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盡管在來時的路上已經想到了此事,但聽官家親口說出,九郎的心還是墜了一墜。“爹爹,出閣開府便要正式封王,但臣與諸位兄長們相比,非但毫無建樹,亦不懂政事,還是只做個郡王即可。” 官家臉色一沉:“你總也是先皇后之子,朕的其他皇子們都已封王,唯獨剩了你一人。若是再拖延下去,豈不是讓太后與眾臣覺得朕對你過于嚴苛?再者說,以往皇子至多在宮中住到十八歲便要出閣開府,你如今已滿十九卻還住在大內,連個側妃都沒有,于情于理也都不合。之前是太后憐惜你,多留你在宮中待了幾年,可你年歲漸長,難道真要再在此地待下去?” “爹爹若是只想讓臣開府另住,臣謹遵圣命。”九郎頓了頓,又道,“但指婚之事,還請爹爹再斟酌一番。” 他語氣并不算生硬,可官家聽了大為不滿,起身道:“皇子立妃一事向來都是順理成章,怎到了你就如此推三阻四?” “臣不是有意推脫。”九郎垂著眼簾,平靜道,“只因臣自幼患有腿疾,生活甚是不便。官家賜婚必定選的是朝中大臣之女,那些名門閨秀更應該被指婚于其他宗室子弟,臣有自知之明,不愿委屈他人。” 他說話不溫不火,可這些話在官家聽來卻更刺耳。“你是堂堂先皇后嫡子,朕賜婚于你,你還要擔憂什么委屈了他人?!以往從不見你這般懦弱,如今怎會說出這樣喪氣的話?難道是怕被指婚的大臣不愿接旨?” 九郎斂容道:“官家指婚之命自然無法不從,但即便對方接旨謝恩,心中也有不悅。試問又有哪一位妙齡娘子心甘情愿嫁與像臣這樣身有殘疾的人?故此臣不愿由賜婚冊立正妃,還望爹爹體諒。” 官家背著手走到窗前,半晌沒有開口,看得出在強壓怒意。 九郎上前一步,“爹爹,臣并非要有意違抗圣命。只是想著此生不愿耽擱他人青春,亦不想勉強成婚卻成怨偶。” 官家背對著他,冷笑道:“你倒是想得頗深遠,但自古皇子正妃側妃皆是賜婚而來,哪容得你考量那么多?” 他隱忍片刻,低聲道:“就像爹爹與娘娘那樣嗎?” 聽到他提及故去的皇后,官家的背脊上就是一寒,不由怒視于九郎道:“何必在此提及你娘娘?” 九郎卻并未被這怒喝遏制住,依舊平靜地看著他,道:“倘若當初爹爹能自己選擇正妃,是不是就不會長年積怨在心?臣亦可能不會經歷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爹爹不喜出身名門的娘娘,卻迫于無奈立她為皇后,如今又為何一定要強迫臣聽從指婚之命?” 官家氣得手指發顫,當年經由先皇指婚立了吳氏為正妃,最初的春風得意在新婚后不久便被她的驕矜高傲磨滅得所剩無幾,但為了迎合潘黨眾臣,未登基時的他一直都做出對正妃寵愛有加的姿態,其中滋味只有自己才最清楚。 待等他登基后,以為終于可以盡情冊立心愛的妃子,可吳皇后與潘太后卻始終如同兩根寒針刺在掌中,讓他不得從心所欲。甚至是吳皇后薨了之后,作為天子的他想要將六皇子之母柳昭儀冊封為后,卻因柳氏出身低微,招來太后與群臣的極力反對,最終只能選了個自己不甚鐘愛,又沒有皇子的沈貴妃做了皇后,弄得好不掃興。 ——這一切的根源都在吳皇后,簡直是生前就礙眼,死后還陰魂不散! 多年來的受制如今竟被兒子當面戳穿,怎不叫他怒火中燒? 官家厲聲叱道:“誰允許你妄議君上?!當年朕是皇子,如今你亦是皇子,君命如山,由不得你百般推脫,更由不得你自作主張!你口口聲聲說不愿聽從指婚之命,難道是自己已經有了立妃人選?” 九郎的心上頓時浮現雙澄的身影,但此時此刻若是貿然說出,只怕非但不能勸服官家,反而會為雙澄帶來危險。他緊抿了唇,過了片刻才道:“臣心中有人,但還不確準,故此不能向爹爹稟告。” 官家倒是一震,他素來不太在意九郎的起居,但也知曉九郎除了難得出宮辦事之外,其余時間全都在大內生活。而今這個沉默寡言的兒子竟忽然說有了心上人,實在出乎他的想象之外。 “你平日幾乎不出宮門,能見到什么心儀女子?!莫非是后苑的宮娥?” “不是宮娥。”九郎的聲音有些低沉。 “那又是什么人?”官家切聲迫問,越發覺得他很是奇怪。 九郎卻搖了搖頭,“請恕臣不能直言,爹爹就當臣是在暗中相思,對方全不知情好了。只是這冊妃之事恕難從命,還請爹爹將賜婚圣恩收回。” “簡直胡言亂語!身為皇子竟被兒女情長所牽制,還在朕面前談什么相思……”官家氣憤之中又覺可笑,將那書桌上的十數卷畫軸向他身前一推,“朕不管你說的到底是何人,若是眾臣中尚未婚配的適齡女兒,你便報出名姓!若不是,你就趁早斷了那荒唐念頭,好生等著朕的旨意!” “爹爹就算指婚于臣,臣亦不愿領受!”九郎還待分辯,只聽有內侍在門外小心翼翼地稟告,說是參知政事有要務求見陛下。 官家壓制了怒火,朝著門口走了幾步,又回頭朝著九郎道:“無論你愿意與否,正妃人選必須由朕來定。你若是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休要怪朕不念父子之情!”說罷,袍袖一拂,就此出了御書房。 人雖已離去,冷硬的話語聲猶在御書房中震蕩。 九郎跪在地上,心中好似被什么塞滿了,又沉得落不到底。等候在門外的李善探身望了望,只看到他孤單的背影,躊躇了半晌,才大著膽子進來,小聲道:“殿下,官家已經走了,您是否要回凝和宮去?” 九郎沉默著沒有回答,李善剛想再次詢問,他卻已握著手杖慢慢站了起來。 “回去。”他低聲說了一句,隨即沒有讓李善攙扶,略顯吃力地走出了書房。 第四十八章 情知不久須相見 九郎回到凝和宮后不久,馮勉匆匆忙忙地趕了回來。他一進宮門就覺得氛圍不對,原先的凝和宮中因九郎素來喜靜而不甚熱鬧,但宮娥與內侍們也都各自安然。而這一回他才走了不到一個時辰,就連打掃庭院的小黃門都面帶憂慮了。 他向其他內侍打聽,那些人也只知九郎被官家喚去了景福殿,自那回來之后便越加沉默。馮勉想到九郎之前說起過官家想要為他物色正妃的事情,心中便是一急。 尋至書房卻不見九郎身影,他問了幾人,才惴惴不安地到了凝和宮后的蓮塘。 早春時節,碧澄的湖面上只有微圓的初生蓮葉,風過之際,那星星點點的綠意便隨著水波輕輕起伏,似一闋幽遠的歌。 湖上有水榭亭臺,夏日里常有嬪妃公主們到此納涼賞蓮,此時卻顯得有些冷清,遠遠望去,只有九郎一人坐在那里。 馮勉猶豫了一下,邁著小步走到亭邊,輕聲道:“九哥,天陰了,這里風又大,何不回宮里休息?” 九郎側過臉,看上去似乎還很平靜,只是問道:“事情辦妥了?” 馮勉往周圍張望了一番,確定沒有旁人經過,這才躬身道:“臣找到了季指揮使,將您的吩咐說了,他答應即刻派心腹帶著書信啟程。季指揮使還向臣打聽了十一姐被太后責罰之事,臣將大概情形轉述一遍,故此回來得晚了點。” 九郎微一皺眉,“十一姐不愿讓人知道這件事,你何必又對元昌說起?” 馮勉為難道:“他說是宮中有人傳出此事,其實已知道了大半,臣也隱瞞不得。再者,他的堂兄與吳國公主的駙馬是同年進士,吳國公主又與十一姐關系甚好……臣實在是難以嚴詞拒絕。” “我自然知道他們之間千絲萬縷的關聯。”九郎嘆道,“總之以后不要再將宮中瑣事傳揚出去。” 馮勉連連稱是,過了片刻,又謹慎問道:“聽說臣走后,官家將殿下喚去了?” 他靜默片刻,道:“我已向官家說了,不愿接受指婚詔令。” 馮勉一驚,連忙道:“那官家怎么說?” “你覺得呢?”他似是根本不想再回憶起剛才的一幕,起身沿著湖岸慢慢走去。馮勉跟在身側,焦急道:“殿下難道將您與雙澄的事情都講給官家聽了?” “沒有,官家正因我不愿接受指婚而發怒,我若是說出雙澄,只怕反會壞事。”九郎頓了頓,望著碧波瀲滟的湖水出神。 馮勉長出一口氣,“臣就擔心殿下意氣用事,在官家面前說起雙澄,官家必定龍顏大怒,說不定還要將她抓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