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羲武抬起手,輕輕摘掉了他鬢邊沾上的一片柳絮,目光中幾日來積蓄的寒冷正在漸漸消融:“你說,你是胡成。為何要我走?” 蘇既明愣住。他告訴羲武,他也是故事里的胡成,為了朝廷,他不會講私情,他甚至會跟故人兵戈相見。然而此時此刻,他是朝廷命官,羲武是朝廷通緝要犯,他卻要羲武逃走,他不想讓羲武被抓到! 官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蘇既明的神經越繃越緊,情緒也被推上高潮,眼眶發紅,低吼道:“你——走啊!” 羲武仿佛根本聽不懂他說的話,目光愈發溫柔了,輕聲道:“你的傷還沒好,我不走。” “那上面有個木屋,你們上去看看!”眼尖的官兵已經發現了他們的住處,一隊人開始爬坡! 蘇既明牙關打顫得厲害,越來越緊張的局勢使他的情緒臨近崩潰,時而強硬,時而又苦苦哀求道:“我求你,不要逼我,你走吧,走吧……” 羲武問道:“你是胡成嗎?” 蘇既明說不出話來。 已經沒有時間了,腳步聲越來越近,官兵已快要爬上坡來了。不能再僵持下去了!總之,不能讓羲武落入官府的手中!蘇既明一咬牙,打消了回去的念頭,拉起羲武的手就跑!突然,一股強風刮來,漫天的柳絮糊了人們的眼,就在慌亂中,蘇既明感覺自己被人打橫抱了起來! “怎么回事?”“怎么那么大風?!” 身后傳來官兵們驚恐茫然的叫聲,然而人聲和腳步聲都越來越遠了,漸漸便聽不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羲武停下腳步,兩人已在山林深處,追兵早已被遠遠甩開,他們安全了。 羲武眼中帶著溫暖的笑意,將蘇既明放下,輕而歡快地說道:“你不是胡成。我知道的。” 蘇既明臉色蒼白,沒有理他。剛才的大動作雖然沒有讓蘇既明的傷口重新開裂,但也疼得厲害,他捂著胸口蹲了下去。 羲武立刻又擔心起來,俯下身道:“讓我看看。” 他的手剛搭上蘇既明的肩膀,卻被蘇既明重重甩開了。 羲武愣了愣,愧疚道:“我弄疼你了?” 蘇既明抱著自己的膝蓋蜷縮成一團。 羲武怕他的傷口又崩裂,溫柔而堅定地要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沒想到拉了兩下后,蘇既明突然爆發,猛地推開了羲武! “你這個瘋子!” 蘇既明雙眼通紅,驚魂未定,尚未從剛才緊張的局勢中緩過來。他指著羲武的鼻子,胸膛劇烈起伏著,大罵道:“不是說好了橋歸橋路歸路,為什么要逼我!我跟你沒有關系了!你他娘的到底什么時候才肯滾蛋?!” 羲武微微一怔,但很快平靜下來:“我說過,烏蠻人一生只擇一人。” 蘇既明驚詫地瞪大雙眼,旋即出離憤怒了:“你說會回儋州,你騙我?!” “我沒騙你。我說我會回去,但我也說過,我不會放棄你。” “你——”蘇既明一口氣憋在胸口,五臟六腑都擰在一起。他拼命地吸氣,崩潰地大吼道,“我跟你不是一路人!我從小生在長在中原,我有野心!我有太多的事要做,我要出人頭地,出將入相!” “是!我不是胡成!我對你不是無情無義!那又怎么樣?!你不想離開儋州,我也不想離開中原!我不是你們那種只要吃飽喝足萬事皆安的烏蠻人!我還有,還有親人在京城等我,還有朋友等著我回去!我不可能為了你放棄一切!你到底懂不懂?!” 羲武默默地聽著他將心中的怒火全都發xiele,才輕聲道:“我懂。” 蘇既明顫抖著搖頭:“不,你……” 羲武打斷了他的話:“我并未說過,要你放棄。” 蘇既明一愣:“我不放棄,難道你要拋棄族人跟我走?” 羲武微微搖頭:“我不會離開族人。我也不能遠離儋州,但你在嶺南,我們亦可時常相見。” 蘇既明目瞪口呆。他不用走,羲武也不離開烏蠻族,不必日夜相守,卻能相見相戀? 羲武緩緩道:“你若要去京城……如今我是無法跟隨的,或許我有辦法,日后可以走得遠一些。你若兩三年能回來看看……或等你辦完了事,再回來……五年十年……或者更久。我會等你。” 蘇既明徹底愣住。他覺得完全不可能的事情,羲武竟然說的這么輕描淡寫,仿佛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阻礙,就連先前的欺騙也都不計較了。 