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在精靈王的懷里，額頭能感受到精靈王熟睡中呼出的溫暖氣息。

    暖得讓人眷戀，一動都不想動。

    他就在這樣的黑暗中悄悄仰起頭，貪婪地一遍遍用目光描摹精靈王的容顏，直到把對方的樣子牢牢刻在心底，才終于無聲舒了一口氣。

    躡手躡腳地退出溫暖的懷抱，斐亞然悄無聲息地下了地，站在床邊，注視精靈王良久。

    從小到大，被安斯老師像這樣抱在懷里安睡的次數，斐亞然其實已經記不清了，尤其是在他發覺到自己對安斯老師的心思后，更是一有機會就軟磨硬泡地來安斯老師這里蹭床。

    絲毫沒有發覺他心思的安斯老師，也一直像昨晚一樣縱容，包容他。

    斐亞然卻從來都清楚，這一切不過是因為在安斯老師眼中，他一直都是那個乖巧無害的學生。

    那都是他偷來的時光。

    俯身靠近熟睡中的精靈王，斐亞然伸出手指，想把精靈王散落在頰邊的長發理順，掬起那柔順的發后，卻久久沒有動作。

    直到破曉的光偷偷爬進寢殿，他才終于回過神來，微微垂下眼眸，無比虔誠而又眷戀地，低頭親吻了一會兒手中的長發。

    再抬頭時，他的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長發流水般從手中滑落，如同無論如何都無法攥緊的沙。

