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與沉寂，很多時候，都是因為吞沒了太多的犧牲與掙扎。

    整整一天，斐亞然冷眼看著那原本由幾百人組成的隊伍，硬生生折損了一半，與此相對的，是那原本空著的十幾個籠子，漸漸被各色低等魔獸填滿。

    人類與魔獸的斷肢，紅色、黑色的血液，濃郁到令人作嘔的惡臭與血腥氣，在這隊人類踏過的土地，一路蔓延。

    至此，斐亞然已經徹底確定他們來此的目的。

    那種在萬人坑旁類似的作嘔感，再一次從冰涼的胸口中蔓延開來。

    狠狠握住掌心，刺痛感讓他的大腦前所未有的清醒。

    再沒有看那隊人類一眼，斐亞然猛地彈起身子，向雅各鎮的方向飛去。

    一直似有若無縈繞周身的冰冷壓迫感終于漸漸遠去，坐在樹下正疲憊休息的阿曼德，下意識向雅各鎮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目光忽然與正與自己看著相同方向的副主教安迪不期而遇。

    微微怔了下，如果安迪也和他有相同感覺的話——心中一凜，阿曼德立時站起身，來到安迪所在的篝火前，“安迪副主教，請問我可以坐在這里嗎？”

    “阿曼德隊長太過客氣了。”安迪微微點頭，即使因為坐著的角度比站立的阿曼德看上去弱勢不少，卻也沒有被阿曼德周身彌漫的煞氣影響到絲毫，面上仍流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笑意。

    “您之前也察覺到了？”坐定后，阿曼德壓低聲音問道。

    “察覺到什么？”微微挑眉，安迪微笑著望著面前的篝火。

    發覺安迪是在故意裝傻，從見到這人第一天開始，就從來沒摸清這人在想什么的阿曼德，忍不住沉默下來。

    副主教安迪是于四年前，忽然被派到雅各鎮的光明神廟，負責神廟運作工作的。那時，阿曼德已經在雅各鎮駐守八年，像今天這樣浴血迷霧森林的情況，也早已經不知經歷過多少次。

    阿曼德出身貧寒，性格堅毅耿直，少年時被篩選進入中央神殿騎士團，培養成圣殿騎士時，也從未有過絲毫驕傲，更不懂得曲意逢迎。

    從小，他對光明神殿和光明神的事跡就耳熟能詳。雖然年少時因為出身并沒有讀過什么書，但大陸上的每一個人，都信仰光明神，光明神殿也遍布在大陸每一個角落的事，他還是有所耳聞的。

    所以，最開始被選入中央神殿，成為圣殿騎士時，他真的感到由衷的慶幸和幸運，因為中央神殿，是這世上唯一能夠直接聆聽到光明神教誨，也是唯一會有神使駐臨的神殿，更是向整個大陸傳播光明神福祉之地。

    所以，每次看到神殿中那些身披潔白神官袍，容顏秀美深情悲憫的神官們從身旁走過時，他都感到十分羨慕，因為所有神官都是帶著神的福澤降生的幸運兒，能夠被選到中央神殿的幸運兒，更是萬里挑一。

    不過，雖然他并沒有成為神官的資質，但能夠成為一名圣殿騎士，成為光明神在地面上最鋒利的一把利刃，也足夠讓阿曼德充滿感激。

    所以，當他以最優異的成績在騎士預備團畢業，被紅衣主教大人召見，希望他能夠來雅各鎮為神效力的時候，阿曼德才沒有絲毫猶豫就答應了。

    那之后，他便帶著手下的一小隊圣騎士，來到雅各鎮這個納加帝國最偏遠的小鎮，一待就是十二年。

    雅各鎮的條件遠無法與中央神殿相比，雖然這里也建起了神廟，也雖然無論是當地人還是納加帝國皇室，都對他們給予了最大限度的尊重，但阿曼德還是不喜歡這里，尤其不喜歡每隔幾個月，就要前往迷霧森林的秘密行動。

