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衛嘉桐只是一笑,沒有接口,回頭叫人換茶,正好瞧見有侍女急匆匆走過來,就開口問道:“怎么了?” “小娘子,興平大長公主告辭,請蘭小娘子出去呢!”侍女福身回話道。 蘭瑜敏忙站起身,衛嘉桐跟著起來相送:“今日人多,也沒好好招呼表姐,表姐別見怪,改日有空,到我們府里來玩。” 母親待了沒一會兒就要走,蘭瑜敏擔心她和新康是鬧翻了,也沒心情多說,只應酬了兩句,就跟著侍女匆匆走了。 等衛嘉桐再回去,小娘子們已經換了話題,改說起今春流行的衣裳首飾。衛嘉桐坐下應酬了一會兒,就有人陸續告辭,衛嘉桐看出大家都已心不在焉,也知道楊榮今日扔下的炸彈的威力,便沒有虛留,一一把人送走,最后只剩下楊榮姐妹和衛家姐妹。 這時新康那里也得了閑,叫人把她們幾個小娘子找去坐船游湖。新康是個很懂得享受的人,她讓人在船艙中安了席面,還安排了樂師在船尾彈奏,自己歪靠在引枕上,聽幾個女孩兒說笑。 楊榮看她神態懶懶的,就自己提了酒壺過去給新康斟了一杯酒,笑問道:“姑母這是累了么?” “是啊,本是出來玩的,誰想到來了這許多人,倒比在家時還累。”新康接過酒杯飲盡,意態闌珊的嘆了一聲。 楊榮就道:“她們尋常等閑見不著您,今日得知您在此,還能不趕著來給您問安?” 她話里的語氣把新康抬得高高的,新康卻沒什么反應,只微微一笑,轉而問道:“你們在桃林里玩的可高興?那烤rou好吃么?我這里忙的,也沒能吃上一口。” 衛嘉桐早就命人把最先烤好的各種吃食送到了新康這里,誰知道新康因訪客過多,并沒空閑吃。 “好吃得很,難為阿喬是怎么想出來的。”楊榮不等別人回話,搶先回道。 新康聽完眼睛望向衛嘉桐,衛嘉桐這才開口:“都挺高興的,還約好了過幾日再聚。” 新康微微點頭:“那就好。”又問,“都談了什么?” 楊榮有些意外,沒想到新康連這都問。她雖然知道衛嘉桐不是那種向長輩告狀的人,但衛家兩姐妹也在這里呢,萬一她們說出來自己剛才說的話,姑母可未見得高興,這么一想,她不由忐忑起來。 ☆、第3章 教導訓誡 好在衛嘉桐并沒給別人開口的機會,已經先回話:“茜娘說起周家前些日子的賞花會,說周家養的牡丹好,是從東都尋來的名種……”將方才眾人談的話題揀有趣的說了些。 新康聽了也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只轉頭問楊榮:“我怎么聽說還提起雁奴了?” 楊榮心內一緊,目光下意識的望向衛嘉桐,衛嘉桐心知必是有人跟母親學了剛才楊榮的話,母親這是心里不痛快了,于是很識相的閉嘴,不肯說話了。 她不肯開口,衛家姐妹察言觀色,也不說話,只順著新康的目光一齊望向楊榮,楊榮在眾目睽睽之下不能不回新康的話,只得吱唔道:“玩笑的時候不小心提到的……” “玩笑的時候?拿誰玩笑?”新康慵懶的神色一掃而空,她坐直身體,目光炯炯的看向神色不定的楊榮,“榮娘,你也不小了,眼看就要及笄的人了,怎么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還弄不清楚?” 楊榮喏喏:“姑母,我,我知錯了……” 新康道:“哦?知錯了?你錯在哪了?” “我,我不該隨口拿雁奴出來說笑……” 新康立刻打斷:“雁奴也是你叫的?這是誰教你的規矩?” 她語氣十分嚴厲,話一出口,不止楊榮膽戰心驚,楊葳也嚇的離席而站。衛家姐妹看情勢不對,跟著站起來,彼此對看了一眼,不知該不該退出去。 