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七國聯盟,魏國,都城丹平。 天空密密下著小雨,皇宮外的行刑臺上的血跡混著雨水往下淌,再落進街道鋪著的青石板縫隙中,流進防澇的引水渠內,像是一道血色的暗河,在丹平城內流淌著。 關于夏家的處刑從清晨開始,一共砍了一百三十五個腦袋,生生砍了兩個時辰,一撥又一撥力竭的劊子手被換下去。 黑云壓城,陰沉的氣壓讓人透不過氣來,也許是因為雨天,也許是因為這濃重的血腥味太刺鼻,丹平城的百姓沒一個來觀刑的,只有兩個高高坐在監斬臺的修士打扮的人陰沉沉地看著這一切。 在一邊守衛的士兵腿都快站麻了。 其中一個悄悄對旁邊的人抱怨道:“當晚不是殺了好多人嗎,怎么還有這么多等著砍頭的?” 旁邊的人低聲說道:“你不知道,夏家半個月前出事,那晚啊……逃了一個,上面的大人一怒,從滅門就變成誅九族,丹平城跟夏家有點親戚關系的人也都拉來砍了。” “看來逃的人是主犯?” “什么主犯啊,是夏家的小兒子……” “難道那個夏家小兒子?” “還能有誰?可不就是那個丹平城的……” 一只灰溜溜不起眼的貍貓瞇著眼睛從守衛的身邊路過,又靈巧地翻上屋頂,轉了幾個巷子,消失不見了。 阮琉蘅在丹平城三里外的半空御劍站著,突然睜眼,對身邊的南淮說道: “夏家還有一子!” 阮琉蘅說完就興沖沖御劍往前飛,南淮一把拉住她。 “別魯莽,魏國的供奉是七國聯盟唯一的大乘期修士行夜元君,整個丹平城都在他的陣法里,你硬闖的話一定會驚動他。” 阮琉蘅細細一想。 “多虧你提醒,不過我并不準備闖丹平城,丹平城既然都在他手里,那逃出的夏家孩子很大幾率不在城內。” “可如果出了城,范圍就大了,行夜元君恐怕也在派人搜查。” 她輕哼一聲,說道:“但行夜元君卻不會用我這個法子。” 阮琉蘅一點眉心,給城內的查探的貍貓一道指令。 灰色的貍貓正躲在一戶人家的屋檐下偷咸魚干,突然收到指令,渾身一震,抖了抖被淋濕的毛,不情不愿地跳出去,在血色的引水渠里引出一滴血,隱沒在它的小腦瓜里,然后蹦蹦跳跳從貓洞逃出城去。 一出丹平城,到了沒人的角落,灰色的貍貓立刻變一只通體赤紅,耳朵尖尖,甩著毛茸茸大尾巴的半人高貓型獸,四爪生火,騰空飛到阮琉蘅身邊。 “呸,又讓本姑娘給你帶這種臟東西,要死了要死了!”那靈獸口吐人言,聲音像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孩,它一個勁兒的甩毛,各種臟水往阮琉蘅身上飛,卻是一滴都沒濺到南淮身上。 阮琉蘅頭疼,這是多矯情的靈獸才能對主人如此惡劣。 “我從黑水澤那種腌臜地兒把你帶出來的時候也沒見你嫌棄那臟啊?聽話,把夏家親眷之血給我。” 貓型獸不搭理她,抖完毛就膩在南淮腿邊,毛茸茸的身子撒嬌般地蹭著他,賣癡道:“南淮神君你越來越俊俏了,嬌嬌好想你。” 說完用腦袋去蹭南淮垂下來的手,只蹭了兩下就被阮琉蘅拎起來,在主人的脅迫下,嬌嬌不情不愿地把那滴夏家血從腦袋里召出來,又撲到南淮腿邊。 南淮坐在竹簡上,不知從哪掏出一條鮮活的小魚,一點點喂著嬌嬌。他看到阮琉蘅施訣凌空凝住那滴血。 南淮道:“你是想用夏家親眷之血做血蹤法?但這滴血已十分不純,行夜元君想必也已經用過這法子了,而且他可以尋到更純的夏家血緣。” 阮琉蘅笑道:“我的血蹤法,可跟行夜元君的不一樣。” 她取出一粒渾圓赤紅的種子。 “道友可識得此物?” 南淮心頭一震。 “如果我沒有認錯的話……這是可以追魂的璇璣花,需要以心頭血滋養,再澆灌所尋之人的血脈,便可以追蹤到你要找的人。”南淮垂下眼簾,“只是,那花種下就不易取出,太傷身。” “顧不得了,越晚找到,那孩子就越多一分危險。行夜元君舍不得自己的心頭血,可不一定舍不得其他人的心頭血,待他尋到此花,就來不及了。” 