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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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消失,或許是被人牙子帶走了,估量姿色,典到黑市。或許是被拍花子的乞丐拐走,去給團頭做牛馬。 也或許……反正沒有好的結果。 死,也并不稀奇。這樣因為病餓而橫死街頭的乞兒流民多的是,很快就會有巡夜者把這些尸首集中到城外的義莊去,胡亂埋在亂葬崗里。 和她們這些人的命運,何其相似。 黃臉蹲下來,聽到這個昏昏沉沉的女人嘴里無意識地喃喃:“姆媽給你吃的……撐著……撐著……姆媽給你吃的。”口音似乎是南細城北邊的祈山人。祈山旱得最厲害,前幾個月幾波流民,都是祈山的難民。 黃臉霎時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由大忪道:“眾姊妹……俺……俺”她回頭哀求地看著姊妹們。 姊妹們知道黃臉的身世,她也是因為祈山大旱,被爹媽所賣,才流落于此。 她們聽到這話,也紛紛想到自家的身世,也半是哀憐半是自傷,不由都動了惻隱之心。年紀大一點的楊姐走上來,一語定乾坤:“我們雖然賤得很,但也都是人。見死不救,不是人干的事。” “這娘子似乎是燒著,黃臉,你院子里有空余,干凈一點,mama也去的少。姐妹們給你打掩護,避開那些‘眼睛’,叫這娘子暫且住在你房間后邊的那小屋子里面。” 黃臉微微高興地唉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更 ☆、第51章 人間路之娼門婦(一) 蜈蚣蕩西南角落這一片低矮陰暗的屋舍叫做玉順堂,是整日那些販夫走卒往來的低等地方。又叫“鳥窩子”。 一條條狹窄的走道進去,一扇扇木門開在墻上,簾布垂下來,一個個鴿籠似的小屋子。行人經過那些倚著門巴巴望著的麻木蒼白的女人時,一股辛辣、嗆鼻的劣質脂粉味就在空氣里盤旋。 當然,與這些劣質的住處不同的,還有盡頭的那些干凈的好院子。小崔就住這好院子里頭。 小崔原來沒有名字。因在族里中排行第四,所以人家叫她崔四娘。后來又因她眉毛天生就纖秀非常,給改了一個花名,喚作崔眉。 崔眉的格調已經很不俗,往來經常有大客。所以她就有了一個伺候的丫頭,叫做雪鸚鵡。這丫頭是個好娘姨(歡場里的傭人),且眉清,嘴甜,勤勤快快地,賽過一個伙計。 但是崔眉不喜歡她。 雪鸚鵡最大的丑處就是腰粗,上下看不出曲線。崔眉就經常當著面叫她“折腰”。 “雪鸚鵡、雪鸚鵡,花開正好且去折。哎呀呀,叉手央奶奶:折不下腰,折不下腰。”崔眉翹著又小又尖的腳,靠在妝臺旁,攬著銅鏡這樣清唱的時候,雪鸚鵡總是臊得滿臉通紅,又是恨又是哀求:“姑奶奶,姑奶奶,你可憐可憐我。” 歌聲傳出簾子,順著草木的清香,在春風微醺里遙遙傳開。不時有人竊笑。 崔眉根本不理睬她的哀求,每次只是拿眼斜睨著雪鸚鵡,一個勁笑。 “姑奶奶,心肝兒,雪鸚鵡若是招你了,我使人打她一頓,再給你換個乖覺的就是。”領家有時候這樣對崔眉說。 崔眉正在梳妝,看了看銅鏡里的黛眉畫眸,啪地一聲把木梳子拍在桌上,說:“我不。我就要她。” 領家夾起皺紋,一只嗡嗡地蒼蠅陷進這皺紋里,老太婆皺著眉笑起來:“心肝兒,你真是頑皮。那丫頭娘姨里的好料,得罪她干嘛?” 崔眉不理會她。她丟下那被拍斷了一根木條的梳子,又細細地拿筆描著一雙本不須多添彩的秀眉,滿意地左攬右照,才扭過頭指著自己,對領家說:“不算太老吧?不算太難看吧?” 