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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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樣想著,從一列列牌坊底下走過去了。 高大的牌坊,陽光下,影子總是攏在我要走的路跟前。 衛家的人一路引著我,待我非常熱切。 熱切得,總叫我覺得,他們是在迎接衛家的第二十座貞潔牌坊。 我一直被扶到了喜堂上。 喜堂上,到處是交纏著掛著紅白兩色的布。 喜堂右邊站著我,活人。 喜堂左邊,是一具棺材。 衛六郎的父親,據說以開明著稱,是有望直入內閣的大學士。他走到我跟前,和藹地問:“新婦,當真愿意拜堂?” 父親也早就在喜堂上等著我。搶著回答:“芷兒一向最是忠貞柔順,不二志。哪里會不愿意?!?/br> 我低低地回答他們:“生是六郎婦,死歸六郎冢?!?/br> 衛六郎的父親,衛大學士高興地喝了一聲:“好女兒!齊家真不愧是書香世家!” 父親聽見我的回答,聽見衛大學士的喝彩,似乎長舒一口氣,撫須笑起來。 他終于拿他的女兒,換來了齊家的好名聲,也換來了衛家這個朝堂上的好姻親的認可。 我還聽見旁邊許多男男女女衛家人的舒氣聲。 他們是在舒氣他們的第二十座貞潔牌坊保住了。 我覺得有些可笑。這些人,把戲演得得跟似乎我說不,就能不一樣。 喜堂外一列列的腰上挎著刀的壯家丁,分明羅列整齊。 拜堂開始,紅白兩色的布交纏在一起,陰陽也交纏在一起。 我低著頭,跟那黑漆漆的棺材夫妻對拜。 要入洞房的時候,衛家拿著一只大公雞塞到我懷里,要我跟這只雞過一晚。 我說,入洞房前,我想再跟父兄拜別。 衛家應允了。 父親腳下生風,春風得意的走到我跟前,望著我抱著的那只花冠大公雞,眼神好像望著一位賢婿,慈愛的問我:“芷兒,有什么話想告訴為父的?” 我生平第一次,抬頭盯著他:“爹,女兒的名聲,能不能惠及弟弟meimei?” 父親說:“當然?!?/br> 我說:“那么,阿萱既然有了好名聲,就一定會有好姻緣。對不對,爹?” 父親皺眉看著我:“你想說什么?” 我撫摸了一下懷里的大公雞,輕聲說:“阿萱有好姻緣,齊家就會有好姻親,衛家就會有第二十座貞潔牌坊。” 父親應該明白了我的意思。因為他辭別衛家的時候,鼻子里噴氣,連芷兒都不叫了,就留下了一句話:“別學你娘?!?/br> 我送別了他,在衛家嚴密的人員陪同下,走過了那十九座牌坊,走進了衛家雕花的漆門。 門在我背后關上。我回頭的時候,只能看見最后一線天的顏色。 天是藍的。真干凈。 干凈得,像是從沒有鳥飛過。 ☆、第66章 無鹽女(二) 阿萱,我總覺得,日子過得很慢。 我記得,我出嫁前,你總是試圖向人打聽衛家到底是個什么人家。閩南的風俗好不好。 你呀,平白惹父親生氣做什么。他一向覺得,女子不當多嘴多舌。何況,不管你覺得衛家如何,也都改不了父親的決定。 但是我知道,你一片憂慮心腸。你因為我,才對衛家好奇。 阿姊很少跟你說自己的想法。還因你總是打聽衛家,跟你發過火。希望你原諒jiejie。 現在,我一輩子在衛家住下了。倒是可以跟你說一點我在衛家的事了。 在衛家的日子,現在過去幾個月了。你如果要我說說衛家的建筑樣式、親戚模樣,那我實在說不出來。 衛家的婆婦,不止一次對我說:“六少夫人,您少出些院門?!?/br> 我知道他們的意思。 少年守寡的人,就跟做賊一樣。去哪里都小心翼翼,避免被人看到身形。因此我來了許久,也沒認全衛家的大門。 有時候,我窮極無聊,就做繡工。 花樣做得新穎活潑一點,就聽見衛家人議論說:“這畢竟是個青春寡婦,守得住嗎?” 我多吃一口飯,菜里有一點油水,就有人說:“夫婿才去了沒幾天,就這么好胃口?” 晚上如有睡得很沉,第二天起來,就能聽到衛六郎的母親,我的婆婆,據說又哭了一個晚上。