新康掃了她們一眼,繼續說道:“圣人就是圣人,你雖然略年長于他,是他的阿姐,那他也是君,你是臣,你背后拿他說笑已是極大不敬,竟然還敢直呼他的乳名!周太妃平日里是怎么教導你的?” 她話說到這里,楊榮已是膽戰心驚,忙起身到一旁跪下,哽咽道:“姑母息怒,侄女知錯了。” 新康哼了一聲:“你口中說知錯了,心里卻未必服氣。你當我們這些長輩直呼‘雁奴’,你自恃年長,就可以跟著叫了?你道圣人為何有這么個乳名?那是因為在雁奴之前,你三個兄長都沒養大,你阿爹為著讓雁奴好養活,這才給他取了這個乳名,讓我們這些長輩這樣叫。他可不是為了給你用來在外人面前顯擺的!” “姑母,我……”楊榮慌忙開口解釋,新康已經又說了下去。 “還有,誰跟你說圣人要立后了?誰準你當著外人胡說了?我看這周太妃真是越來越懈怠了!你都要及笄的人了,竟還不肯在你身上花一點心思,好好的皇家公主,都讓她給教壞了!” 楊榮一聽姑母怪上了她阿娘,又想起阿娘平日叫她不要惹姑母生氣,忙含淚辯道:“姑母息怒,是侄女不懂事,沒有聽阿娘的話,不關阿娘的事。” 邊上的衛嘉桐看母親怒氣發的差不多了,也起身上前,道:“阿娘消消氣,表姐已經知錯了,再說今日其實也沒什么外人,茜娘她們不會隨意往外傳的。” 新康瞥了她一眼,嘉桐看出母親眼中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一時心虛,也不敢再多說了。新康看著火候差不多了,這才緩聲說道:“榮娘,不是姑母小題大做,今日的事,若是傳到太后耳朵里,你猜太后會如何?”她見楊榮渾身戰栗,繼續說道,“你是我的侄女,你阿爹又不在了,遇上這事,你說姑母管不管你?” “姑母,我,我真的,知錯了……”楊榮已經嚇得涕淚橫流、抽噎不斷,只能斷斷續續的答話。 新康點點頭,叫嘉桐:“……帶你姐妹們出去賞賞景,我有話與榮娘說。” 嘉桐應了,拉著楊葳和衛家姐妹一同出了船艙,往船頭上去。楊葳緊緊握著嘉桐的手,直到到了船頭上,才長出一口氣,小聲問嘉桐:“姑母不會罰阿姐吧?” “不會的,阿娘只是要跟大表姐說說道理,二表姐放心。”嘉桐一邊安慰她,一邊遞給她一個帷帽,“太陽大了,當心別曬著。”然后自己也戴上了,才招呼大家坐下。 船頭侍女就過來問嘉桐要不要釣魚,嘉桐問了大家意見,給每人發了一根釣竿。楊葳接過釣竿,老老實實坐著看著水面,偶爾有帶著土腥味的春風吹來,將帷帽上的紗巾拂到她臉上,順便吹散她紛亂的思緒,不知不覺間,先前狂跳的心已回歸平靜。 “阿喬,”楊葳左思右想之后,終于開口叫衛嘉桐,“你沒有生氣吧?” 她語調很慢,聲音也很輕,溫溫軟軟的像是撒嬌一樣,衛嘉桐本來也沒生氣,她怎么也是多活了二十幾年的人,還不至于跟小姑娘們一般見識,加上剛才新康已經替她出頭了,她更是連一丁點不痛快都沒有了。 于是就笑著反問:“生什么氣呀?你看這兩岸景色這么美,這曲子又這么好聽,誰舍得生氣啊!” 楊葳聽嘉桐語調是真的歡快,微微放心,可還是想解釋:“我剛才……真的沒有想那么多,你知道我的,一向跟著阿姐,慣了……” 衛嘉桐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二表姐,你不用擔心了,我真不在意。咱們從小一起長大,你什么時候見我小心眼、愛生氣了?”這個楊葳,生母在宮里是個隱形人,作為宮里唯二的公主,她只能跟著楊榮,而楊榮又一貫驕縱任性,嘉桐見多了楊葳小心奉承的樣子,所以也不奇怪她今天的表現。 看她神色真誠,又想起她一貫為人,楊葳終于放心,靦腆的笑道:“我知道阿喬一向是最和軟的,你不生我的氣就好了。” 