老太婆領家看看她額前的菱花,看看她的桃花香腮,柳葉長眉。紅潤潤嘴唇,嫩生生肌膚,一溜兒春水汪汪的眼,上邊還有遙遙的青山黛黛仙人一樣眉。 領家忙笑道:“心肝兒,你才十七,小的比不得你,老的更比不得你。” 崔眉笑了:“既然我不算太老,也不算太難看,那你怎么還不出去?” 領家的皺臉頓時拉了下來,她盯著崔眉,過了一會,這老太婆才皺著眉笑,一摔簾子走出去:“好心肝,你最明白。” 過了一會,崔眉還能隔著簾子聽到她大聲教訓雪鸚鵡的聲音:“崔奶奶疼你,你得識趣!聽說美人身邊多養人,你瞧你這歪瓜裂棗,還不惜福!” 崔眉就坐在屋里又開始唱曲兒,伴隨著外邊的教訓聲,對著銅鏡里的自己說:“叫她走?mama,你真是!一株搖錢樹,誰真愿意走開?” 過了一會,雪鸚鵡哭哭啼啼進來,對崔眉說:“奶奶,是領家要我走。我絕沒有走的心思。” 崔眉說:“哦。” 她百無聊賴的擺弄著梳子,輕輕叫道:“折腰?” 這次,雪鸚鵡沒有說別的話,只是哭著應了。 而隨著崔眉名氣一天天大起來,蜈蚣蕩所有好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崔眉是個搖錢樹。也知道了崔眉的不好惹和刻薄。 曾有一位客人是個才子。這是個酸秀才,每次一喝醉,就高唱:“安能崔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他自詡是風流佳客,剛從崔眉雪白的肚皮上爬起來,就飄飄欲仙地品評了一句:“可憐崔娘不識字。”蜈蚣蕩里絕大多數的女人,包括許多的花魁,都是不識字的。 崔眉的確也不認識字。崔眉的確也冷笑著把他一腳從床上踢了下去。 私下里,誰都在議論這個當紅的女人。“她仗著這臭臉,不好惹的很。”雪鸚鵡呸了一聲,豎著眉毛說:“等她老了……等她老了!哼,一個婊、子。窯|子里的苦頭有夠她吃。” 紅姑娘老了,從一等,落到二等、三等,最后人老珠黃的落到蜈蚣蕩最底層的窯|子里去。雪鸚鵡說:“老娘打小歡場里養大,這樣的見過的多了!” 這一天崔眉正在梳妝,雪鸚鵡進來說:“奶奶,領家新買了個小丫頭,說是要放在您隔壁這屋。只是怕這孩子吵著您。” 崔眉冷淡道:“放吧。本來就是臭男人高聲嚷嚷進進出出的地方,還怕什么吵。何況這院子又不是我的,問我做什么?” 說是這樣說,但是第二天不,白天大中午,崔眉沒客,渾身疲乏,準備睡下,整個蜈蚣蕩也很安靜,除了偶爾有一些日夜游蕩煙花的浪蕩子,大部分蜈蚣蕩的女住客都在補眠。 但是崔眉想睡一會的時候,隔壁的罵聲一浪高過一浪,而那哭聲也一山高過一山。 崔眉側耳聽了一會,那個罵聲是領家那老太婆混合著龜|公的,哭聲則是一個很尖細,稚氣未脫的。 她干脆拿被褥蒙住了頭。 過去了幾天。崔眉知道院子里多了一個雛姐兒,叫做小梅。因為家里窮,爺爺把她頭頂插了草標在街上賣,老鴇子用二斗紅高粱酒買下了她。 那天晚上,崔眉剛剛送走一個客人,瞇著眼準備小睡,忽然聽見隔壁又響起尖細的哭喊聲,隱約聽見“疼、疼!”。 過了片刻,崔眉猛然坐起來,低低咒罵了一句,也沒有喊雪鸚鵡,披著一件單衣就推開門,走到隔壁門前,把門拍得啪啪響,不耐煩地喊道:“老虔婆,你滾出來。” 片刻之后,門啪地被打開了,領家那張跟老狗皮似的臉露出來,看似和藹的老眼威風凜凜地掃過去:“誰找死呢?” 崔眉湊上去,指著自己的眼眶下面:“喏!你看到沒?黑的。老mama,我臉上長一圈黑眼眶,你兜里的錢少賺一圍。” 領家的老臉立刻堆起笑來,委屈似地低聲說:“心肝兒,你不是說這人放你隔壁不吵著你嗎?” 崔眉說:“現在吵到了。” 領家笑道:“那我這就把人領走,去別處調教。”于是她又她走進去呼呼喝喝、碰碰砰砰的,在一陣哭聲里,領家和龜公老貴頭也從里面走了出來,老貴頭一邊提著褲子一邊罵罵咧咧,硬是拽了另一個人出來。 