尋到璇璣花,本也是阮琉蘅還在金丹期的一段機緣,當她找到璇璣花的時候,就知道總有一天會用到它,正是應在這一劫。 南淮心里著急,面上卻不顯,只是嘆息一聲。 “你與夏家究竟是何等緣由?為何竟要做到如此地步?” 阮琉蘅也是一嘆:“兩千年前,我隨大師兄回太和的路上,受過夏家先祖救命之恩,恩人有難,我沒及時救助已是不該,再救不了此子,我心魔必起。” 修道之人最重心魔,蓋因心魔是進階最大的敵人,而太和劍修進階本已十分困難,再加上心魔擾亂更是難上加難,南淮想到此,心中電光火石之間已是想出幾種去除璇璣花的方法,雖然都不甚妥當,但也比生心魔要好甚多,便不再阻攔她。 阮琉蘅指尖捏住那粒小種子,祭出丹田內的防御法寶鎖天錦,一條光華如水的紫色錦緞飛舞在她周身。 “還請道友為我護法。” 南淮自是應下,有些憂慮地看著她。 靈力輸入種子,那種子放出紅色的光芒,一瞬間鉆進阮琉蘅左胸口,穿過血脈,直附上她的心房,瞬間長出根須,一縮一脹地吸取她的心頭血。 幾息后種子便在心臟處生了芽,快速抽條,發出翠綠的藤蔓,從阮琉蘅體內鉆出,那藤蔓又長了幾寸,蔓枝上終于結出一個白色透明的花苞,再緩緩綻放,花心處浮現一張閉著目的美人臉。 養出璇璣花的阮琉蘅臉色有些蒼白,她將那滴夏家血脈滴在美人臉的口中,美人臉瞬間張開雙目,一股靈力回沖到阮琉蘅心上,劇烈的疼痛讓她有些站不穩。 沒想到璇璣花如此烈性! 諸多信息從花枝上傳來,阮琉蘅立刻用神識處理這些信息,終于在諸多面孔中找到一個模糊的身影,她看不清那人的長相,但血脈告訴她,這就是夏家僅存的最后一人。 阮琉蘅應著血脈的召喚慢慢飛著,南淮跟在她身后,來到魏楚交境的一處不知名山上。 那人影依舊是看不清,想必夏家的孩子身邊也有可以隱匿的法寶。阮琉蘅再催一次心頭血,璇璣花中的夏家血脈更活躍了。 那里,那里! 血脈叫囂著。 阮琉蘅腳下的焰方劍如離弦的箭,瞬間飛到山腰的一處禿壁邊,結出破陣手印,原本是爬滿蔓藤的嶙峋石壁,瞬間變成一棵參天古樹,中間黑洞洞的大樹洞里,泛著一雙野獸的眼眸。 一個低沉肅穆的聲音響起。 “吾乃青丘白狐族王——涼,小輩闖我洞府,還不速速歸去!” 阮琉蘅皺皺眉,施訣暫時收了胸口的璇璣花,腳不停步,眼看就要進入樹洞,一只白色身影從樹洞竄了出來,隨之而來是一團噴薄而出的濃霧,只見濃霧之后劈天蓋地的一張巨口就要吞噬她。 如果是普通修士定要被驚上一驚,但在元嬰期修士面前,如同小兒把戲。 只見阮琉蘅不慌不忙用圍繞周身的鎖天錦纏住那巨口,凌空一抓,“吱”的一聲,掉下一只小狗大小的白茸茸小狐貍,她一手拎起小狐貍后頸的嫩皮,讓它傷不到人,抓著它繼續往前走。 樹洞很幽暗,她五指一放,一簇紫色的真火凌于掌心,照亮了樹洞。 一個身上無數擦傷的少年握著一把血跡斑斑的匕首,靠著內壁坐在地上,腿直挺挺伸著,腿下一灘血跡還未干。這少年異常壯碩,要不是骨骼很年輕,她幾乎要以為這是一個成年男子。 待她舉著火光走進,少年抬起頭,臉上黑一塊灰一塊,還有血印子,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卻可以看出著實不錯的皮相輪廓,濃眉挺鼻,容顏俊朗。但這俊朗的面容卻沒持續幾秒,立刻變為猙獰,使得這少年沾上一些狠戾的氣息,而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更是桀驁不馴。 “看來是行夜那個老畜生知道小爺還沒開過葷,送個美貌女道姑給小爺好耍了!” 明明已身陷危境,卻一臉兇悍仿佛不把天下所有人放在眼里,人間絕頂大乘期修士行夜在他嘴里也不過是“老畜生”,這少年面對來敵依舊沒有絕望,語調輕浮地挑釁她,而右臂肌rou卻隱隱僨起,手中緊握的匕首蓄勢待發,像小獸呲出的獠牙,只待她動手便伺機撲殺。 