    阿曼德剛到雅各鎮的時候，前任圣殿騎士隊長在迅速與他交接后，就連夜帶著幾個手下離開了雅各鎮，對于他們在雅各鎮需要完成的任務，只草草做了些交待。

    阿曼德那時雖然聽聞了需要定期前往迷霧森林捕獵魔獸上交神殿的任務，對于具體執行時會遇到什么，卻并沒有太多概念。

    于是，當他第一次帶著人馬，來到迷霧森林獵取魔獸的時候，整整三百多人的隊伍，最后只有三十多人成功逃了出來，騎士團旗下二百三十三人，加上他自己，最后只有十九人逃了出來。

    那一戰，他們損失慘重，幾乎全軍覆沒。

    阿曼德也是第一次，經歷那樣九死一生的殘酷廝殺。

    很長一段時間里，鮮血和零碎的rou塊都充斥在他每一個夜晚的夢境里，他甚至連中央神殿是否會因為他辦事不利令精英團損失慘重，都完全沒有空閑去想，精神狀態糟糕到了極點。

    值得慶幸的是，一個多月后，他并沒有等來中央神殿的懲罰，甚至于此相反，神殿派來了更多圣殿騎士和神官，以及勒令納加帝國，無條件向他們提供兵力援助。

    阿曼德永遠無法忘記，那時，一位早在他之前就駐守在雅各鎮的圣殿騎士，拍著肩膀告訴他，“嘿！隊長，你得打起精神來，時間長了，你就習慣了！”

    當時他其實就想回答那人，他覺得他永遠都無法習慣。

    直到現在，他也這么覺得。

    十二年了，他其實一直不懂，中央神殿為什么每隔一段時間就命他們進入迷霧森林捕捉那些邪惡的魔獸。

    雖然神殿一直告訴他們，那是為了研究如何才能更好地找到魔獸的弱點，同時也是為了給神官預備役們當靶子做練習用，但阿曼德卻總覺得，事情遠非神殿所說的那么簡單。

    這么多年，阿曼德已經記不清究竟有多少圣騎士和神官，在這樣的戰斗中喪生，甚至死無全尸，連身體都被那些魔獸撕得粉碎，神殿卻還是前赴后繼，源源不斷地向這里輸送新的戰斗力。

    直到四年前，副主教安迪被派往雅各鎮，接手神官隊伍的指揮權。

    阿曼德至今還記得，當他第一次與新到任的安迪副主教述職完畢，這位副主教就是帶著現在這樣莫測的笑意，輕抬眼皮，問他：“阿曼德隊長，你真的知道，我們是在效忠于誰嗎？”

    第102章 安迪副主教。

    阿曼德一直看不透安迪這個人，他天生不是腦子里有太多拐彎的人，所以每次面對安迪這種笑里藏刀，擅長在言語中給人挖坑的家伙，都想要敬而遠之。

    不過，不得不說的是，在專業技能方面，到目前為止，包括他曾在中央神殿中遇到過的所有神官中，安迪都是最強的。

    身上附上一層淡金色的流光，阿曼德一時間只覺得整個人都仿佛沐浴在溫泉中般舒適，這讓他一向冷硬的面孔，都不自覺軟化了幾分。

    待暖意散去，一切恢復如常的時候，阿曼德動了動手臂，白天在戰斗中劃出的傷口，果然都已經恢復如初了。

    這樣快速而又徹底的治愈術，至今為止，他也只在安迪副主教一人身上見過。

    “感謝您的慷慨。”屈肘對安迪行了個騎士禮，阿曼德面上終于現出一絲輕松來。

    “職責之內的事，阿曼德隊長不用在意。”對阿曼德輕輕揮了揮手，安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角漸漸彎了起來，“當然，如果阿曼德真的過意不去……我晚上還沒有吃飯。”

    他這么說著，對不遠處已經收拾好野獸尸體的圣騎士打了個招呼，要了一條新鮮尚還帶著血絲的兔腿，遞給阿曼德，“有勞了。”

    阿曼德沉默了下，顯然沒想到安迪副主教竟然真的這么不客氣，不過一想到這四年中，對方似乎從來都是這副讓人猜不透下一步會做出什么事來的性子，到底還是把那條兔腿接了過去，從隨身的小袋中順手拿出簡單的調料包，認真烤起兔腿來。

