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高大威猛，棕色的臉上還有一道傷疤，猙獰可怖。小炮仗想都不想，丟下火折子跳向他的身邊，一躍身抱住那人雙腿，墜得他行動不得。

    呆滯不過很短的功夫，葉央也反應(yīng)過來，拔出匕首目光兇狠如狼，直直捅向那人的心窩！

    溫?zé)岬难獮R在臉上，等到那個庫支兵再也不能掙扎的時候，葉央才明白過來她究竟干了什么。

    “點火撤退！”受到?jīng)_擊的鼓膜恢復(fù)了一些，葉央勉強開口，一張嘴下頜和耳朵連接的地方便一陣劇痛，聲音微顫。

    小炮仗撿起火折子重新吹亮，點燃引線后頭也不回，立刻同她跑出營帳。

    滋滋的燃燒聲響起，葉央已經(jīng)不需要擔(dān)心出去后會被發(fā)現(xiàn)了，反倒希望圍上來的人越多越好。果然，不再刻意躲避后，有不少庫支人注意到了他們，氣勢洶洶地包抄過來。

    葉央則是帶小炮仗貼著臟兮兮的漏風(fēng)營帳轉(zhuǎn)了半圈，盡量離火藥引爆的位置遠(yuǎn)一點，腳下不停直向西南。

    庫支人繼續(xù)逼近，其中還混了個將領(lǐng)模樣的人，在人群中高呼道：“攔住他們！”哼，以為繞到營帳另一邊就能躲過他們的包圍嗎？

    轟隆一聲！上升的濃煙和一團炸開的營帳，在那個將領(lǐng)準(zhǔn)備跟著繞過去的時候突然出現(xiàn)。不過這都不重要了，氣體急速膨脹造成的巨大殺傷力才是真正造成恐慌的東西。就像把一個果子在掌心捏到極限直至破裂，那陣破裂的輕響讓人有一種舒暢感。

    葉央和小炮仗誰也沒回頭，抓緊敵軍受挫瞬息即逝的機會繼續(xù)向西南方跑去。象征著第二隊進攻信號的出現(xiàn)后，又是接連十幾聲巨響，火光不僅照亮前方的道路，也讓庫支人難以繼續(xù)維持對他們的追捕。

    這一點，能保證葉央和二隊的領(lǐng)頭小炮仗從最北的地方向南方撤退，也最大可能的安然無恙。只是呈放射狀爆裂的營帳雜物四下飛濺，有些碎片劃傷了奔跑中的二人，葉央臉頰有幾道擦傷，小炮仗更倒霉，額頭被帶棱角的石子擊中，血流如注。

    “穿庫支軍服的成一隊暫留，我?guī)Ｏ碌娜讼茸摺！币呀?jīng)有幾個隊員靠攏過來，葉央喊了一聲，并非貪生怕死，而是換上了敵方軍服的人還有重要任務(wù)。

    小炮仗點一點頭，抹了把額角的鮮血，目光堅毅，遙遙送著葉央的背影離開。

    “千萬別死了！”跑出幾步葉央還是回頭，留下一句鄭重囑咐。

    死不了的。

    小炮仗把手?jǐn)n到嘴邊，和幾個暫留的同伴盡量偽裝成敵人慣有的粗糙嗓音，用庫支話大喊：“撤退——撤退——撤退！”

    剛凝聚起的士氣，剛鎮(zhèn)定下的情緒，隨著再一次接連不斷的巨響徹底粉碎。庫支人從來沒有見過此等異狀，哪怕是主帥也聞所未聞！誰知道那可怕的火光和足以把人炸得粉身碎骨的東西會在哪里出現(xiàn)？

    聽見撤退的命令，已經(jīng)有膽小的庫支人向后了半步，意志堅定地同樣猶豫起來，小炮仗喊得聲嘶力竭，終于看見庫支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向后躲去！

    “是他們，是祁人搞的鬼！”有個小兵發(fā)現(xiàn)了混跡在人群里的神策軍隊伍，但聲音淹沒在急哄哄逃跑的人群里，沒人注意到他。

    周圍有幾個聽見的，也只是在驚懼交加之中瞥見了神策軍撤退的身影，無一人敢追擊。在弄清楚大祁拿出的是什么玩意兒之前，除非主帥下令，誰也不愿意冒險。

    逃命要緊！

    葉央呼呼地喘著粗氣，身影如靈活的小獸沒入樹林中，夜間濕潤的水汽蔓延上來，她突然xiele氣力，撐住一棵樹嘔出半口酸水。

    血rou橫飛，親手結(jié)束的生命，泛著焦糊味的尸首。這時候才回憶起殺人時的感覺，葉央雙手微顫，低頭看著衣袖上的血跡，在月光下那是一片黑褐色的沉淀，重重得墜進她心里。沒有恐慌，不會自責(zé)，她急速的呼吸只是因為跑得太快脫力了。