阮琉蘅看著他兇狠的眼睛,沒理會這污言穢語,極其干脆地用鎖天錦把少年卷成一坨,浮在半空隨她出了樹洞。 “臭道姑,把小爺放下來!要殺要剮劃個道,磨磨嘰嘰不是好漢!”那少年還兀自叫個不休。 她手里裝死的小狐貍也蹬腿撲騰起來。 阮琉蘅無奈,只好開口說道:“我曾受夏家祖上救命之恩,如今我救你一命,帶你回我太和派可好?” 少年在錦緞里悶聲說:“你跟行夜不是一伙的?” “吾乃太和派紫蘅真君,太和十八峰靈端峰峰主。” “那你還等什么,你破了小涼的結界,難道還等那老畜生尋到我的蹤跡把我抓回去嗎?趕緊跑回你那個勞什子太啥派啊!” 這叫什么語氣?這孩子真的是將軍之子,而不是地痞流氓嗎? 阮琉蘅長久以來保持的穩重端莊的表情出現一絲裂痕,她面無表情,一把抓起裹著少年的鎖天錦,一手拎著繼續蔫搭搭的小狐貍,踏上焰方劍飛回半空。 她沒壓住速度,而那少年因為眩暈和失血過多,早就昏迷了過去。 見到南淮神君才苦笑。 “老友,我似乎撿了個麻煩。” ☆、第3章 靈犀遠:夏氏少年郎 如果那時在丹平城探路的嬌嬌再多聽幾句八卦,就會讓阮琉蘅早點知道自己要救的究竟是個多了不得的人物。 魏國象征凡人武力最高水平的鎮北將軍夏志允的小兒子,夏承玄。天生身負巨力,十歲的時候便可以舉起千斤巨鼎,十二歲時便已經打遍丹平城無敵手,武藝高強,一身本領得自其父真傳。文從魏國大儒季良,為其關門弟子。 當一個紈绔,他的身板不再瘦弱,不用爪牙便可以單槍匹馬干壞事;他的智商不再是硬傷,造孽都造得天理昭昭,欺負人都欺負得都瑞氣千條,理所當然的成為丹平城權貴子輩中毫無爭議的無冕之王,堪稱二世祖的極致,紈绔中的霸王! 這位在丹平城中擁有十五年標準的反派成長路線的少年,自幼家族溺愛,一身無法無天的王霸之氣,仗著年紀小,變著花樣的各種作死;依著腦袋好使,手段兇殘,陰過不少他爹在朝堂上的政敵;被養出火爆的剛烈性子,“欺男”的事兒可沒少干,要是夏家的劫難再晚個幾年,估計“霸女”的大業也可以轟轟烈烈的展開了。 這禍害也有個唯一的優點——不欺負平民百姓,耍的都是有頭有臉的權貴,被丹平城又愛又恨著,當夏家事發,夏承玄能逃走,其中不乏有很多人暗中相助,皆是這小霸王曾經無意結下的那點善果。 如今這夏家霸王收了混世魔王的神通,臉色蒼白地躺在阮琉蘅的錦緞上,他身邊那只總是張牙舞爪為虎作倀的小狐貍夏涼微微發抖地在他腳邊蜷成一團。 頗有一種英雄末路的錯覺。 ※※※※※※※※※※※※ 南淮看著鎖天錦里的人,心里已有決斷。 他溫言與她道:“道友既然已經找到夏家子弟,還是盡快返回太和比較穩妥,我們不妨就此別過。只是那璇璣花棘手,待我尋到解除方法定會再次拜訪。” 阮琉蘅心頭一動,道:“我有暫時封印此花的法子,道友不必太過憂心,只是你也要盡快返回門派,行夜元君已至大乘期境界,如我知道夏家事會如此艱難,必不會讓你與我同來……此地不宜久留,道友多加小心。” “我自省得。”南淮眼中有她所不明的堅持。 阮琉蘅不再多說,立刻催動焰方劍,嬌嬌還在她身后依依不舍地對著南淮揮爪子,一下還沒揮完就遙遙不見。 南淮卻沒有走,他本來就是為了幫阮琉蘅拖住行夜元君才留下來的。 他停在阮琉蘅帶走夏承玄的山頭上,一揮衣袖,一間精巧的六角小亭穩穩落在一邊,亭子里燃著清神香,桌上一張焦尾古琴。 他坐進小亭,緩緩撥動琴弦,隨著琴弦聲響,每一次撥動都彈出一道勁風,風卻含而不發,停留在空中。一曲彈畢,一道無形結界已散在天地間,流光燦燦,四散擴開。 須臾間,只聽得一聲怒斥: “爾等居然敢以驚神通天結界阻我!” 南淮端坐在小亭里,從容不迫地回道:“道友說的哪里話,吾只是撫一曲給好友送別,何來阻擋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