    圣騎士隊長和副主教雖然平日里在雙方手下的人眼中地位相當，但即使每隔幾個月就要合作一次，這兩位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略顯親切地相處過，大多都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當然，對于這種狀況，兩邊的人馬都覺得，罪魁禍首完全是阿曼德隊長那張常年冰封的冷臉和不近人情的性格。

    所以，此時難得見到兩位boss坐在一起，同樣浴血奮戰了一天，累得就差在癱在地上不起來的眾人，都自覺挪遠點生火做飯去了，都希望兩方boss能夠相處得更和諧些，這樣他們的生命安全，才會更有保障。

    肥美的兔腿在火舌上嘶拉作響，濃郁的焦香味，很快彌漫在篝火周圍。

    安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制作中的晚飯，直到被火光刺得雙目酸疼，才把目光移到正在做飯的圣騎士隊長身上。

    阿曼德神情專注地注視著手中的兔腿。

    他是個無論做什么都十分認真的男人，所以即使只是在bbq，臉上也見不到絲毫松懈的痕跡，與他在面對魔獸廝殺時，幾乎沒什么兩樣。

    唇角微勾，安迪吸了吸鼻子，忽然就說道：“阿曼德隊長，你有沒有聽說過那個傳說？”

    “什么？”正專注于烤rou的阿曼德，反應慢了半拍才回道。

    安迪也不在意，自顧繼續道：“就是那個，有精靈棲息在迷霧森林中的傳說。”

    “精靈？”這個單詞對阿曼德來說雖然算不上陌生，但平日里也幾乎完全不會被人提到。

    他想了想，又看了看幾十步外伸手不見五指的瘴氣，認真道出自己的看法：“如果你說的是只在傳說中提到過的上古精靈一族——我認為，他們不會住在這個糟糕透頂的地方。”

    精靈一族的故事，現如今已經甚少被人類提起，但在那些由人們口口傳唱，流傳至今的少數故事中，只要一提到精靈，無一不是華彩流章的溢美之詞，令人心向往之。

    不過，關于上古各大種族的事跡，即使在中央神殿的藏書庫中，也記錄甚少，所以對于精靈族，阿曼德還真沒有太多了解。

    不過他總覺得，那樣鐘靈毓秀的生靈，是絕對不會與魔獸共同生活在這危機四伏，烏煙瘴氣的森林之中的。

    “是嘛。”笑著把目光轉回火焰之中，安迪垂眼看著自己的指尖，那里“噗”地冒出一小團明亮的火焰來，頓時嚇了阿曼德一跳——因為類似的景象，他在抓捕“異端”的時候，也曾見到過。

    心底微沉，等阿曼德定睛仔細看過去的時候，才發現，安迪指尖的“火焰”，原來是由光明之力模仿而成的，根本不是“異端”所表現出的那種具有破壞性的力量。

    “胡鬧！”心底一松，阿曼德忍不住低斥了安迪一聲。

    “不要這么緊張。”輕笑著拍了拍阿曼德的肩膀，發覺手下的肌rou緊繃僵硬，明顯是真的十分在意剛才的事，安迪眼底的笑意更甚。

    他忍不住往阿曼德身邊湊了湊，幾乎與圣騎士隊長肩并肩，這才又輕聲說道：“我在中央神殿學習，還是預備神官的時候，聽聞過不少關于精靈的傳聞。其中有一個，讓我特別在意。”

    他的聲音低柔輕緩，在木頭被焚燒的嗶啵聲中，有些模糊，阿曼德為了聽清他說話，不得不漸漸歪了一邊身子，不經意把耳朵湊了過去。

    然后，耳中便聽到安迪如同低囈般的輕語：“有傳聞，千年前黑暗降臨的時代，真正擊退魔族拯救大陸于水火的，并非天族，而是精靈——”

    “轟——！”

    一聲巨響，把一眾正在準備晚餐的人們嚇了一跳，都瞪大眼睛看向鬧出這么大動靜的兩位boss。

    這一看，差點把大家嚇個半死：之間剛才還好好的相處和諧的兩位，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撕起來了！