衛涵就坐在衛嘉桐身后,聞言悄悄向她jiejie衛涓撇撇嘴,表示不屑,衛涓有些緊張,放在膝頭的右手輕輕搖了搖,示意meimei不要摻和進去。 四個女孩在船頭釣了一會兒魚,雖然誰都沒能釣上來,但這樣吹著風聽著曲兒、看著沿岸景色,大家的心情還是都從剛才的壓抑中緩和了過來,不一會兒就開始說笑起來。 畫舫在水中轉了一圈,又調轉船頭,重新往原先的泊船處行去。衛嘉桐幾人坐累了,都站起來立在船頭,正談論起進京應考的士子,新康就打發人來叫她們進去。 “天也不早了,榮娘和葳娘還得回宮去,今日就散了吧。三娘四娘是跟我們回公主府,還是回家去?”一進船艙,新康公主就開門見山說道。 衛涵看楊榮坐在新康身邊,臉上一派平靜,也并沒有淚痕,顯然是洗過臉重新施過脂粉了,她覺得自家姐妹再留下不太合適,就開口告辭:“阿娘應還沒走呢,侄女們還是回去尋她們吧。” 新康點頭:“也好,改天再接你們來玩。”說完打發親信送姐妹倆回去,還囑咐若是衛夫人已經回家了,就讓人把她們姐妹送回家去。 等把衛涵姐妹送走了,公主府的人也備好了車馬,新康帶著人先把楊榮姐妹送到宮門口,也沒進宮,就掉頭回了公主府。 “你這個脾氣,也不知是像了誰!”一回到公主府,新康就把女兒提溜到了自己院里。 嘉桐早知會有此一遭,于是老老實實坐在母親面前聽訓,也不回話,只眨巴著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望著新康。 新康伸指使勁戳了一下女兒的額頭:“怎么不說話?平時也挺伶牙俐齒的,怎么關鍵時候一句話都不說了?在自家的地頭上,都能讓榮娘騎到頭頂,真是給我丟人!” “阿娘,”嘉桐委委屈屈的開口,語調又慢又軟,“就是因為在咱們地頭上,當著那么些客人,她又是公主,我才更得讓著她呀!”當眾跟公主比驕縱無知,嘉桐就算不是穿越的,也沒那么單蠢啊。 新康冷哼:“讓著她也得分什么事!她有理你讓著她,她胡攪蠻纏你還讓著她,別人豈不以為你軟弱可欺?就她今天說的那些混賬話,你不好好教訓她,還有理了?” 嘉桐一看她娘眼睛瞪起來了,立刻縮了縮,低聲道:“她是公主,又比我年長,我……”沒站在高地上呀! “你怎么樣?我早跟你說過,你是我的女兒,溫良恭儉讓那一套用不上!”新康是真的恨鐵不成鋼,直想提著女兒的耳朵好好教一教她。 嘉桐看母親真急了,忙解釋:“阿娘,我也不是特意讓著她,只是想著她今日這番話說的唐突,過后總有人要找她算賬的。” 新康先是嗤笑:“除了我,誰還會找她……”她忽然反應過來,“你是說,雁奴?” 嘉桐憨笑著不語,新康眉毛皺了起來:“難道榮娘說的是真的?你跟雁奴……” “這是怎么了?一回來就吵吵鬧鬧的。”一道溫潤好聽的男聲忽然在門口處響起,打斷了新康的話。 新康回頭一看,是丈夫衛仲彥,就丟下女兒,轉頭迎上去問:“你什么時候回來的?阿棠呢?” 駙馬衛仲彥生的長眉鳳眼,頷下一縷美髯,加上身材高大挺拔,穿著一身紫色常服站在門口,有種說不出的瀟灑風流氣,與清麗秀雅的新康公主很是般配。 “早就回來了,剛在外面見了個宣州來的士子。阿棠跟著圣人出去玩了。”衛仲彥答完妻子的話,轉頭看向旁邊蔫蔫的女兒,“怎么,阿喬惹你生氣了?” 新康嘆了口氣:“你這個女兒就是缺了點傲氣!”她還有話沒問出來,所以也不忙著跟丈夫細說,只問,“宣州來的士子?姓什么?你怎么這么有興致去見?” 衛仲彥拉著妻子坐下,回道:“姓蕭,跟蕭侍郎是一族的,不過這孩子從小在外面長大,與蕭氏本家往來不多。倒是年輕一輩里難得的有識之士,他文章寫得也好。” “唔,蕭家的人來我府里投卷,這倒稀奇。”聽說是蘭陵蕭氏族人,新康就已經失去了興趣,轉而問道,“阿棠怎么會跟雁奴走了?