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節(jié)奏加快，旋律低沉，大提琴和小提琴開始交替出現(xiàn)引領(lǐng)配樂的主調(diào)，堂吉訶德開始遇到一個個麻煩。

    是啊，他天真又愚蠢，充滿不切實際的幻想，渴望虛幻的榮耀和力量，有時人們覺得他像個小丑，有時又干脆嫌棄他就是傻瓜。

    音樂變化的間隙，又是壓步和跳躍，然而這次，大家知道，何翩然絕對不會失誤，因為這是飛利浦三周啊，她幾乎沒有在大型比賽中失誤過的跳躍，就像騎士的劍刺客匕首士兵的槍……這是她的標志，而她也是飛利浦三周跳的一種象征。

    可以想象無數(shù)年后，人們在教孩子如何做這個跳躍時，采用的依然是何翩然的錄像！

    她躍入空中，如同無數(shù)次成功的那樣，飄逸的姿態(tài)，高度遠度絕佳，上好的落冰節(jié)奏，輕捷如燕，迅猛如狼，再一點又回到了空中，最后才依依不舍回到冰面，這樣的飛利浦三周接后外點冰三周，誰能挑剔出問題呢？

    沒有人。

    《堂吉訶德》里寫過，”勇敢的人開鑿自己的命運之路，每個人都是自己命運的開拓者。”

    堂吉訶德想要成為騎士，他便迎著旁人的嘲笑，真的踏上了騎士之路，縱然荒謬，但何翩然始終相信，這也是一種勇敢，是她渴望的，追求的東西。

    她的表演讓觀眾如癡如醉，浴火重生，她依舊是那個冰上的詩人，詩意靈動的表達著音樂和故事里的情緒，她跳動時，音符隨她澎湃，她旋轉(zhuǎn)時，旋律繞著她蜿蜒，手臂的動作充實不亂，每次揮動都迎合節(jié)奏，她的身體就是樂器，演奏出眼睛可以看到的動人節(jié)拍。

    于是人們在沉醉的欣賞中，看她輕松自如的完成了一個路茲三周跳，忽然音樂急轉(zhuǎn)直下，急促慌亂，驚得人不知所措。

    ”命運的輪子比磨坊的輪子還轉(zhuǎn)得快：昨天平步青云，今天就掉在泥里。”

    堂吉訶德曾經(jīng)這樣嘲弄命運。

    是啊，這就是命運，世界上最殘酷的一樣?xùn)|西，他給了人們才華與能力，又精心搭配足以讓才華閃光的心性和美德，再把榮譽雙手奉上，緊接著，他再奪回一切。

    那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光，絕望與恐懼每天都在她耳邊悄悄低語，告訴她勇氣和努力無濟于事，認命吧孩子，放棄吧姑娘！

    即使現(xiàn)在，何翩然也不愿意過多回憶那段時光的煎熬，但她可以在冰上，用華麗的滑行展示出這地獄的旅程。

    管樂弦樂齊鳴，壓抑中噴薄的音律在顫抖，何翩然已經(jīng)站在冰場的短邊，背后是擋板和觀眾，大家都站起來，想看擁有頂級滑行技術(shù)的她如何完成這直線接續(xù)步伐！

    弧線凌厲，直線猛進，如果冰刀真能留下印記，何翩然腳下的將是一幅絢爛繽紛的畫卷，她的冰舞級別捻轉(zhuǎn)步激烈迅速席卷而來，眼花繚亂的步伐在被編排成極高難度的連續(xù)節(jié)奏，一個接著一個，根本不給人眨眼的時間！

    ”天啊！她的左腳，她的左腳從剛才開始就沒有碰過冰面！怎么可能！剛才的半場接續(xù)步法，她只用右腳！只用右腳完成了！”中央電視臺解說員握緊話筒，激動的聲音都在顫抖。他剛剛發(fā)現(xiàn)這段的可怕，而很多早就看出蹊蹺的人早已經(jīng)驚詫不已。