    最后對沉睡中的精靈王行了個古老的精靈宮廷禮，斐亞然這才轉過身，直接從窗中跳了出去，再也沒有回頭。

    碎金般的日光漸漸爬過雪白的窗欞、纖塵不染的地面、柔軟的軟榻以及床邊的矮幾。

    在斐亞然離開很久以后，精靈王才慢慢睜開眼睛。

    翠綠的眼底，清明得不見絲毫睡意。

    他本就不需要睡眠。

    原本填滿他胸前的溫暖身體，早已經離開多時。

    精靈王本從不畏懼水火嚴寒，也早已經習慣了獨自一人。

    所以，就連他自己也從未想過，竟然會對這空蕩蕩的懷抱，和懷中片刻就失卻的溫度，而感到一絲失落。

    這樣的情緒并不隱晦，精靈王自然也不會自欺欺人去忽略它。

    但，他并不需要這樣的感情，也不需要能夠影響他判斷的任何東西。

    所以，那孩子這次離開，或許無論對于他們師生二人誰來說，都不是什么壞事。

    也因為此，他才沒有強硬地阻止那孩子離開。

    眸光投向無盡的樹海，精靈王眼底，流轉著無人能懂的深沉寂色。

    這天一大早，星軌在翡翠門前佇立良久，都沒有等到翡翠開門招呼他吃早餐。

    他原本以為，翡翠前些日子一直找不到人影，是因為埋頭為他制作“點星”。

    而在“點星”已經完工的現在，即使翡翠還在為昨晚的事生氣，也不至于真的對他閉門不見。

    所以，星軌很快就明白過來，翡翠是真的不在寢殿內。

    但如果不是在這，這個時間，他又會去哪里？

    這個疑問，直到這天傍晚，白和翡翠一同出現在政務廳中時，才得到解答。

    “翡翠已經通過了所有測試，明天開始，他可以隨時出發，前往大陸游歷。”當著所有長老和星軌的面，白帶著淺淡的笑意，說道。

    星軌腦子當即一片空白，幾乎不敢相信白所說的話。

    他怔怔看著站在白身側的翡翠，銀發紅眸的少年，臉上的笑容淺淡如昔，卻又透著一絲無法掩飾的疲憊，眼神卻很亮，亮到讓星軌不得不相信，他想要離開的想法，究竟有多堅定。

    一眾長老們，雖然對此也感到有些意外，因為翡翠的年齡實在太小了，畢竟精靈族從來沒有幼生期的精靈外出游歷過。

    但，這些年中，翡翠越來越強大的實力，卻也是被他們清楚地看在眼中的。

    而且，外出游歷之前的測試并不簡單，涉及到大陸各種族方方面面的常識和禁忌，如果不是積累了大量雜學知識，并且特意花功夫去研究過，根本不可能順利通過。

    所以，既然白說翡翠已經通過了，那么也就說明，翡翠確實已經有了能夠獨立游歷的能力。

    因此，長老們雖然覺得意外，卻并沒有提出反對的意見。

    而且，翡翠去找白進行測試的事，王也一定一早就知道。

    既然連王都沒有阻止，長老們自然也不會對此事多加置喙。

    就連從小看著翡翠長大的白，雖然對于此事并不贊同，卻也沒有真的對翡翠的決定橫加干涉，只能嚴格把好測試的關，期望翡翠通不過考核。

    當然，在翡翠來找他說想要進行考核的時候，白就已經知道，這場測試，根本不可能出現通過以外的第二種結果——

    這個從小在他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孩子，究竟有多么優秀，白一直都十分清楚。

    所以，即使再不舍，再不明白為什么翡翠會執意要去游歷，白卻也只能嘆息一聲，而后細細叮囑翡翠外出時需要注意的事項，以及默默為他祈福。

    所有人中，只有星軌，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完全接受不能。

    所以，在翡翠離開政務廳的時候，星軌緊隨其后，一把拉住了正準備去休息的翡翠。

    手臂忽然被扯住，早就感受到星軌氣息的斐亞然，沒有絲毫意外地回過頭來，靜靜注視著星軌，輕聲問道：“怎么了？”

    “你怎么會忽然想去大陸上游歷？！”一向冷靜的星軌，眼底難得帶了些急切。

    “十年前安斯老師不是已經重新開放艾澤拉斯，允許精靈去大陸上游歷了么?！膘硜喨黄届o地說道。

    “但那和你有什么關系？！你現在還是幼生精靈，無論是實力還是經驗都并不適合離開艾澤拉斯！而且，路西維爾十年前才剛逃回魔域的事情，誰也不知道他現在藏在大陸的哪個角落，是不是在為新的戰爭做準備！即使大陸上現在看上去和平安定，但你我都知道，外面早已經危機四伏！這種時候，你怎么可以獨自離開艾澤拉斯？！”

    最關鍵的是，怎么可以在最后塵埃落定的時候，才讓他知道他要離開這件事？！

    這是斐亞然認識星軌以來，第一次看到星軌這么激動，也是第一次，聽到星軌一口氣說出這么多話來。

    星軌其實是個十分冷淡自持的精靈，這點從他們剛認識開始，斐亞然就已經看得很清楚了，雖然偶爾有點小傲嬌，但淡漠的性子卻與整個精靈族一脈相承，也就在面對他這個竹馬的時候，才會溫和許多。

    所以，星軌會如此激動，斐亞然并不感到意外，因為這說明星軌是真的重視他，在意他。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會動搖離開的決定。

    眉眼柔和了幾分，斐亞然的眼神卻極為堅定，“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不可能再有任何改變，至于大陸上的現況……”

    “這幾年我掌管‘司風’，得到的消息并不少——無論是魔族還是其他外族，確實都已經有所動作，只不過就像你說的，大都還蟄伏在暗處?！?/br>
    這么說著，見星軌稍微冷靜了些，斐亞然才繼續道：“星軌，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我族雖然一直都認為精靈才是這世上最強大的種族，但有一點不可否認——這千年來，精靈族的人口數量正在急劇減少，高階以上的精靈，包括皇階在內，更是鳳毛麟角。雖然這些高階以上的精靈個個都能以一敵百，但如果戰爭再次爆發，即使有安斯老師在，精靈族單薄的戰斗力也難以讓我族再次全身而退。尤其天族這千年來一直抹殺精靈在黑暗戰爭中的功績，甚至刻意抹去精靈在歷史中的身影，再加上那些針對非光系人類的捕殺，這些都說明天族對精靈所抱有的，絕非善意。”

    這是翡翠第一次向他談及這些。

    雖然一直知道翡翠有不少秘密，也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單純無憂，但星軌從來不知道，年僅二十歲，又從來沒有經歷過任何大風大浪，認清世事丑惡的翡翠，會對精靈和大陸的現況有如此清醒客觀的認知。

    就連他，如果不是因為覺醒了拉斐爾的記憶，單以“星軌”十幾年的記憶，或許連翡翠為什么會說這些，都會感到意外。

    但即使明白翡翠所說的都是事實，星軌也還是難以接受翡翠的離開，“那些自然有長老們和其他成年精靈cao心，不是你我現在該cao心的事。”

    確切地說，根本不是翡翠這樣還處于幼生期的精靈該擔心的事。

    沒有人比星軌更清楚當年拉斐爾是如何客死異鄉的，那其中所埋藏的隱秘和陰暗，他也從未想要透露給翡翠過，一來是擔憂翡翠的安危，二來則是因為他一直都希望，翡翠能永遠保持天真純潔的模樣，不被這個世界的真實和丑惡所污染，能夠像他小時候那樣，永遠被眾人護在身后，不用遭受任何風霜雨雪，永遠掛著暖陽般毫無陰霾的笑容。

