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蘇既明輕飄飄道:“去看看覃大人如何了?” 小胡子瞧見覃春這副慘樣,簡直是喜出望外。覃春養的狗不聽他的話了,還咬了他自己,他就再不足為懼了,小胡子也便不用擔心覃春會來找自己的麻煩了。要不是這里人多,他恨不得趴在蘇既明腳邊大叫三聲大人英明,此刻也只得忍著,上前去瞧覃春的狀況。 覃春挨了一頓胖揍,那些人又豈是會手下留情的?幾乎打掉他半條命去。若不是為了逼他說出家中財物藏匿的地點,只怕早已將他殺了。如今勉強還存了半口氣在,腿也被人給打斷了。 覃春有氣無力睜著青腫的眼睛,看到蘇既明,像條蟲子是的蠕動著想要朝他靠近。蘇既明站在原地不動,低頭目光憐憫地看著他。片刻后,覃春一口氣沒續上來,頭一歪,昏了過去。 蘇既明道:“把覃大人和他的家眷都帶回去吧,找個大夫給他看看,若想報仇,追回財物,還請配合本官辦案吶。”說罷眼風掃了眼堂中人。覃春的家眷們一個個跪在地上發抖,暗暗咬牙切齒,一定要叫那些地痞好看。 狗咬狗的局面恰是蘇既明最想看的,如今覃春也倒了大霉了,那些個匪類鼠輩亦逍遙不了幾日,蘇既明差人去追逃走的地痞們,又讓人把覃春府上的殘局收拾了一下便回官府去了。 這下覃春是徹底失了勢,蘇既明再不必擔心他能折騰出什么幺蛾子來,連走路也輕快了許多,等傍晚忙完公事,蘇既明正欲回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羲武,出了官府,卻見門口停著一抬轎子,轎邊立的是魏瓊的手下。 “蘇大人,魏大人設了酒席,請蘇大人賞光。” 蘇既明挑眉。最近魏瓊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有一陣子沒來找他。魏瓊的消息很是靈通,大約是今天白天魏瓊倒了大霉的事已經傳到他耳朵里了。 既然魏瓊都派人來請,蘇既明也沒理由拒絕,大大方方上了轎便去了。 入了府,下人領著蘇既明往里走,穿過花園曲徑,只聽水聲潺潺,再拐一個彎,小橋流水便展現在眼前了。小河上一座水榭,魏瓊便坐在水榭里,石桌上擺著幾碟小菜,石椅邊上兩壇酒,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著,周圍一個隨侍的人也沒有。 下人將蘇既明引到水榭邊,彎腰道:“大人過去便是,魏大人已等著了。”說罷便退下了。 蘇既明沒有立刻上前。魏瓊自己已經斟了一杯小酒喝起來了,他不知是否發現蘇既明已經來了,卻沒回頭看著,而是捧著酒盞望著被風微微吹皺的河水發呆,時而微笑,時而眉頭微蹙,似乎心里又覺得高興,又有煩惱。 蘇既明走了過去:“子玉兄。” 魏瓊回頭看了他一眼,點了點身邊的位置:“你來了,坐吧。” 蘇既明在魏瓊身邊坐下,魏瓊親手給他滿上一杯酒:“你嘗嘗,從京城運來的酒曲軒的五十年谷子酒。” 蘇既明詫異地端起酒杯聞了聞,一股醇厚的酒香氣撲鼻而來。酒曲軒乃是京中最有名的酒肆,達官貴人宴客用的酒大抵都從那里買,那里的谷子酒也是魏瓊的最愛。蘇既明道:“子玉兄好酒性。”千里迢迢從京城里運兩壇酒來,這般興致也是絕了。 魏瓊笑了笑,指指碟子里的蜜餞果脯:“這是桂香齋送來的。可惜桂香齋做的最好的鮮果點心路途遙遠,無法送來。我倒真有些懷念了。” 蘇既明捻了一塊蜜餞放入口中。京城桂香齋所做的蜜餞,用了特質的香料,品嘗時淡淡的桂香縈繞唇舌之間,回味無窮。 蘇既明道:“京城來了信使么?” 魏瓊點頭:“幾個月前我給皇上寫信,說我想念京城了,他便差人送了這些東西過來。”頓了頓,喟嘆道,“真想能早些回去……” 蘇既明將口中的果脯吞下,又抿了口酒,卻沒有魏瓊這般心情。