雁奴和誰出宮的?” ☆、第4章 兩只竹馬 “和凌四郎他們幾個,說是要去雁塔那邊瞧瞧,我被客人堵著出不了門,就讓阿棠跟著去了。”衛仲彥回道。 新康疑惑:“去雁塔做什么?” 衛仲彥道:“聽說那邊聚集了不少士子,要詩文會友,挺熱鬧的。” “還有聚在雁塔的,我以為都去曲江池碰運氣了呢!”新康今日剛到曲江池那邊,就看見有不少士子聚在外圍,這也是歷年的傳統了。 春闈在即,有些行卷無門、或者詩文普通的,就在三月三這天跑去曲江池邊守株待兔,那邊權貴多,去了沒準就會被哪個貴人施以青眼、一步登天,所以士子們大多都在那天涌去了曲江池。 一直在旁靜聽的衛嘉桐插嘴道:“聽說是那些有傲骨的士子瞧不起這些人卑躬屈膝的行止,不屑與之為伍,才特意在今天召集了詩會,想要做出些千古流傳的佳句妙文來,羞一羞那些蠅營狗茍之輩。” 新康嗤笑:“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他們做出佳句妙文來是想給誰看?聲勢鬧得這么大,連雁奴都給引去了,難道只是為了作詩為文?” 衛嘉桐吐吐舌頭,看向她爹衛仲彥,衛仲彥笑著伸手摸了摸女兒的頭,道:“事是這么回事,不過總略好于那些腹中空空的投機之輩。” 新康一笑,也不跟丈夫辯論,只問道:“那姓蕭的……” “蕭漠,廣漠之漠。”衛仲彥接道。 新康點頭:“這蕭漠是要應考還是蔭補?” 衛仲彥回道:“應考進士科。說起來他父親你應該知道,就是故于任上的原朔州刺史蕭緒之,他當年迎娶鮮卑女慕容氏還惹的蕭氏族長大怒,被王李兩家嘲笑許久。” “是他呀!”新康還真知道,“聽說是個性情中人,比蕭逐那一班人強得多,可惜英年早逝,不然現在也調回中樞了。” 衛仲彥道:“是啊,當年我出兵雁門關外,還曾經與蕭緒之有一面之緣,此人頗有些英豪俠氣。對了,這個蕭漠就是在雁門關出生的。他父母故去后,被姑母一家接去撫養,此次是與其表弟盧文希一同入京的。” 衛嘉桐驚訝:“盧文希?我今天才聽人說起他!” 新康問:“誰說起的?說了什么?” “徐五娘說,上個月有個士子以一篇詠柳賦名動京城,連凌相公都驚動了,尋人一問,才知是涿郡盧氏子弟。茜娘就說,她祖父后來親自見了這位士子,就是盧文希,聽說是個挺英武的少年,現在他在京里可是大大有名呢!”嘉桐把聽來的學了一遍。 新康聽完卻只微微搖頭:“算不得什么,詠柳賦如何且不說,單只背著涿郡盧氏的名號,想不揚名也難。不過盧家小一輩里頭也確實少個驚才絕艷的人物,再不推出一個來,就更被王李兩家甩的遠了。” 一家三口又數說了一遍各大世家的子弟和新入京的才子們,嘉桐看著母親似乎已經忘了先前那一茬了,就想趁勢告退,誰料還沒等她開口,門口的侍女就匆匆進來回稟:“太傅,公主,圣人送小郎君回來了。” 新康和衛仲彥一同起身,邊走邊問:“已經進府了嗎?” 侍女回道:“是,剛進府。” 嘉桐跟在父母身后,一路出正院穿廳過堂到了二門處,小皇帝楊劭已經帶著衛嘉棠進來了。楊劭今年十三歲,已經有了些少年的挺拔,只是兩頰卻還有一些沒有褪去的嬰兒肥,讓他顯出幾分稚氣。單從五官來看,顯然似極了他生母洛太妃,已可想見來日的美貌。 在楊劭旁邊還站著一個身穿藍袍、英俊文雅的小少年,比楊劭略高一些,正是衛仲彥先前提到的凌四郎凌軒志。 眾人各自行禮見過,新康就請楊劭進去正廳里坐,凌軒志落后幾步,低聲問嘉桐:“你們怎么回來的這么早?我們白跑了一趟曲江池。” “你們不是去雁塔了么?”嘉桐驚訝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