    她曾經(jīng)斷裂了跟腱幾乎毀掉她花滑夢想的右腳，只能用神奇來形容！

    是的，這是整套編排中最難最恐怖的段落，訓(xùn)練時，每次練習(xí)這段結(jié)束，何翩然都覺得自己的右腳馬上又要再斷一次跟腱，可是每次她都咬牙硬撐下來。

    結(jié)束捻轉(zhuǎn)后的全部難度步法，都由右腳支撐滑行，路線覆蓋幾乎半場，直到晦暗的音樂結(jié)束，仿佛沖破黑暗的第一道曙光，天光乍破后，是朝陽噴薄，音樂慷慨激昂，何翩然打開雙臂，迎接為她而升起的光明。

    她彎下腰，向后再向后，高舉的腿筆直向上，頭幾乎垂至腳踵。

    觀眾陷入了癲狂。

    這并不怪他們，而是翩然燕式再次回到了賽場，重新出現(xiàn)在他們的眼前！

    鳳凰涅槃只是經(jīng)歷了火海，而何翩然，是走過煉獄才重新回到了冰場。

    出色的柔韌加上滑行才能完成的高難動作，何翩然滑出來人如其名，翩然起舞，流暢的滑行結(jié)束后，在瘋狂的歡呼聲中，她壓步，積蓄力量，把全身的動能同一時間調(diào)動，在節(jié)目的中后部起跳，又是一個完美的阿克謝爾三周跳！

    體能啊！體能啊何翩然！伊維特快要瘋了，這個傻姑娘，她已經(jīng)不是當初能在短節(jié)目結(jié)束后還活蹦亂跳參加自由滑，把難度跳躍全部放在后半段的少女了，她以為自己還年輕嗎！這樣在最后她還有力量完成那些結(jié)尾的動作嗎！

    伊維特好想沖到場上大喊，狠狠的罵她，拿教鞭去抽她，讓她不要這樣，但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何翩然，又跳了個成功的薩霍夫三周跳。

    她的心跳，開始不規(guī)律加速。

    這是身體的一種警告，何翩然當然知道。

    但沒有什么可以在乎的了，這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場比賽，只要能贏，只要能滑出最完美的節(jié)目，就算結(jié)束后她的跟腱再斷掉，她爬都爬不起來又能怎么樣呢？

    這種感覺真好，可以放下一切，瘋狂的忘乎所以，就像堂吉訶德，就像她夢想的那樣。

    人們都喜歡說自己瘋狂，然而夏天知道，她的所作所為和現(xiàn)在何翩然想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瘋了吧！”瓦倫蒂娜猛拽夏天的衣袖，”她……她還沒跳三連跳啊！不能再往后了，再往后她就滑不下去了！”

    夏天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一直是如此不甘心屈居何翩然之下，但當自己畢生的對手變成了一個瘋子，她是不是就能甘心輸這最后一次？

    冰面上，何翩然面帶笑容，把身體的疲憊掩藏，她驕傲的展示自己的勝利，銜接完成的一絲不茍。

    此時的伊維特暗恨自己，為什么要在后面編入這么多難度動作！可何翩然就真的這么傻嗎？不知道自己臨場發(fā)揮刪去一些嗎！你的節(jié)目最后，可還有一段強度很高的接續(xù)步法要完成啊！

    音樂恢復(fù)平靜，何翩然借著短暫的柔和壓抑大口喘氣的想法，肌rou已經(jīng)開始酸脹，她感覺的到，但馬上，她就又投入到新一輪音樂和壓步中去。

    飛利浦三周跳跟著壓步后的凌空而起，大腿肌rou本就酸脹此刻又要爆發(fā)，何翩然咬緊牙關(guān)，沒有一點偷掉旋轉(zhuǎn)周數(shù)，足足轉(zhuǎn)滿，落冰，再起跳，好的，最后一個了！