    當然，也可以說是阿曼德隊長單方面要毆打安迪副主教——以神官和圣騎士的體型、體力來說，想讓這兩人真掐得實力相當無異于天方夜譚。

    不過，無論如何，身為保護者的圣騎士，都不該對神官做出這么無禮的行為。

    所以，好不容易從這令人震驚的一幕中緩過神來的眾人，立刻全數沖兩人沖了過去，圣騎士們廢了吃奶的力氣，好容易才戰戰兢兢把安迪副主教的衣領從阿曼的隊長手中拯救了下來。

    “隊……隊長！不要沖動啊！有話好好說，弟兄們未來幾天能不能活著回去，都得靠他們才行啊tat！”

    “就是，千萬不能在這時候內訌啊隊長！”

    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平日里孔武有力趾高氣昂的圣騎士們，就差給自家boss跪下了！

    任憑那群小子在自己耳邊嚶嚶嚶不停，阿曼德臉色仍舊難看得厲害。

    一把把兔腿扔到被另外幾個小兔崽子護在身后的安迪身上，阿曼德眼底風云變幻，最終，到底不想再給經過一天殊死戰斗的大家再增加心理負擔，沉著臉去了離這里最遠的一處篝火后，背對著這邊，獨自一人坐了下去。

    眾騎士見狀，這才終于松了一口氣，而后不約而同回過頭，眼巴巴看著手掌他們生殺大權的副主教安迪大人。

    安迪見狀，頓時笑得一臉如沐春風，對他們揮了揮手中的兔腿，“阿曼德隊長剛才只是在和我開玩笑，請大家不要太過在意，快去吃晚飯吧。”

    “……真的？”年輕的圣騎士忍不住確認。

    “放心，我可不會因為一個玩笑，就把大家的生命安全當成玩笑，這可是身為神官的承諾。”

    眾騎士聞言，頓時對安迪副主教肅然起敬——神官在大陸上一向地位尊貴，中央神殿培養出的神官比之地方更甚，更何況安迪大人身為實力強大的副主教，在被應該是保護者的騎士當眾欺辱后，竟然還能如此寬容大度，實在是讓一眾圣騎士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同時，也因此對仍舊背對著安迪副主教，渾身散發著強烈不滿的阿曼德隊長，生出了些或大或小的怨念，甚至，因為兩位boss當眾開撕，而隱約蔓延起一股對于明天行動的不安來。

    這些微小的躁動，對于善于捕捉他人情緒的安迪來說，自然立刻就察覺到了。

    說起來，如果不是他主動招惹阿曼德，事情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輕笑著在眾人驚恐的目光中走到阿曼德身邊，安迪在他身邊的位置坐下，立刻接收到阿曼德射過來的不善目光。

    手掌按上阿曼德的肩膀，阻止他想要起身離開的動作，安迪終于低笑著道歉：“之前是我不對，惹得你不快。不過，現在并不是鬧脾氣的時候，你的情緒已經傳染給你手下那群騎士了。”

    阿曼德聞言一怔，立刻扭身向后看去。

    正注意兩位boss一舉一動的眾人頓時作鳥獸散，不過目光還是時不時掃過來幾眼，想要跟進一下兩位和談的進度究竟如何。

    阿曼德見狀，頓時沉默了，順著安迪施力的方向，再度坐了回去。

    安迪從兔腿上撕了一小塊rou，剩下的大半，全都塞給了阿曼德。

    示好的行為太明顯，性情耿直的阿曼德也不好再太過計較他之前那大逆不道的話，接過了兔腿，不過到底還是憋不住，胸口翻騰了半天，終于還是凝著臉，壓低聲音警告安迪，“剛才那些話，以后再也不許對任何人提起。”

    安迪聞言，抬起眼皮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怎么，看你之前那么生氣，難道真的信了那個莫須有的傳言？”

    見他竟然還咬著這件事不放，阿曼德頓時又有點急了——這個蠢貨，到底知不知道這些話對于一個光明神的神官來說，究竟代表什么？！如果被他們身后的任何一個人聽到，上報給神殿，安迪的未來，都絕對與光明沾不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