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羲武問道:“你要幫他?” “不!”這是蘇既明有生以來最堅定的一次,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一直以來的糾結都被這猛烈的海風吹散了,突然之間心底如同明鏡一般澄澈,“我幫你!如果你想跟他談,我去。如果你要戰至最后,我陪你!” 羲武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神色凜冽,只說了一個字:“戰!” 轉眼間,海南島已在眼前。蘇既明和羲武的心也隨之揪了起來。數艘戰船將島嶼周圍圍得密不透風,喊殺聲震天。而昔日的桃源盛景,已成了殘垣斷壁,火光連天! ☆、 第三十八章 數丈高的幾輛大戰船把海邊堵得水泄不通,船上攻堅武器眾多,鐵爪篙、射石機、擲火器一應俱全,一波又一波火箭朝著烏蠻族的寨子飛去,木屋被燒得火勢沖天,慘叫聲喊殺聲不絕于耳,聲聲揪心。蘇既明氣得簡直眼冒金星:他在惠州呆了幾月,除了前頭剛從儋州回來魏瓊找他談話的時候提到過攻打烏蠻的事,往后就再沒提過了。那第一回就是試探他的態度,見他并不贊成,便就像是把計劃擱下了,實際上早就暗中謀劃好了,防他防的真是滴水不漏,弄了這么多軍艦他愣是一點風聲沒聽見,魏瓊真真一只老狐貍! 羲武看到眼前的慘狀,一瞬間空氣仿佛凝滯,緊接著強烈的殺氣從他身上綻出,這讓蘇既明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脅感,仿佛空氣里都帶著無形的刀,要生生將人凌遲處死! “他們來了!” 戰船上眼尖的人看見了羲武他們的小船,長官一聲令下,弓兵們立刻調轉方向,瞬間數千只火箭朝著羲武蘇既明他們飛了過來! 蘇硯嚇得整個人都悶了,蘇既明也情不自禁閉上眼睛。羲武卻連眼睛也不眨,一手一個抓著他們兩人,腳下一踏,乘風躍起! “妖術!妖術!”“是蘇大人!” 在一片混亂中,羲武帶著兩個人穩穩當當地落在船舷上。 士兵們立刻調轉箭頭,又一波火箭攻來,突然間狂風大作,火箭射到半空中全都掉轉了方向,竟回頭射去!霎時又是一片慘叫聲,士兵們被自己的火箭射中,紛紛倒地。狂風全然沒有要停下的意思,火炬上的火被風吹得變了形,終于,火炬從架子上飛了下來,撞在引火用的油桶上。 “轟!” 被點燃的油桶瞬間炸開,火舌席卷整個戰船的甲板,被火燒身的士兵們鬼哭狼嚎四處逃竄。 站在另一艘戰船上的指揮官曹昆眼見一輛戰船就此報廢,勃然大怒:“羲文人呢!混賬烏蠻人,死到哪里去了!” 蘇既明差點被火星濺到,灼人的熱浪和嗆鼻的濃煙讓他連眼睛都睜不開,突然,他覺得自己腳下一空,片刻后又飄飄忽忽落到地上。羲武沉穩的聲音在喧囂中穩穩地傳入他的耳朵:“你們先進去!” 蘇既明睜開眼,只見他們已經落到了島上。以羲飄羲青等祭司為首的百來烏蠻人正在岸邊奮力抗敵,不斷有人倒下。他們能戰的只有百來人,而官兵有戰船、武器及數千人,劣勢顯然,烏蠻人召來無數蛇蟲蟻獸相助,蟲獸、烏蠻人與官兵的血已將淺灘染紅,滿地殘骸焦土,觸目驚心。 羲武已沒有時間多管蘇既明,他一邊沖向自己的族人,一邊對蘇既明和蘇硯叫道:“進去!” 蘇既明心知自己和蘇硯留在此處恐怕幫不上什么忙,或許還會讓羲武分心,于是他從地上撿了兩把刀,一把遞給蘇硯:“我們先進去!” 蘇硯突逢變故,整個人都是懵的,蘇既明說什么他便做什么,跟著蘇既明往寨子里跑去。 而海岸邊,原本烏蠻人只能苦苦堅守,幾乎已走到了窮途末路的境地,有了羲武的加入,局勢立刻扭轉。 一瞬間海邊狂風大作,沖鋒的官兵們被漫天大作的風沙迷了眼,不知身在何處,不辨東南西北,身邊傳來慘叫聲,失去了視覺的他們便陷入了更加恐慌的情緒,手中的刀劍胡亂劈砍起來,弓箭不辨方向就射了出去,一時間竟誤傷無數同僚,還站著的人慌慌張張想要逃回船上,卻忽覺風刮得更厲了,竟分不出究竟是飛刀無數還是風,身上的傷口不住累加,正倉皇慘叫時被一支支風刃穿胸而死! 