他離京的時間比魏瓊更早,大約這兩年里酒曲軒與桂香齋的廚藝手法有了改進,又或者他離京已經太久,過去愛吃的食物入了口只覺陌生,心里不起半點波瀾。 “喝吧。”魏瓊敬了蘇既明一杯酒,道,“聽聞你今天讓覃春吃了大苦頭了?” 蘇既明攤手:“這話從何說起,他是被一群地痞襲擊了,如何是我讓他吃的苦頭?” “哈!”魏瓊指了指蘇既明,“你這家伙!”自己又抿了口酒,“好得很。覃春這家伙,早該叫他吃些苦頭了!” 又道:“你立了大功,我再敬你一杯。” 蘇既明一時有些糊涂:“我立了什么功?” 魏瓊笑道:“你是忘了還是糊涂了,你立的功勞,興許能讓我們早些回京去。珍玉翠的燒鵝,梅香齋的杏仁粥,待回去了便能嘗到新鮮的了。如今也只能嘗嘗這些梅子,望梅止渴了!” 蘇既明又愣了片刻,忽然恍然——魏瓊說的,應當是指上交那顆珍珠的事。先前魏瓊派了一支全副武裝的官兵出城,果真是回京獻寶去了。 先前若是提到回京,蘇既明應當是十分高興的,這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事,可如今從魏瓊口中說出,他突然只覺得心虛,以及……不安。他垂下眼,喝了口酒,意義不明地說:“是么……” 魏瓊笑道:“清哲,你是聰明人,有些事情我不說你也知道。我也不必瞞你,我此番離京,旁的都是借口,最重要的便是為皇上尋找靈藥,使他免受病痛之苦。” 蘇既明沉默。 “你取得烏蠻圣物,立下大功。”魏瓊輕輕用碰了碰蘇既明的酒杯,“清哲……多謝你。” 蘇既明舉杯與他碰了碰,心里的不安卻愈發重了。當日他拿那顆珍珠騙魏瓊的時候,便是想著連羲武都不知圣物真身究竟為何物,魏瓊便是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知曉,拿個假的去騙他,蘇既明沒想一次就能將他騙倒,好歹讓他將信將疑、心懷顧慮,拖延了時間。然而如今魏瓊卻像是全盤地信了。這么簡單就得到了想要的東西,魏瓊如此狡猾之人,不存疑心,這可就不大對勁了。 蘇既明道:“身為人臣,為君王肝腦涂地亦是應當的,不值當說。然而子玉兄,我有一事不明。你如何就能篤定那烏蠻圣物能治皇上的病?我在烏蠻待了一年有余,都不曉得那圣物竟有如此神奇。” 魏瓊擺擺手:“你到底是外人,他們不告訴你也是情理之中的。我亦沒有萬分把握,然而只要有希望,便要試一試。烏蠻圣物一事,我也是看宮中密書記載的,百年前曾有烏蠻人離開儋州來到嶺南,把烏蠻族的事告訴了當地的官員,當地的官員又上書皇室。然而嶺南路途遙遠,先祖皇帝想著或許是地方官員為了邀寵胡編了個故事,便沒有上心,將函書密封了起來。” 蘇既明蹙眉。這樣的說法,倒是與羲武所言對上了。難怪魏瓊竟對烏蠻族中的許多事比自己還了解。只是先前他不肯說消息的來源,如今突然又告訴自己了,這又是為何? 魏瓊慢悠悠吃著點心喝著酒:“那密書上寫的許多事,如今看來似乎都是真的。假若密書所言不虛,那烏蠻圣物還不僅僅能令人健康長壽,更有甚者,它可以令枯骨逢生。” “什么?!”蘇既明不可思議道,“枯骨逢生?令死人復活?這怎么可能?” 魏瓊道:“書上便是這么寫的。我亦覺得不可思議,然而烏蠻族人如此神奇,那圣物有逆天的功效,亦并非全然不可能的。” 蘇既明干笑兩聲,不予評價。他倒不是懷疑真假,那圣物都神到這份上了,再神一點也沒什么不妥。只不過他沒打過圣物的主意,是好是壞,于他而言不過一聲驚嘆罷了。 魏瓊捧著酒杯愛不釋手,搭著點心又啜飲了許多口,道:“今次你的功勞不可小覷,待回京之后,你只等著平步青云便是!” 蘇既明做出高興的模樣,可心里卻著實沒那么喜悅,片刻后,他開始望著河水出神。 魏瓊察言觀色,調笑道:“你該不會不想回京了吧?” 蘇既明嚇了一跳,忙道:“怎么會!回京……我自然是盼著的,我祖母年邁體弱,膝下唯有我這一個嫡孫,我不能在她老人家跟前伺候著,實在是大大的不孝。” 