面餅,又看看碗里的棒子稀飯,還有一小碗醬黃豆。 這些東西在她眼里都算很粗糙的飯食了,但她知道,在葉家,這是逢年過節都不一定能吃上的好東西。 小弟葉安家站在床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白面餅,聞著棒子稀飯的香甜味,眼見著口水就要流出來了。 好在他收得快,“咕嚕”一下又給咽了下去。 ※※※※※※※※※※※※※※※※※※※※ 1農業學大寨是中國在20世紀60年代開展的一場運動,依據的是毛z東于1963年發布的一項指示“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全國學人民解放軍”。 “農業學大寨”學出“紅旗渠”,大寨一度成為中國政治版圖上的重要地標。 大寨是山西省昔陽縣大寨公社的一個大隊,原本是一個貧窮的小山村。農業合作化后,社員們開山鑿坡,修造梯田,使糧食畝產增長了7倍。1964年2月10日,《人民日報》刊登了新華社記者的通訊報道《大寨之路》,介紹了他們的先進事跡。并發表社論《用革命精神建設山區的好榜樣》,號召全國人民,尤其是農業戰線學習大寨人的革命精神。此后,全國農村興起了“農業學大寨”運動,大寨成為中國農業戰線的光輝榜樣。“農業學大寨”的口號一直流傳到70年代末,其中也被極“左”思潮利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