崔眉最不待見的就是老貴頭。這個龜|公是領家的丈夫,他們夫婦都是樂戶,本都是教人糟踐的人,原因知道底下的苦。誰知道越是這樣被人糟踐過,他們糟踐起人來就越狠。夫婦兩個聯手起來在蜈蚣蕩闖家業,收“義女”。 凡是不肯的小娘子,領家就翻著白眼對老貴頭呲牙道:“便宜你了。”然后老貴頭就美滋滋地去把那不肯的小娘子給糟蹋了。被糟蹋了的小娘子失了身子,不是清倌人了,外界也容不下她們了。她們往往一被糟蹋,就無可奈何,干脆破罐子摔破認了命。這也是蜈蚣蕩里通用的磋磨人的第一個法子。 至于所謂清倌人,別傻了,幾個清倌人真是清倌人?男人叫清倌人,圖的也就是個名頭表象。蜈蚣蕩里多得是弄虛作假的行家里手。 崔眉滿含厭惡地將目光從老貴頭身上轉開,轉向屋子里剛被拽出來的第三個人。這是個*歲的黃毛丫頭。說是*歲,可是又像更小。兩根小辮垂在胸前,穿著一身十分肥大的褐色衣服,因為太瘦,褲子不斷地往下掉,卷起露出的兩截豆芽菜似的手臂上還遍布著鞭痕和掐痕,雙腿不住地打顫,顫顫巍巍合不攏,一看就知道剛被人破瓜。崔眉看了看五十多歲的又黑又皺的老貴頭,看看這個八歲的瘦小幼稚的女孩兒,哪怕這樣的事情早就見多了,但因這女孩兒看起來格外的小,崔眉就覺得這一回出奇的惡心。 崔眉本不想多事,只管叫他們挪地方,但是這小女孩臉餓得極小,臉色蒼白,眼睛就顯得極大,黑乎乎的。此刻正雛鳥似驚惶地睜著兩個眼睛望著崔眉,望著這個世界。 崔眉好像忽然被這目光刺了一下。她又轉了念。別過眼去不看著孩子,她扶著門框,開口說:“聽說老mama買了一個丫頭。長得或許不錯。可是我沒料到竟這樣小。太小了,什么都不好干。”頓了頓,她說:“雪鸚鵡一個還是不夠周到。這個不如給我當扶妝的小姐兒。” 領家為難道:“心肝兒,這個可不成!” 崔眉冷冷道:“mama,難道你以為這孩子能比我重要?難道我比二斗紅高粱還不如?” 領家連忙賠笑臉:“哪能!哪能!”說著她一推老貴頭:“說你呢!老冤家,快把這小可憐放開,心肝兒可等著她伺候呢!” 老貴頭不情不愿縮了手。 崔眉剛要伸手去拉這孩子,就聽見領家說:“心肝兒,你要怎么折騰這孩子都行。只一條,這是花二斗高粱買來的,寧可死了,可不許放跑了。” 崔眉頭也不回:“知道了。” 崔眉后來才知道,小梅原來才剛八歲。因為她年紀太小,又剛來不久,做什么都怯生生的。崔眉對她冷冷淡淡,但是也不責罵她。 雪鸚鵡倒是高高興興地把小梅使喚得團團轉,然后又給小梅分胭脂、分衣裳。小梅到底年紀小,因為沒有了領家的責罵與老貴頭的虎視眈眈,她過了幾天就慢慢淡忘了對陌生地方的驚懼,同雪鸚鵡關系好了起來。小姑娘愛俏,小梅雖然出身貧苦,但是也喜歡這些,雪鸚鵡就引著她,慢慢地,小梅也跟著雪鸚鵡學起了涂脂抹粉,拿月錢去買首飾,聽了一耳朵的崔眉脾氣有多臭。 “這件衣裳真漂亮。”小梅看著一件紅色紗羅裙,咬著指甲說:“鸚鵡姊姊,這是哪來的?聽說很貴。奶奶給你的錢怕是不夠買的。” 雪鸚鵡故作神神秘秘地笑了一下:“奶奶一向刻薄小氣。她給的錢若是不夠。我們可以自己另外賺呀。” 小梅說:“姊姊你會的多。可我什么都不會,我只會挑水澆菜洗衣服。” 雪鸚鵡撲哧地笑起來:“傻meimei。女人需要會什么呀?女人只要是個女人,自然有辦法過得好。你要是能學奶奶那樣,就可以既不用干這些娘姨干的活,又能吃香喝辣啦。” 小梅看著她笑,也懵懵懂懂的笑。 這一天,崔眉忽然叫了小梅。小梅雖然看著還是很天真怯弱的樣子,卻比剛開始的時候鮮亮得多,穿紅黛綠,臉色也紅潤起來了。 崔眉一邊梳著頭發,一邊打量著垂著頭恭恭敬敬的小梅,忽然幽幽說:“雪鸚鵡一定說我最會欺負人。” 