    如此適應(yīng)讓人很不可思議，葉央心里更多的是痛快。

    ——終于，她終于從定城那個只會哭泣夜不能寐的孱弱女孩，變成了如今堅定的戰(zhàn)士！她還能做到更多！

    “活著的，還有幾個？”又咳了兩聲，葉央撐著樹直起身，抹了把嘴角，“活著的吱一聲！”

    她不敢回頭，生怕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

    “將軍，老猴兒在呢。”“大腳也跟你回來了！”

    接著零零散散冒出不同的聲音，葉央松了口氣，清點起人數(shù)來。帶去的三十六人，除了小炮仗那七個穿著庫支軍服負(fù)責(zé)煽動敵軍撤退的，眼下竟有十九人活著回來了，加上她就是二十個！

    深入敵營走了一遭，竟沒有全軍覆沒！

    葉央動身時就抱了必死的勇氣，現(xiàn)在心一松竟然差點站立不穩(wěn)，大笑道：“回去后以酒祭天地，敬沒回來的那些人！對了……不要叫我將軍！”

    “是！”眾人齊喝一聲，個個累得不輕，或趴或躺歇在地上。

    從懷中摸出木哨子，葉央運氣吹了起來，悠長的聲音在林中響了一陣。若神策軍的支援在附近，他們聽見后便會現(xiàn)身。

    不多時，黑暗的林子里冒出了一個個大祁士兵的身影，遠(yuǎn)處還有戰(zhàn)馬沉穩(wěn)地緩步走來。因為林中不宜急行，騎兵均未上馬，憑一雙腳走過來的。

    “李校尉？”葉央心中一喜，沖著那群人揮了揮手。

    火把逐一點亮，最先露出來的果然是李校尉那張長著濃密胡須的黑臉，看見她先是想笑，接著立刻扭頭喊：“誰那兒還剩著傷藥，快拿些過來！”

    微弱的火光映襯下，葉央右小腿外側(cè)許是被爆炸時迸濺的鋒利物體割破了，血流了一片，在地上形成一串濡濕的腳印。

    “我就說剛剛跑的時候有點走不動呢……”葉央的臉因失血而蒼白，勉強地咧開嘴角笑了笑，“包扎好就沒事了。”因為耳朵里還有嗡嗡的雜音，影響聽力，她說話時聲音很大。

    人在注意力高度集中或緊張的時候往往意識不到身體的疼痛，猛地松懈下來立刻撐不住了。吃痛之余葉央想了想，應(yīng)該是和小炮仗分別之前受的傷，那時候有一次爆炸離她特別近，還炸了一個較大營帳的支柱，里面木屑棉絮一陣紛飛。

    對了，小炮仗呢？

    葉央想到這里立刻扭頭望向眾人撤退的路線。按說小炮仗他們七個也該回來了。

    李校尉知道統(tǒng)帥在擔(dān)心什么，出言道：“放心，老李在來路上埋了東西，只要出了庫支大營，就能幫他們平安得返。”說完遞上去傷藥布條，讓她自己包扎。

    隨意把傷口處捆了兩匝，葉央已經(jīng)感覺到那地方的流血量明顯小了許多，于是把傷藥省下留著給旁人。正在這時，遠(yuǎn)遠(yuǎn)有一隊人向林中跑來，她目力過人，定睛一看，打頭那個鮮血糊了半邊臉的，不是小炮仗又是誰？

    不過他的身后還跟著不少庫支人，個個提著刀咬牙切齒，一副死也要追擊的架勢。

    “您看，來路上我們把剩余的火藥都埋了，只消發(fā)一支火箭，便能再給庫支一個教訓(xùn)！”李校尉說的眉飛色舞，兇惡的五官舒暢很多，沖小炮仗大喊，“你給老子快點！”

    在林子的邊緣果然有幾個麻袋半掩在地里，就像秋收時露了一半的蘿卜。按照小炮仗現(xiàn)在的速度，只要庫支不派騎兵追來便能在他們跑過的時候點燃火藥！

    “再快點！”葉央也跟著喊了一聲。

    庫支的主帥并沒有派出全部的人往這邊來，不是謹(jǐn)慎，而是駐扎晉江城外的邱老將軍已經(jīng)帶兵猛攻了！

    箭頭上綁著浸了足足火油的布條，此時正被點燃搭在弓上。葉央看著李校尉有條有理的安排，突然開口道：“讓我來罷。”