慌了的官兵們唯恐妖風作祟,手中的火箭不敢再射,步兵亦瘋狂后撤,烏蠻人瞬間奪回大片海灘! 然而好景不長,羲武的力量并不是無窮無盡的,他離開儋州已有數天,一路急急催動風力趕回、又不計后果地傾瀉自己的力量,很快,狂風已弱了許多,雙方再一次陷入了膠著的狀態! 蘇既明拉著蘇硯跑進寨子中,只見烏蠻族的老人、婦人與孩子,所有不能為戰的人都留在了寨中。他們聚在圣泉水的邊上,滿面惶恐與茫然,一聽見有人闖入,都紛紛舉起手中的鋤頭、棍棒,擺出奮力一戰的姿態來。他們生便是為了守護烏蠻而生,一輩子所信奉的唯有守護二字,他們已然做好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準備,一旦外面的官兵攻破男人們的防線,他們也會不惜一切代價繼續戰斗的! 蘇既明立刻用烏蠻語叫道:“是我!” 人們認出了蘇既明,竟紛紛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喜出望外:“天涯!是天涯回來了!” 豆子姑娘從人群中沖了出來,激動地跑到蘇既明面前,上下打量他:“天涯?真的是天涯!你到哪里去了!”她重見蘇既明,喜悅過后才發現蘇既明身邊的蘇硯,警惕道,“他是誰?” 烏蠻族人生性單純,他們對蘇既明說的話全盤接受,至今都以為蘇既明是他自己說的苗族商人。當日蘇既明離開儋州,羲武以為他是被人劫走或出了意外,烏蠻族的人們亦以為如此,幫著羲武幾乎將海南島翻過來尋找蘇既明的下落。豆子姑娘以為是羲飄又對蘇既明做了什么,跟他大吵一架,羲飄賭咒發誓,說自己答應過豆子再不傷害蘇既明,豆子才終于相信。 然而眼下并不是解釋的好時機,蘇既明道:“他是我的朋友。你們怎么都在這里?快躲起來吧!”他不知道外面的人能撐多久,他自然希望羲武能夠一口氣將官兵全都趕走,然而這事誰又能保證,且官兵來了那么多,又有個熟悉烏蠻地勢的羲飄在,若是他們從后面包抄闖進了烏蠻,這些不會巫術的老老少少可就遭殃了! “不,我們要守護圣物!”豆子堅定道,“絕不能讓那些壞人得逞!” 蘇既明又氣急又覺得可笑。烏蠻人對于圣物的執念簡直是深入骨髓,竟能將守護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他畢竟不是烏蠻人,對于圣物沒有這樣的執念,他雖然答應了羲武,但他一心只想護著人,事情已經鬧到了這種局面,什么災禍,也未必能比這更糟糕,因此東西就算被人取走了他也不覺得可惜。何況,這些老少們如何能抵擋的了訓練有素的官兵,一旦真被人闖進來,他們只有遭受屠戮的份! 寨子外面狂風大作,寨子里面也不安生,突然一股大風刮過,燃燒的房屋的火舌朝著眾人舔過來,把蘇硯舔得跌了個跟頭。蘇既明感覺自己頭發都快燒焦了,燃燒的木塊在地上滾動著,昔日美麗的寨子就快要變成一片焦土。再拖下去,不是官兵闖進來,就是這些烏蠻人要被活活燒死了。 為了勸眾人避險,蘇既明隨口扯謊道:“是羲武讓你們走的!他有了萬全的打算,因此要你們趕緊從北面撤出寨子,躲到亞龍山!”只要離開了烏蠻寨子,躲進隱蔽的山里,想必戰火就不會傷害到這些人! 眾人驚訝道:“羲武回來了?” “回來了!我就是跟他一起回來的,他現在正在外面對付官兵呢!”蘇既明回頭,只見一股強風將船上的火吹得映紅了半邊天。他叫道,“你們看,那就是羲武!” 眾人都知道羲武的能力,一見外面的局勢,立刻就信了。 “大祭司讓我們走?” 蘇既明道:“對,快別磨蹭了,趕緊走吧!”他見眾人還在猶豫,一把拽下脖子上羲武給他的牛角墜子,亮給眾人看,“你們聽大祭司的吧,快點去避難,免得讓他有所牽掛,難以敵眾。” 眾人見狀,亦不敢再多猶豫,相扶相持著往外退去。豆子道:“天涯,你呢?” 蘇既明道:“你們先躲起來,我去幫羲武!” 其他人都走了,唯有豆子有些猶豫,蘇既明推了她一把:“快去,天黑了我會去找你們的!” 豆子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跑了。 