    但果然，就像白曾經半真半假的戲言一樣，無論是身為拉斐爾還是身為星軌，他都太過傲慢了。

    以至于，從來沒有想過，翡翠也會有自己的想法，也會想要離開他身邊，獨自去往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如果我只是一個幼生期的低階精靈，從出生起就住在精靈城內，沒有受到過最好的教育，也沒有知曉過那些迫在眉睫的內憂外患，那么或許，我確實會像絕大多數精靈一樣，選擇在艾澤拉斯無憂無慮地迎接每一個黎明的到來?！?/br>
    深深注視著星軌，斐亞然語速緩慢，卻極為清楚地說道：“但星軌，我從出生起，就被安斯老師收為學生，從小就享受著精靈族的最高優待，受到王和族內最高權力階層的培養和關愛，在所有精靈的呵護下成長，所以，才會有今天的翡翠。”

    “這樣的我，在明知道精靈族已經烈火烹油，即將水生火熱的現在，又怎么可能繼續心安理得地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這十年中，艾澤拉斯幾乎所有高階精靈都全數被派往大陸的各處，除了九大皇階長老和精靈王以外，艾澤拉斯極少能見到高階精靈的身影，只有斐亞然、星軌和凱恩這三個還處于幼生期的高階精靈，出現的頻率還算高些。

    精靈族的精銳幾乎全數出動，這足以說明，族內高層其實也早就已經意識到了如今大陸局勢對精靈來說已經十分嚴峻。

    所以，無論是因為系統任務，還是因為精靈族本身，斐亞然都一定要離開。

    斐亞然知道，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星軌，一直跟隨溫斯特長老學習處理公務的星軌，一定能從這些話中，明白他的真正想法。

    事實也證明，星軌果然從未讓他失望過。

    墨綠色的眼眸久久注視著斐亞然，隨著時間流逝，激忿和不敢置信逐漸褪去，漸漸化為柔軟的失落和妥協。

    無奈地扶住額頭，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阻止翡翠的星軌，終于深深嘆了一口氣，“好吧，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我也要和你一起去。”

    斐亞然：……

    “不行。”毫不猶豫地拒絕。

    “為什么？”星軌這次是真的意外了。

    翡翠要去游歷，他沒法阻止。那好，他索性就陪著翡翠一起去，憑著他拉斐爾時的經驗，以及星軌本身不弱的實力，星軌相信他和翡翠同行絕對會事半功倍。

    所以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翡翠為什么會拒絕他的提議。

    眼眸微瞇，星軌沉默了一會兒，才狐疑地問翡翠，“你這次去游歷，究竟有什么打算？”

    明明一起行動才是最好的，翡翠卻如此干脆利落地回絕他，就好像原本就做好了一定要獨自行動的打算。

    這與翡翠之前說的事關精靈種族大義的初衷，實在太過違和了些。

    想到翡翠身上那些一直令他困惑不解的秘密，星軌眼底閃了閃，總覺得自己似乎模糊摸索到了什么。

    斐亞然一時間也是心思電轉，明白自己那毫不猶豫的拒絕確實太過奇怪了些，這點，從星軌愕然的神色就看得出來。

    不過……

    手指撫上嘴唇，見星軌注意到了自己的動作，斐亞然這才看似不著痕跡地放下手指，側首不讓星軌看到臉上的神情，略微冷淡地道：“我申請外出游歷，本就是為了鍛煉自己，自然單獨行動最好?！?/br>
    余光瞄了眼星軌若有所覺落在自己唇角和手指上的目光，斐亞然心底輕笑了下，臉上繼續不動聲色地道：“而且，就算你真的決定外出，也要經過溫斯特長老的允許，并且通過白的考核才行?！?/br>
    見星軌在聽完自己的話后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樣，斐亞然這才輕聲說道：“我不會立刻離開艾澤拉斯，明天開始我還要繼續閉關，等所有準備都做好的時候，才會出發?！?/br>
    說完，斐亞然和星軌打了個招呼，就立刻回寢殿休息去了——今天白對他的外出考核實在談不上輕松，明天他還要開始為安斯老師打造王冠，實在需要有一個飽滿的精神和準備才行。

    而再一次被獨自留下的星軌，此時臉色卻是一陣紅紅白白，因為他似乎從剛才翡翠不經意間的小動作里，察覺到了為什么對方會如此堅決地拒絕他同行的要求——

    昨晚他帶翡翠看了少兒不宜的東西→還強吻了他→翡翠昨晚很生氣→第一次對他發了火→今天就決定外出游歷→并且拒絕他同行→還完全說不出來理由→卻忍不住摸了昨天被他吻過的唇→對他的態度也比從前冷淡許多……

    星軌：……

    前后這么一串聯，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說，翡翠果然還是因為昨晚的事在生他的氣，所以才會拒絕他的同行么！

    早知道就不開那種玩笑了……

    眼底露出一絲苦笑，星軌難得生出一絲哭笑不得的情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