    光是剛才的復(fù)仇還不夠，她要的更多。

    沉心靜氣，葉央接過長弓，將燃燒的一支箭架在上面，等待神策軍的人盡數(shù)歸隊后發(fā)出致命一擊。她的側(cè)臉鎮(zhèn)定決斷，眉長入鬢，眼角帶著三分傲氣，嘴唇抿起勾成了一副神氣堅毅的模樣，任憑牛筋所制的弓弦將未戴護具的手割出一道血痕，將弓弦拉得緊繃。

    “趴下！”李校尉心領(lǐng)神會，在她身旁又出言提醒。

    小炮仗和另外幾個人早領(lǐng)教過新武器的威力，知道怎么回事，二話不說立刻抱頭俯臥在地。而身后的庫支軍尚摸不著頭腦，打頭的將領(lǐng)眼睜睜地看著一支燃燒的利箭攜風(fēng)而至，那火苗險些熄滅，卻在落地后堅強地晃動一下恢復(fù)光芒，照亮了地上那幾個不曾被留意到的普通麻袋。

    他僵硬抬頭，生命中最后看見的，是遠(yuǎn)處隱約一個纖瘦挺拔的少女輪廓。

    “砰——轟！”

    葉央的眼睛亮晶晶的，膨脹的火光像燒在她眼睛里，用比平時大了一倍的聲音吼道：“神策軍聽令！協(xié)助鎮(zhèn)西軍，將庫支趕回雁冢關(guān)外！”

    “是！”

    騎兵上馬，弓手搭箭，在李校尉的指揮下列陣成型向前壓進。小炮仗艱難地從亂軍中抽身來到后方，耳朵同樣被震得不輕，暫時聽不到人說話。

    葉央數(shù)了數(shù)，他只帶回了四個人，看來在撤退時又折了兩個進去。

    “第一輪壓制后，撿庫支的長兵器，去打掃戰(zhàn)場。你們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不用擔(dān)心。”她把話說的很慢，等那些人理解后邁著微瘸的步子跟上神策軍。

    補刀這種活兒，正適合突襲幸存的二十五個人做。葉央身上只有短匕首，這在兩軍交戰(zhàn)時是極為不利的，需要趕緊撿些得手的兵器。

    東邊隱隱有金戈聲傳來，邱老將軍在前線的戰(zhàn)況也正激烈。雁冢關(guān)附近的庫支早就被三番兩次的巨響嚇破了膽，一些早就撤退回關(guān)外，另一些不過是余勇流寇，絕對勝不過戰(zhàn)意正濃的神策軍。

    一次久違的勝利，葉央沒有食言！有朝一日，她定能收回定城，為父母和二哥報仇雪恨！

    這一場突襲持續(xù)了很久，直到天際泛起魚肚白時才漸漸停息，最后一個負(fù)隅抵抗的庫支人終于在雁冢關(guān)內(nèi)倒下，雖然沒有見到邱老將軍，但鎮(zhèn)西軍的人已經(jīng)牢牢地守住了這里。

    “報，一支庫支流軍向北逃竄，人數(shù)約二百，是否追擊？”護甲殘破的斥候躬身在葉央面前行禮。

    葉央穩(wěn)穩(wěn)坐在馬上，小腿已經(jīng)不再流血，仍然精神十足，立刻道：“當(dāng)然追！還能再戰(zhàn)的隨我來，負(fù)傷的留下打掃戰(zhàn)場，切莫逞強。”

    宜將剩勇追窮寇，有人這么教導(dǎo)了，葉央也很樂意學(xué)一學(xué)。

    雁冢關(guān)內(nèi)以北就快到晉江了，水源更加充沛，油松側(cè)柏白榆等構(gòu)成了深深淺淺的密林，靠近水源的地方甚至生著毛竹。林中道路錯綜復(fù)雜，很適合躲藏，如果那二百庫支士卒隱入林中，將成為大祁雁冢關(guān)內(nèi)的一個不小威脅。

    天色漸漸大亮，眾人簡單喝了幾口水潤潤干裂的嘴唇便急急上路。葉央在定國公府時就很勤快，對日出的景象素來不陌生，兩年來無數(shù)次都看著太陽升起，不過此時頭頂?shù)奶炜湛傆兄θ~橫生，倒看不真切。

    謹(jǐn)慎，警惕，不放過任何一絲細(xì)節(jié)，參考斥候的報告，葉央很快發(fā)現(xiàn)了草叢中一片被人踩踏過的痕跡，鮮血潑灑的痕跡，還有利刃砍斷的樹枝。

    “二百步兵，沒有馬，很多人受傷了……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打斗？”她走到痕跡旁俯身看了看說出結(jié)論，李校尉立刻點頭，就是不知道為什么會有打斗，莫非庫支人內(nèi)訌了？