魏瓊表情明顯地一僵,然后開始不自然地勸酒:“你再多喝點。” 蘇既明被他勸了兩杯,臉上已覺得熱了。他自知不勝酒力,怕在魏瓊面前出糗,魏瓊再勸時他便執意不肯再喝了:“子玉兄,你今日究竟打得什么主意,怎么像是鐵了心要把我灌醉?” 魏瓊道:“一醉解千愁,有什么不好?” 蘇既明蹙眉:“愁?什么愁?你便知曉我有愁要解?我最近這日子逍遙得很呢。” 魏瓊不語。 蘇既明見他如此反常,顯然是有話瞞著不說,亦不由得有些嚴肅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 魏瓊猶豫了片刻,終究嘆氣搖頭:“罷……早晚得告訴你的。京城里來了信使,送了些特產來,還……帶了個消息。清哲,你不要太難過,你……你祖母她……已經……于五個月前……病逝了。” ☆、 第三十四章 蘇既明如同當頭被人悶了一棒,頓時一陣暈眩。 他小時候幾乎是被祖母帶大的,母親去世得早,父親忙著朝中事務,極少管他。他是老祖母唯一的嫡孫,老祖母便將他養在身邊,將他當做心肝一般疼愛。他曾經在祖母膝前發過誓,來日必要讓祖母安享晚年,榮華富貴。然而他的誓言還沒實現,就因得罪了人被貶謫海外。老祖母年紀大了,不能跟他一起奔波,他走之前又跟老祖母許諾會盡早回京,不讓祖母一人孤獨終老。 然而兩年過去了,他的誓言一個都未曾實現,祖母卻已去世。祖母年邁體弱,病痛纏身,她這最后的兩年是如何孤寂痛苦?而自己流落海南,死訊被覃春傳回京中,祖母臨終前得到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消息,該是多么絕望?從惠州到京城快馬加鞭也要兩個月,自己寄出的信還沒送到京城,祖母就已經去了…… 蘇既明深深吸了口氣,指甲用力摳進掌心里。一時間,悔恨、愧疚、憤怒等等情緒折磨著他,讓他臉色發白,心如刀絞,幾乎喘不上氣來。 如果能再給他幾年的時間該多好!他寧愿用自己的陽壽去換,給祖母一個安享幸福的晚年!不然他一輩子都會帶著缺憾,無法心安的! 魏瓊拍了拍蘇既明的肩膀:“清哲……節哀。” 蘇既明很勉強地笑了笑:“我沒事。”一口將杯子里的酒悶了。 蘇既明回到住處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人們扶著他從轎子里下來,他腿一軟,差點撲到在地,幸而被人攙住了。 “公子,你終于回來了!”蘇硯迎出來,接替蘇既明身邊的人扶住蘇既明。他從蘇既明身上聞到了,驚訝道,“公子你喝醉了?” 蘇既明低著頭不說話。 蘇硯以為蘇既明累了,便將他一條胳膊架到自己的肩膀上,扶著他往臥室走:“公子,你怎么又喝了這么多酒,前陣子才喝出了毛病,你也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 蘇既明一直都不說話,讓蘇硯以為他累得快睡著了。 一主一仆拐過回廊,四周的人少了。路過一棵槐樹的時候,蘇既明突然停下了腳步。 “公子?”蘇硯不解地跟著停下。 蘇既明背靠著大樹,始終低著頭。天色已經晚了,昏暗的燈籠光讓蘇硯看不清蘇既明的表情,然而他發現蘇既明的身體似乎在顫抖,好像是在……哭泣。 這個發現讓蘇硯手足無措地怔在原地。他很少見蘇既明如此脆弱的模樣,竟不知如何是好。 蘇既明軟弱無力地向蘇硯伸出雙手,是一個渴求擁抱的姿勢。蘇硯頃刻便反應過來了,毫不猶豫地上前抱住蘇既明,輕聲問道:“……公子,出了什么事?” 蘇既明忍了一個晚上,此刻酒力開始發作,又見到了他最信任的人,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蘇硯……蘇硯……祖母她去世了。” 蘇硯驚呆了。 蘇既明是被老祖母帶大的,蘇硯便是老祖母選給他的書童。