人們紛紛拿譴責的目光看我。 他們的眼光,就好像在說:無憂無慮的人才睡得沉。 寡婦哪能無憂無慮?如果睡得香,說明你根本沒把新死的丈夫放在心上。 不過幾個月,有一次晚上沒有點燈出來,陪我嫁到衛家的婆子敏媽,都被我嚇了一大跳。 有時候摸摸凹陷的臉頰,我也會想:你如果還能再見到我,恐怕也要嚇一大跳了。 為了安他們的心,我連繡工也不做了。在院子里僻了一個小佛堂。擺著我那個死丈夫的靈牌,每天念經。 上面神主牌,高高端坐。寫著一個素未謀面的死人的名字。 下面是青煙繚繞,佛經佛號,終日不絕。 敏媽有時候會在我敲木魚的時候,愁眉苦臉地問我:娘子,這是什么樣的日子? 敏媽是一個老實人。人人都知道我要千里遠嫁,嫁的還是病殃子,府里下人,不是躲我不及,就是百般推脫。 只有敏媽,感激我不讓她女兒陪嫁,自愿地跟過來。一路上因為水土不服病了好幾次。 我總覺得很對不起她。連累她跟我千里遠嫁,到閩南受苦。 因此告訴她:不要多想。過了喪期,就好了。 我當然是騙她的。過了喪期,我就送她回江南。她的老家在江南。想來衛家不至于連一個仆人都要阻攔。 至于她的問題,我也只能在心里偷偷回答她:這是活死人的日子。 我嫁給了一個死人,早已一腳踏進了半個陰間。 ―――――――――――――――――― 齊芷寫完最后一個字,愣愣地看了一會,卻取過火盆,把這封長信燒作了灰。 灰燼落滿盆底的時候,外面有人推開門進來。 進來的是一個衛家的大婢女,會說官話。用帶著濃重閩音的官話問她:“六少夫人,您的信?” 齊芷蒼白瘦削的臉龐上漠然地一笑:“麻煩了。” 大婢女連說不敢。拿著齊芷早已寫好的另一封信出去了。 那信上只有一句“一切都好。勿念。” 等她出去的時候,齊芷閉上眼,又開始閉著眼,捻著佛珠,喃喃念經。 過了一會,敏媽進來,悄聲說:“娘子,他們瞧過了。似乎覺得沒問題,送去驛站了?!?/br> 齊芷呼出一口氣,苦笑一下:“嗯?!?/br> 寡居幽閉,齊芷常常寫信給meimei。然而,衛家對這個千里遠嫁過來,青春守活寡的外地媳婦似乎格外不放心。她的每逢信都要檢查一遍,似乎是要看看有沒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也只有這樣“一切都好,勿念?!钡男牛艿盟麄兺ㄈ?。 別的信,她只好當做寫來宣泄苦悶,寫完一燒了之。 敏媽小心地說:“娘子,家里也是為你好……” 齊芷閉上眼,捻著佛珠,動了動嘴唇:“我知道?!?/br> 我知道,這是為了我好,為了讓我不要在做出什么冒犯他們的規矩、冒犯他們的第二十座貞潔牌坊的事后,被他們家狠狠收拾。 為了我好。 齊芷漠然地繼續念佛。青煙繚繞里,她的面容就像是幽鬼一樣蒼白。 敏媽看著看著,實在不忍心。便道:“娘子,九姑奶奶說等會要來頑。” 齊芷停下了敲擊木魚的動作,蒼白的臉上,連日來,第一次有了笑意:“快去準備茶水。” 衛家九娘,小名芳兒。是衛六郎的親meimei,是她的小姑子。 是她在衛家這段生活里,認識的唯一一個能帶來一點亮色的人。。 ☆、第67章 無鹽女(三) 這一天衛家到處灑滿了艾草,艾草旁撒了干牛糞。 府里的每個如廁的廁所,都掛上了前一天的取糞箕,上面纏著白綢帶,飾以釵環,簪以花朵,另用銀釵一支插箕口,供坑廁側。 接著另設供案,點燭焚香,小兒輩,被命令對之行禮。九娘也被人抱著去了,跌跌撞撞地在跪臭氣薰然的廁前,對之頂禮膜拜。 因齊芷是新寡的寡婦,衛家人怕她身上的晦氣沖撞鬼神,只叫她遠遠地在院子里呆著。 齊芷向衛家的丫鬟問:“這是祭紫姑?只是今天并不是上元節。” 紫姑是傳說中的司廁之神,又作子姑、廁姑、茅姑、坑姑、坑三姑娘等。 據說有先知之能,能保家宅。因此民間多有上元節祭紫姑的習俗。 丫鬟惶恐地看了遠處的祭拜一眼,噓聲說:“六少夫人,不是祭紫姑。您看那白綢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