把老老少少和婦孺們都送走后,蘇既明帶著蘇硯在寨子里巡視,查看還有沒有漏網之魚。蘇硯突逢巨變,從魏瓊府門口懵到了現在,外面的打斗聲漸漸喚醒了他的神智。他是蘇既明的書童,到底也不會笨到哪里去,漸漸就大致明白事情的經過了。 蘇硯震驚道:“公子,你先前說的圣物是什么東西?” 蘇既明打開一間房門往里看了看,確保屋里沒人,又掉頭跑進下一間:“烏蠻人的寶貝,有人說他能治百病,有人說他能令死人復生,魏瓊想搶那東西送給皇帝!” 蘇硯再一次震驚了:“死人……復生……世上竟真有那種東西!” 蘇既明跑出了一段,蘇硯又跟了上來,神情復雜:“公子,你是不是,幫著烏蠻人,造反了?” “造反?”蘇既明腳步一頓,回頭看了蘇硯一眼。 蘇硯不清楚來龍去脈,但既然魏瓊代表皇帝,這邊烏蠻人又是跟官兵打,毫無疑問,這場戰爭是朝廷與烏蠻之間的戰爭,而蘇既明的立場至此也已經顯而易見了。 蘇既明咬了咬牙,突然就冷笑起來:“當初父親交過我的為官之道,你可還記得嗎?” 蘇硯愣了一愣,點頭道:“我記得!小是小非,應該服君;大是大非,應該服道。” “就是如此!” 蘇硯一愣接著一愣,還是有些不大能理解。他已經大致明白是朝廷要搶烏蠻人的東西了,可是——他道:“這……公子,這是大是大非嗎?” 蘇既明頭也不回地尋找著漏網之魚,堅定道:“或許對天下人而言不是,然而對我蘇既明而言,是大非!” 蘇硯沉默。 片刻后,他沖過來幫著蘇既明一起挨家挨戶地檢查是否還有人留下。他道:“公子的是非就是我的是非。” 蘇既明心中一暖,幾乎恨不得用力把蘇硯抱在懷里。這孩子跟了他十年了,不算最聰明伶俐,也不算最手腳勤快,然而對他的一番忠心,卻是這世上最寶貴的東西,是多少真金白銀也換不來的。若這世界上還有最后一個人能夠站在他身邊,蘇硯會比羲武更加義無反顧。 可惜此時不是感動的時刻,蘇既明咬了咬牙,把這一片房屋留給了蘇硯,自己繼續向前跑去。 再往前,便是烏蠻族中活了數百年的參天老椰樹了。蘇既明還沒靠近,就看見老椰樹下站著一個穿著烏蠻祭司裝的男人。他沒想到還真有人沒跑掉,忙沖上去用烏蠻語喊道:“快走!” 那人背對著蘇既明,仿佛聽不見他的叫聲,竟始終一動不動。 蘇既明急了,想要上前拉他,然而就在距離那人尚有十幾步距離的時候,蘇既明突然猛地停住了腳步,手忙腳亂抽出撿來的刀舉在身前,一身冷汗頓時就下來了:“張、羲文!” ☆、 第三十九章 蘇既明本以為羲文會在外面的戰場,卻沒想到外面打得熱火朝天,他竟跑到這里來了! 羲文緩緩轉過身。恍惚間,蘇既明竟覺得這樣的羲文看起來十分陌生。他是第一次看到羲文穿烏蠻族的祭司袍,仿佛換了一個人,氣質變得冷硬而高傲,梳整干凈后的相貌也變得更加俊朗了,這樣看來,確實和羲武有三分相似。他高領的衣服已被卸下,原該有著紋身的地方竟是凹凸不平,不知是被刀子挖的還是烈火燒的,紋身已不復存在。 他放棄,或說是憎惡著能令死去的靈魂找到回歸路途的紋身,因此便將那東西毀了。 蘇既明自知自己不會是羲文的對手,想要逃,卻都已經來不及了。他握刀的手出了許多汗,強自鎮定著,余光盡收四方,腦子飛快地轉動著,尋找有沒有脫身的方法。突然間,他注意到羲文的腳邊有一堆白白的東西,再定睛一看,把他嚇了一跳——那竟然是一副殘缺不全的人體骨架。 很顯然,羲文將太胥的尸骨挖了出來,并且試圖將尸骨拼成人形,可惜太胥經過天火的焚燒,皮rou半點不剩,骨片亦是殘缺不全的,連腦袋都只剩下半個。 突然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蘇既明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那烏蠻的圣物,若真能把這樣殘破的骨架子都復活了,那玩意兒根本不是神圣,而是邪門了!再想起自己那已去世了半年的祖母,想必也爛的只剩下骨架子了,復活她?蘇既明真是連最后半點妄想的火苗都被熄滅的一干二凈了! 羲文看到蘇既明出現在這里是有些驚訝的,但他立刻平靜下來,淡然道:“你都知道了。” 