小梅白著臉搖頭:“奶奶,鸚鵡姊姊沒有說。” 崔眉春水眸斜睨她一眼:“我不信。因為我的確欺負她了。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作弄她?” 小梅到底還小,竟然脫口而出:“因為鸚鵡姊姊比奶奶年輕!”話一出口,她就驚惶萬分地捂住了嘴。 崔眉笑起來:“我就知道。那水桶腰的鬼丫頭肯定給你整天地說這些。”她蔥白如玉的指尖敲了敲:“過來。”小梅怯怯地過去。崔眉一把攬住她,小梅聞到她身上有一股很清淡的冷香。崔眉像jiejie替小meimei梳頭那樣,幫小梅攏了攏頭發,在她耳邊低聲說:“傻孩子,一會無論發生什么事,都在屏風后邊別出來。聽著,看著。” 為了防止小梅一會驚叫出聲,崔眉狠狠心,拿繩子綁了她,丟在屏風后頭。 小梅被過了一會,早與崔眉約好的客人來了。那客人膘肥體壯,挺著個大肚子,一身官服,胡須冉冉,道貌岸然,像一頭披著衣冠的野豬。他一見崔眉,就說:“可想死我了。” 這個想死可有點特別。自這個大官有特殊的癖好。他打得崔眉慘叫連連,又讓崔眉赤身爬在地上走,他跨坐在崔眉背上,像御馬一樣,大力拍著崔眉,讓崔眉玉體為馬,極其吃力地馱著他,四肢著地,在房間里四處爬。過足了癮頭后,又被翻紅浪一回,這官就丟下一些財物走了。 屏風小梅聽著那一聲聲慘叫,看著這一幕幕,心驚rou顫,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等他一走,雪白的軀體遍布青紫,獨獨臉完好的崔眉咬著牙爬起來,爬到屏風后,給小梅解開繩子。 她披頭散發,渾身遍布臟濁,哪里還有半點平日的風流意態。 小梅一把抱住崔眉,嚎啕大哭:“奶奶,奶奶,你以后不要理這壞人!” 崔眉攬著她,像是哄女兒一樣,說:“傻孩子。”她信手拿來一個錢袋子,倒出里面的碎銀子,說:“我要是不理這壞人,你、雪鸚鵡、老mama、老貴頭,都哪來的錢財生活?” 這時候,門砰砰地響起來。領家在外面喊:“心肝兒,心肝兒,財神留下的寶貝呢?' 崔眉說:“不許出來。別叫領家看見你。”她自己披著一件單衣就從屏風后饒了出去開門。 門打開了。領家進來,雪鸚鵡和老貴頭,并一個壯伙計,都跟在她身后。領家對渾身狼狽不堪的崔眉視而不見,倒是一眼發現了錢袋,直奔錢袋而去。等將錢袋拿到手里,顛了顛分量,才分為親熱地說:“小心肝,你累了。休憩去吧。” 崔眉笑道:“不。先分賬。”說著一把搶過錢袋,呼啦一聲翻了個底朝天,把里面的銀子盡數倒在了桌子上。幾個人看直了眼,咂舌道:“乖乖,官老爺就是大方。” 崔眉淡淡道:“他們自然大方。”多的是既要道貌岸然,又要裝君子的衣冠禽獸,他們那些說不得的惡癖,也只能對家里的婢妾,對她們這些煙花女子發。反正她們就是被玩死打死了,也沒有娘家尋事,沒有官司好打,就一筆銀子了事。既要找美貌過人的,又要找受他們這些惡癖還一言不發的,撒銀子自然大方。 領家把銀子分成了十三份,五堆。兩堆最大,三堆稍小。領家和老貴頭夫婦分別拿了最大的兩堆。接著伙計拿了一堆小的,雪鸚鵡拿了一堆小的。 崔眉只在一旁袖手看著她們分。 這時煙花柳巷里的規矩是這樣的: 假使一個紅姑娘一次得了十二兩銀子,那么龜|頭得五兩,領家得五兩(如果沒有龜|頭,就領家全得十兩),娘姨(女傭人)得一兩,伙計得一兩。。女票資大致就是按照這個比例分。 至于那個賣身的女子本人?別開玩笑了,她吃住都蒙妓|院收留提供,哪里還需要分錢給她?如果碰上特別心慈的領事,說不準就會格外從自己的五兩份額里給姑娘本人分上半兩。這還是紅姑娘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