    三連跳結(jié)束，何翩然握起拳，掩飾指尖的顫抖。

    在節(jié)目后半段使用的跳躍，擁有相應(yīng)系數(shù)的加分，更何況她完成的這樣出色，完成分一定嘆為觀止！

    這就是戰(zhàn)勝了傷病的何翩然！

    然而當她戰(zhàn)勝一切，卻也迎來了最后的告別，她知道，命運的這個坎兒，她再也過不去了，因為時間是無法戰(zhàn)勝的。

    ”別妄想世事永恒不變：這個世界好像盡在兜圈子，也就是說，循環(huán)不已。春天過去，接著是早夏、盛暑，而秋而冬，然后春天又回來了；時光總是這樣周而復(fù)始，輪轉(zhuǎn)不休。只有人生有盡期，如風(fēng)而逝，一去不返……”

    是她太貪心了嗎？

    不，不是的。

    音樂進入最激動人心的部分，生命的力量好像在這一刻噴涌，火山爆發(fā)一樣不可收拾，看哪，桑丘，前面就是最可怕的敵人，我要打敗他們。

    他們是風(fēng)車，也是命運。

    人們嘲笑堂吉訶德，因為風(fēng)車是不可戰(zhàn)勝的，想要挑戰(zhàn)不可戰(zhàn)勝的東西就會被嘲笑，是嗎？因為沒人敢去挑戰(zhàn)結(jié)局已經(jīng)注定失敗的事情，沒人愿意帶著必死的決心去試一下，去不遺憾不后悔的，用近乎絕望的浪漫，品嘗人生最刺激的那一口烈酒。命運把人類變成了綿羊，乖順的做好自己應(yīng)該做的角色，風(fēng)車在牧場上守望者他們，告訴他們，命運是不可戰(zhàn)勝的。

    只有堂吉訶德，只有他，站起來，拿起□□，揮舞著向命運沖了過去，他高喊著，瘋子一樣不顧一切，縱然他的對手是不可戰(zhàn)勝的，縱然他注定失敗。

    即便如此，何翩然仍然想成為這樣的堂吉訶德。

    ”她啊……人生里除去花滑的部分，看起來呆板無趣，性格老老實實，可是她才是真正的浪漫主義者，是詩人，是運動員中最英勇的騎士。”伊維特輕聲呢喃，眼中淚光涌動。

    節(jié)目結(jié)束前的旋轉(zhuǎn)被編排巧妙提前，何翩然用盡全身力氣，才能雙手把冰刀拉過頭頂，完成貝爾曼姿態(tài)，但因為動作標準，沒人看出她的精疲力竭。

    其實她覺得心臟已經(jīng)因為劇烈跳躍抵達脖頸，正在拼命的想要撕開她的喉嚨。

    再忍一忍，忍一忍就好，完成這個節(jié)目你哪怕殺死我都可以，再等一等吧！

    閉上眼睛，何翩然咬緊牙關(guān)，完成了壓步，這也是整個節(jié)目最后的一輪壓步了，還有一段步伐，完成它一切就結(jié)束了。

    何翩然開始移動。

    如果坐的很近，可以聽到冰刀的聲音沒有任何雜質(zhì)，清脆的好像這段大提琴獨白的音色，連續(xù)步伐對體能是極大的考驗，一旦停滯會被扣分，然而摔倒的話，將前功盡棄。何翩然并不害怕這些，她此刻就是個驕傲的騎士，是那個書中的瘋子，或者是她自己理解的堂吉訶德，她跳動，單膝向下以膝蓋為軸心快速一轉(zhuǎn)又馬上站起來，復(fù)雜步伐后，大一字繞環(huán)讓人驚嘆出聲！這是一個內(nèi)刃的大一字，前傾的身體與冰面幾乎呈現(xiàn)四十五度角！疲憊至極的肌rou稍有松懈，她就會臉朝下重重砸在堅硬的冰面上。