羲文身后不遠處的屋子正著著火,突聽嘩啦啦的一陣巨響,木屋禁不住火烤,轟然坍塌! 蘇既明氣血上涌:“羲文,你瘋了嗎!” 羲文竟然笑了起來:“蘇大人,我可一直都是瘋的,被圣泉水里的東西逼瘋的!” 蘇既明怒道:“你到底想害死多少人?” 羲文目光柔和地看了眼自己腳下的枯骨架子,輕聲道:“已經害死了一個,再多害死幾個又有什么關系呢,你說是不是,蘇大人?” 烏蠻族人都以為當日被天火焚燒而死的人是羲文,然而并不是。幾年前他偷取圣物未果,被羲武軟禁了起來。被關了幾天之后,太胥趁著羲武不備闖入陣中來看羲文。 羲文央求太胥將他放出去,太胥問他:“如果我放你出去,你是不是還要去圣泉水底下取東西?” 羲文想也不想便道:“當然!” 太胥道:“你知道的,我們都知道的,如果那東西出土,會召來不幸。” 羲文反問:“那又如何?永生永世困在島上,難道不是不幸?” 太胥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笑了。他仿佛中了邪一般,咯咯笑個不停,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反倒把羲文弄得莫名其妙。太胥笑了很久之后,漸漸停了,輕聲道:“是啊,已是如此不幸,若再不幸一些,又能如何呢?我倒真想知道了。” 羲文隱隱察覺不妙,問道:“你想做什么?” 太胥搖了搖頭,道:“反正……我已是個不幸之人,倒不如,就由我來吧。” 彼時他們都并不知道圣物離開圣泉水會招致什么樣的后果,族中流傳著許多說法,有說圣物出土會使得海南島沉入海底,有說覬覦圣物的人會死無全尸,不過千百年來還沒出過羲文這樣大逆不道的瘋子,因此傳說便只是傳說,甚至這些駭人聽聞的傳說在羲文看來更像是危言聳聽。 然而有些事情自己做的時候百無禁忌,可換到旁人身上,尤其是自己在乎的人,羲文陡然生出一種不安的情緒。他道:“太胥,你不會想幫我去取圣物吧?你放我離開這里就行,那是我要做的事,不必你代勞!” 太胥還是在笑。他活了十幾年,一直是一副苦大仇深尖酸刻薄的模樣,他的臉上甚少會展露笑顏,然而這一天,他像是要補上前半生所欠缺的,笑得十分放肆,是從未有過的明媚。他道:“羲文,帶我離開這里吧。走得遠遠的,去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 羲文想也不想便道:“當然!你趕緊幫我破陣!” 太胥沒有幫他,也沒有再說什么,最后留給他一個開心到極致的笑容,轉身離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明朗的晴天突然陰了,烏云密布,雷火在云間醞釀滾動。羲文突然從心底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他用盡全力掙脫了羲武給他設下的禁制,沖到圣泉水邊,只見羲文渾身濕漉漉的站在岸邊,一臉沮喪。他嘗試了,然而在想要拔出圣物的時候強烈的痛苦侵襲了他的全身,他無法忍受便游了上來。 太胥看見羲文來了,正想對他說什么,卻見羲文臉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下一刻,一道貫穿天地的雷火猛地落了下來,將他炸成一個火球! 羲文沖上來,想要將太胥從火中拉出來,然而太胥就是火源的正中心,又如何能夠脫離?他忍著被烈火灼燒的痛,一把抓住太胥正在燃燒的胳膊,太胥卻用力將他推開了:“走!快走!” 羲文不管不顧再次撲上來,太胥吼道:“羲文,你走啊!你若死了,我便……”他最后的話已被天火吞滅,再聽不見了。 羲文愣在原地。休憩的烏蠻人看見天火,已陸陸續續從遠處趕了過來。羲文看著被燒得已無人形的太胥,突然間醍醐灌頂,再不遲疑,飛快離開了。他不能死,他必須活下去,活著才能離開儋州,活著他才能做更多的事!圣物!傳說中圣物能夠令枯骨逢生,他活下去,才有救太胥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