他不由順著羲武的話往下想。其實他在京中最放不下的便是自己的老祖母,趁著她老人家還在,總是要回去盡孝的,老祖母身子一直不大好,恐怕沒有幾年好過了,他年紀還輕,想要往上爬,總是要從地方官做起的,其實如今想想,嶺南除了瘴氣之外,也沒什么不好,大有他發揮的余地。或許再過個一二十年,他做官做膩了,儋州是個極好的修身養性的地方…… 不,他怎么真的就想起來了呢,他們還年輕,一生很漫長,變數太多,如何就能輕易地談論起一生來呢?何況他們不同道上的兩個人,若是硬湊在一起,必定煩惱無窮啊! 可當他想把拒絕的話說出口,話在舌上打了兩個轉,又不那么有底氣。他抗拒的,是對于未知的風險的恐懼,其實……并不是羲武這個人。 羲武并沒有逼蘇既明立刻給他答案,他見蘇既明漸漸平靜下來,伸出手,覆在他的頭頂,輕聲道:“你說我不懂,那你懂我的心嗎?” 他的這一句話,讓蘇既明怔了一怔,仿佛被人捏住了心臟,竟有一種刺痛和醍醐灌頂之感。 他一直沉浮在自己的困境和掙扎中,卻從來沒有考慮過羲武是怎么想的。他不了解羲武,也沒有試圖去了解過。羲武順著他心意做的事,他便覺得尋常;羲武若是做了違背他心意的事,他便嫌羲武礙了他的事。羲武不惜離開儋州闖大牢救他,他只恨羲武為什么不肯放棄,為什么要給他惹下那么大的麻煩,卻沒想過——羲武也是人,也有喜怒哀樂,也會難過。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羲武也會不甘心。說到底,羲武所作種種,皆是因為——在乎。 蘇既明抬頭望天,苦笑道:“你這人……你傻么,又不是王八咬人,咬住了還死不松口的。” 羲武對于他的比喻不能甚解,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頰:“你們漢人,真愛騙人。” “什么?” “你先前說,你不喜歡我。” 蘇既明窘然,反駁的話正要出口,羲武卻一臉認真地接著道:“以后,不要騙我,我會當真的。” 這一句話嗆得蘇既明突然就說不出話了。 羲武將蘇既明拉到一旁:“我看看你的傷。” 蘇既明順從地靠著一棵大樹坐下,羲武解開他的衣襟。傷口并無大礙,只是新長出的皮rou尚不結實,承受不住他激烈的動作,有些地方又泛了紅。看他隱忍的表情便知道他在忍痛。 羲武從腰間抽出一把小刀,蘇既明看見他的手心。羲武自己的傷口愈合得很快,然而疤痕還沒那么容易消除,因此他手上深深淺淺一道道印記,看得人觸目驚心。羲武正要再次割手放學,蘇既明按住了他:“不用這樣,我的傷已經好多了。” 羲武卻很固執:“還沒好。” 蘇既明實在不忍他每次都這樣,道:“你們烏蠻族的圣泉水如此靈驗,你手上就沒點別的治傷靈藥的嗎?” 蘇既明本意想問羲武的權杖上那些珠寶和金蛇一類的物事是否也有相同的功效,總好過一次次傷害自己。然而羲武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竟彎下腰,用溫熱的雙唇吻住了蘇既明的傷口。 蘇既明嚇得一個激靈,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你、你干什么!” 羲武濕|熱的舌頭掃過蘇既明的小腹,只停頓了片刻,惜字如金地丟出兩個字:“療傷。” 傷口新長出來的皮rou十分敏感,被羲武一舔,又麻又癢,一股熱氣直往頭頂上躥,把蘇既明臉都蒸熱了。他雙手抵著羲武的肩膀,大著舌頭“你你你”了半天,總算憋出一句:“你的唾液也能療傷?” 羲武連頭都不抬,吮了下蘇既明乳|尖附近破損的一處小傷,激得蘇既明又是一陣哆嗦。他道:“是。” 蘇既明原就十分敏感,自打離了儋州,他已有一個多月沒叫人碰過,被羲武這般“療傷”,,胸膛的皮膚都紅了。他十分懷疑齷齪的大祭司又在扮豬吃老虎,氣惱道:“你騙人,若是你的唾液真有療傷的效果,前幾日你又何必放血?”正常人在兩者之間都會選擇不傷害自己的方式吧?! 羲武終于停下動作,抬起頭表情認真地注視著蘇既明:“我說過,我從不騙人。” 蘇既明:“……” “我只是怕你生氣。” “……”得,瞧瞧自己把人逼成什么樣了,說得像是自己無理取鬧害羲武每天往手上劃拉一道大口子似的!