    但她沒有失誤，小腿已經(jīng)在顫抖，抵達極限的身體卻依舊按照之前的編排，強弩之末的向前，再向前。

    大提琴忽快忽慢，小提琴不知什么時候跑入到旋律里，與大提琴一起演奏出激動人心的節(jié)奏，這兩者本來是柔緩曲調(diào)最愛的樂器，此刻卻慷慨激昂。

    這是何翩然和自己的賭注。

    她想知道她能不能超越這最后的鴻溝，最后一次嘲弄一下命運這個勝利者，是啊，你會帶走我的一切，我的青春，我的熱愛，乃至我的生命，但我從不曾對你低下過頭顱，從不！

    時間凝固，音樂停止。

    步伐的最后是結(jié)束動作，騎士站在賽場的最中央，向命運做出決斗的拔劍。

    結(jié)束了，都結(jié)束了。

    何翩然在音樂停止的三秒后，仰天倒在冰面上，大口的喘著氣，渾身顫抖，不知是笑是哭。

    觀眾歡呼，尖叫，鼓掌，叫嚷，起立著呼喊她的名字，然而她什么也聽不到。

    滿是燈光的天花板在旋轉(zhuǎn)，白色光暈里，她穿著《沙皇的新娘》那件粉色的裙子滑來，稚嫩的臉上還帶著笑容，緊接著，她又換上《飄》的綠裙子，真是青春好看，《伊麗莎白》的金色榮耀，《月桂》的神圣潔白，《僵尸新娘》一身漆黑，她看見自己摔倒，痛苦的抱著腳踝，眼前一片漆黑里，而這漆黑中，忽然慢慢走出了一個紅裙曼妙的姑娘，笑著對她伸出了手。

    你是誰。

    她問。

    我？我是你心目中的英雄，堂吉訶德啊。

    姑娘笑著回答。

    ……

    ”然后呢！然后呢！”

    一群還不到許伊腰高的小孩子跳起來追問，被吵的不耐煩了，許伊敲了喊得最兇的一個孩子的頭，”平時讓你們多了解花滑歷史，全都不上心，最后還用說嗎！當然你們何教練打敗了夏天瓦倫蒂娜奪冠啦！”

    孩子們歡呼雀躍，比自己拿了冠軍還高興。

    ”你們啊，知道嗎？何教練拿這個冠軍有多可怕？”許伊又說。

    ”有多可怕？”孩子們一臉天真。

    ”她是自從花樣滑冰誕生進入奧運會以來，所有項目算在內(nèi)，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完成蟬聯(lián)的冠軍，她最后的總分235.59分現(xiàn)在還是世界女子單人滑吉尼斯紀錄沒人能打破！”許伊抱起雙臂，得意的看著孩子們驚詫的表情。

    ”好啦好啦，該訓(xùn)練了。”

    聽到這個聲音，一群孩子一起撲向聲音的來源，把何翩然團團圍住。

    ”教練，教練，你真的這么厲害嗎！”

    何翩然一愣，無奈的看了眼笑的不停的許伊，輕聲說道：”許教練一定說的像童話故事一樣，你們別聽她的，到時間啦，該訓(xùn)練了，可不許偷懶啊。”

    ”不是童話，是神話才對嘛。”許伊在一旁布滿的嘟囔。

    孩子們都已經(jīng)跑到冰面上，開始訓(xùn)練，何翩然站在場邊，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奧運賽場上，然而周圍的嬉笑打鬧聲卻又把她帶了回來，她低頭微笑，隨后也滑到場上，開始一絲不茍的指導(dǎo)動作。

    在她身后，冰場的墻壁上，掛著一張三年前頒獎儀式的畫像，上面三個分別穿著紅、黑、白的姑娘，脖子上戴著各自的獎牌，她們明明笑著，卻都面帶淚水。

    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還沒有來這里訓(xùn)練的人能夠看懂。

    小字是法語，流暢遒勁寫道：

    ”這是最好的時代。”

    書香門第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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