因此蘇硯也是自小陪在老太太身邊,與老太太感情不淺。他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覺得驚訝,而蘇既明越來越放開的哭聲幫他找到了悲傷的感覺,他亦跟著啜泣起來。 突然間,許多猶自歷歷在目的畫面涌入蘇既明的腦海。 他小的時候,喜歡和祖母一起睡,讓祖母講念書哄他入睡。祖母總是把蠟燭立在床頭,書本拿得遠遠的,瞇著眼睛溫柔慈祥地一字一字給他念書上的內容,輕輕摸著他的腦袋哄他入睡。有一回他睡著了,蠟燭倒了,把被子燒了起來,祖母抱著他大聲呼救,幸而下人來得及時將火撲滅了,他一點事都沒有,祖母的背上卻燙出了一塊疤。他那時候不明白祖母為什么總將蠟燭放得那么近,后來才曉得,祖母年紀大了,眼睛花了,已看不清書上的字。 他的父親蘇德是個很嚴厲的人,小時候他念書,若是沒能達到父親的要求,便會被重罰,讓他抄書百遍,抄不完不準吃飯。祖母心疼他,總是偷偷給他送東西吃。為此蘇德和母親生過幾次氣,老祖母愛孫心切,吵急了眼,甚至不惜對兒子出手,拿著把戒尺追得已是宰相的蘇德滿院子跑,被全府人笑話。 老祖母常常會問他,等他長大了以后會不會孝敬自己。他便會認真地告訴祖母,等自己長大了會好好孝敬祖母,只要祖母想要的,無論是多貴重的明珠寶石他都一定會為祖母取來。然而祖母一次又一次地問,問到他不耐煩了便不肯答了,還以為老人家健忘嘮叨,同一件事要重復百遍。然而老祖母要的并不是什么明珠寶石,她也并不真的圖蘇既明如何報答她,老人家無非求個心安,畏懼自己有一日會年邁無用罷了。 老祖母保護他的時候是豪邁得不講道理的,火辣辣像是抽了條的蕁麻,渾身帶著刺;疼愛他的時候是溫柔似水的,祥和厚重得如同長成的石斛蘭,將他包裹其中。然而他許下的諾言,一個也未曾實現。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故人的音容笑貌猶在面前,蘇既明與蘇硯主仆二人抱頭痛哭,直到哭得累了啞了,蘇既明酒勁也消弭了不少。他搖搖晃晃站起來,跟蘇硯相扶相持著朝房間走去。 到了門口,蘇既明啞聲道:“我想一個人待會兒,今晚你不必伺候了。” 蘇硯抹了抹紅腫的眼睛,知道蘇既明此刻不想被人打擾,便乖乖走了。 蘇既明并未立刻進屋,繞到屋后的井邊,井口有一桶打好的涼水,他用涼水潑了潑臉,洗去臉上的淚痕。他不知道羲武會不會在房里等著他,他不想讓羲武看到這樣狼狽的自己。 待把臉洗凈了,他用衣擺將臉上的水擦去,正欲轉身,突然一雙胳膊從背后溫柔地抱住了他。 “天涯。” 蘇既明嚇了一跳,很快就平靜下來,苦笑道:“你果然在。” 羲武執意管蘇既明叫天涯,大約是叫得習慣了,兀自堅持著不肯改口。蘇既明試圖糾正了兩次,并不奏效,也就隨他去了。 羲武溫暖的手摸了摸蘇既明被井水浸得冰涼的臉,卻沒問什么,只道:“進屋吧。” 兩人進了屋,蘇既明又醉又乏,實在沒力氣再解釋什么,脫了衣服就倒頭上床了。羲武又出去了一趟,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桶熱水,替蘇既明擦洗干凈,才在他身邊躺下。 蘇既明抓著羲武的衣襟,將臉埋進他胸口,悶聲道:“羲武……” “嗯?” “你們圣泉水中的那圣物……既然能令人健康長壽,是不是也能令人死而復生?” 羲武怔了怔,竟沒有回答。 片刻后,蘇既明仰起頭看著羲武。 羲武摸了摸蘇既明的長發,道:“你喝酒了?”又道,“不要跟別人喝酒。” 蘇既明固執地問道:“你還沒有回答我。” 羲武過了很久才回答:“枯骨逢生……族中曾流傳過這個說法。然而誰也沒有見過圣物,未必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