這叫他還能說什么?多么單純的烏蠻人啊! 羲武見蘇既明無話可說,俯下身,再次吻住蘇既明蘇既明最靠上接近鎖骨處的傷口。 蘇既明仰起頭,大口喘息著。酥麻的感覺從他的傷口蔓延全身,讓他連腳趾都蜷縮起來,手心亦緊緊攥著褲縫,心跳加速。不能怪他定力差,年輕氣盛的男子有幾個經得住這般刺激?羲武也不知有意無意,動作時輕時重,撩過他最敏感的地方,總能換來蘇既明一陣戰栗。 當羲武起身的時候,蘇既明已是面紅耳赤、全身酥軟了。 蘇既明慌亂地挪開目光:“我們走吧。” 然而羲武再一次欺身靠過來,吻住蘇既明下巴上那道已經愈合的傷疤。 兩人的臉湊得極近,羲武長而濃密的睫毛已經觸到了蘇既明的臉頰。蘇既明怔忡地看著他的雙眼,寧靜而深邃的目光令他慌亂的心竟趨于平靜。 片刻后,羲武微微仰起頭,吻住了蘇既明的唇。 ☆、 第二十四章 蘇既明幾乎沒怎么反抗,一來是他全身酥麻無力反抗,二來是羲武只是在他唇上停留了片刻就離開了。 剛剛才發過一通火,蘇既明此刻連火都發不出來了:“你不是說你不騙人嗎?” 羲武不解:“我何曾騙你?” 剛才的那一個吻讓蘇既明更加懷疑羲武的唾液是否真有療傷的功能,或只是趁機占他的便宜。蘇既明質問道:“我的嘴也受傷了么?” 羲武居然還認真看了看,搖頭。 蘇既明道:“那你親我做什么?!” 羲武十分坦然地想了想,用那不太標準的漢語四平八穩地念道:“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他跟著蘇既明看小說,漢語學的突飛猛進,居然還背了些詩句。 蘇既明簡直哭笑不得。他現在是徹底相信了羲武不會騙人,因為他根本沒必要騙人,臉皮之厚,足以媲美長城,理直氣壯得叫人恨也不是愛也不是,哪里還需要用謊言做遮掩?然而他也不想計較了,合上衣襟,扶著樹干慢慢站了起來:“回去看看,那些官兵走了沒有。” 羲武扶著蘇既明慢慢往回走,到了木屋附近,羲武先去探了探,回來之后告訴蘇既明:“沒人了。” 蘇既明松了口氣,這才和羲武一起回到屋里。 屋子顯然是被人翻過了,不過他們并沒有留下什么能夠透露身份的東西,想必官兵翻找之后以為只是普通獵戶住處后便走了。 蘇既明在屋子里呆坐了一會兒后,喃喃道:“我確實該回去了。” 羲武又皺眉,但是這次并沒有立刻反對。 “我真的得回去,魏瓊找不到你我,大約只會加派人手,搜查越來越嚴密。蘇硯肯定也擔心壞了。我回去,告訴魏瓊你已經回了儋州,他就不會再找了。” 羲武走到蘇既明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不說話。然而他的想法,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蘇既明再次露出了糾結的表情:“我……你別這么傻了,你等不起我的,我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再來。” “也許。”羲武輕聲重復。 蘇既明看著他低垂的眼睛,竟說不出狠心的話:“也……也許吧。總之,你且先回儋州去吧,羲飄的婚禮不是還等著你主持嗎?” 羲武聽出了蘇既明話中的動搖和商榷的成分。他緩緩說:“我漢語學得不好,你是說,讓我先回去,過陣子再來么?” 蘇既明無語。這還叫漢語學得不好?這叫學得太好了! 然而蘇既明是真的該回去了,已經五天了,他對魏瓊不放心,誰知道他不在的日子里魏瓊都在做些什么,總要回去盯著才好。他想了想,突然問道:“對了,你們圣泉水中藏著的圣物之事,有多少人知道?” 羲武道:“烏蠻族人都知道。” “除了烏蠻族人呢?” “你。” 蘇既明皺眉。他是不愿羲武和魏瓊起沖突的,所以并沒有說出魏瓊來,斟酌了一番,隱去了事情的前后:“可我在惠州也曾聽說過這件事,有人說你們烏蠻族人世世代代不離開海南島,是為了守護族中圣物。” 羲武看向他的眼睛:“誰說的?” 蘇既明又撒了個謊:“我走在路上聽見有人討論。” “不可能。”羲武說,“我族人甚少與外界溝通,圣物一事,亦不與外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