    久經(jīng)沙場的老兵能瞧出細(xì)枝末節(jié)透露的信息，可沒想到如今有個第一次上戰(zhàn)場的少女也如此經(jīng)驗豐富。她沉穩(wěn)得完全不像個孩子，甚至超過了當(dāng)年的葉駿將軍！

    喪家之犬走不了多遠(yuǎn)，葉央相信那二百庫支步兵就在附近，當(dāng)下命眾人騎馬追擊。盡管林中不宜騎快馬，但總比走路有效率一些。

    又沿著血跡持續(xù)向北不久，葉央總算略略解了些心中的疑惑——不遠(yuǎn)處橫七豎八地倒著二十余名穿庫支軍服的人，血潑灑的到處都是，隨著太陽升起天氣炎熱，已經(jīng)吸引了些蚊蟲。

    奇怪，神策軍應(yīng)該是第一支追擊他們的隊伍，怎么庫支人會先倒下了？

    葉央滿腹疑惑地上前，走路仍不利索，李校尉無奈，于是跟上。

    新統(tǒng)領(lǐng)的確出眾，就是有些小地方還很迷糊。她不知道自己能派手下去看看，基本上什么都自己來。

    葉央掃了一圈那二十余具尸首，挑了個人決定檢查一番，心中還是殘留著些許不解，還是得觀察一下這些人的死因為好。

    選中的人個子相對來說不高，在其他健壯的庫支尸首對比下更加矮小，身上皺巴巴的軍服也大了一號，顯得分外突兀，正臉朝下趴臥在地上，看不見臉，雙腳無力地貼在地上，身下一片浸滿了鮮血的泥土，兵器垂在手邊。

    小的東西往往威脅性也低，她下意識如此認(rèn)定，撐著右膝彎下腰，把那個背朝上的小個子庫支兵翻過來檢查。

    “這不妥，還是我來罷。”李校尉看不下去，決定幫葉央處理。不就是檢查死因和兵器嘛，新統(tǒng)帥帶來了威力巨大的武器，可這種活兒他也會干！

    不對！

    李校尉甫一開口，葉央心中那一絲淡淡的疑惑馬上蔓延開來——她知道哪里有問題了！

    這個人的軍服！哪怕再怎么矮小，一個打過仗的士兵也不可能穿著如此不合身的衣服，一定要進行改動。可眼前“尸首”身上的軍服更像是從別人那兒直接扒下來的，草草卷起袖口褲腳后套在身上，偽裝成誘餌等她上鉤！

    這個念頭在葉央腦海中一閃而過，轉(zhuǎn)瞬消失。動作到底慢了半拍，那個臉上沾著血的小個子隨著她翻身的動作睜開眼睛，目光銳利，手邊的一把短刀直直刺向葉央！

    ☆、第68章

    葉央半蹲在那人右側(cè)，彼此離得極近，李校尉在他腳邊探頭看著，兩人心底同時劃過三個字。

    中計了。

    “鐺！”兵刃交接發(fā)出一聲脆響，葉央幾乎是下意識地拔出匕首阻擋那人刀鋒，卸去對方攻勢后就地一滾，撤出三步去。

    從前的工作性質(zhì)決定，謹(jǐn)慎是她固有的習(xí)慣，如今也帶來了好處。葉央心有余悸地琢磨，要是她個子更高或離得再近些，恐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負(fù)傷了。

    “小心！”反應(yīng)過來后，李校尉也抽出隨身的寬脊刀向那人砍去。對方個子瘦小卻是極其靈活，迅速退開露出一個冷笑。

    周圍又三三兩兩站起來幾具“尸首”，看來這地方并不都是死了的庫支蠻子，起碼那些一開始后背朝上趴著的的都是活人，個個起身后都手握兵器盯著神策軍。林子里連一聲鳥叫也無，有一種劍拔弩張的寂靜。

    葉央疑惑地同那個小個子對視，對方一擊未中后并未立刻攻擊，反而像等待什么一樣與神策軍對峙起來，被團團圍住也不見半分慌亂。一擊之間，她已經(jīng)試過了小個子的功夫兵器，自己手里拿的匕首是商從謹(jǐn)所贈的皇家貢品，而對方手里只是普通長刀，握刀的姿勢很不嫻熟，看來功夫也高不到哪兒去。

    但葉央小腿受了傷，行動不便，想要一招制敵還有些困難。

    “要活口。”她和李校尉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一前一后將小個子圍了起來，不過心里嘆口氣，已經(jīng)做出了迎戰(zhàn)準(zhǔn)備。

    果不其然，小個子只是略一衡量便將突破口選在了葉央身上。臉頰臟污但仍能看出是個女人，年歲還不大，不揍她揍誰？

    保命的吹箭上涂有劇毒，顯然不適合俘虜對方，葉央只好握著匕首等待那人沖上來，一個身影在她眼中不斷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