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丹參事件隨著亳州步兵押隊孔盛被抓和指揮副使祝勤自盡,似乎落了帷幕。淮南王與九郎商議后,將詳情寫入密件,派人快馬加鞭地趕回汴梁通報官家去了。 而九郎在府衙休養了兩天后,便準備正式啟程去往鹿邑太清宮。 淮南王聽聞他要走,一大早便帶著人馬趕到府衙。“令嘉怎不在這兒多待幾日?我聽手下說,你當時似乎摔得不輕,萬一在趕路時再加重了傷情,我豈不是罪魁禍首了?” 九郎拱手道:“此事與皇叔又無關系,鹿邑縣離亳州甚近,路上我自會小心。再者這次出來本就是要替嬢嬢祈福消除病痛,半道出了事已是意外,再耽擱下去就更是不該了。” 他這樣說了,淮南王也沒法再挽留,只得道:“按理說,太后抱恙,我也該陪你一同去太清宮替她禱告一番。只不過……”他屈指摩了摩下頷,略顯尷尬地笑了笑,“我前幾日里飲酒狂歡,如此身子去那清修之地只怕不妥,沒得沖撞了仙人,倒反而壞事。你自管先去鹿邑,待我齋戒三天后再趕去那里與你會面,怎樣?” 九郎微笑了一下:“如此也可。” 言既已罷,淮南王便率領眾手下,連同亳州官員送九郎出了城。 這一行人馬就此直往鹿邑而去,前前后后迤邐綿長,最前方鼓磬簫笛奏響樂音,沿途百姓遠遠望見,便皆在路邊跪拜叩頭。其后上百名衛士們持金戈銀戟,兩列內侍則持流蘇華蓋、五色旗幟,上繪有龍虎云彩、三足金烏。元昌等神衛軍座下駿馬皆佩玉籠金,襯著諸禁衛的泛青甲胄,更是神采不凡。 九郎所乘之輦車車頂為鏤金蓮葉攢簇四柱,四面欄檻鏤玉盤花,車前四匹駿馬通體墨黑,頸下紅絲串著銅鈴,風聲間鈴音洌洌,一步一震。 馮勉等貼身內侍自是緊隨輦車左右,雙澄此時已不再是黃門打扮,但也未曾換回女裝,依舊著一身黑色勁裝,長發高高束起,遠望去就是個俊秀少年。只是這一路上再不能接近九郎,沒來由地有些落寞。 臨近黃昏時分,這一行人馬抵達了鹿邑縣。縣令等人在城門口早早等候相迎,見車駕臨近,急忙上前拜見。九郎與之簡單交談后,便讓縣令引著直接趕往城東。 浩浩蕩蕩的隊伍中,雙澄回望那古駁城墻,城門上方的“鹿邑”二字剛勁有力,可她在腦海中卻怎么也尋不到相關的記憶。 ****** 平野迢迢,暮色漸起。夕陽從云層后投射出最后一縷金灰色光線時,茫茫平原盡頭終于出現了巍巍壯觀的建筑。 鼓樂聲中,雙澄頗為震驚地望向前方。余暉金芒席卷天地,瓊樓玉宇靜穆佇立,仿似亙古以來便生長于此大地,承歷了千萬年風霜雪露,閱聞了數百世滄海桑田,消減了華麗朱色,盡顯出古樸本原。 悠揚的絲竹漸被沉重的鐘鼓取代,一聲聲震蕩在心間。隊伍離那宮觀大門越來越近,雙澄的心亦漸漸提起。這仿佛天上宮闕一般的地方,原來是真的存在,而并非自己幼時的臆想。 太清宮,那三個飄逸如云的赤金大字,亦逐漸浮現在眼前了。 宮觀正門前的杏黃幡子隨風飄展,玉階兩側早有許多道人等候。另有一群身穿褐色圓領長袍的內侍分列于道路兩側,原來是錢樺、李善等人早已被派往此處先行布置。雙澄望到錢樺那大腹便便的樣子,想到之前與他發生的矛盾,便悄悄往后退去。 此時太清宮宮主棲云真人已帶著眾弟子上前相迎。內侍打開華彩車門,九郎在馮勉的攙扶下出了輦車。因今日尚不會正式打醮祈福,故此他未換上祭服,仍是素白羅緞暗金滾邊的錦袍,外罩著玄黑貂裘。 棲云真人已是須發皆白,手持拂塵,微笑著稽首道:“多年不見,廣寧王已成翩翩少年,實是時光荏苒,令貧道不勝感慨。” 九郎頷首還禮:“不過虛度光陰而已,真人倒是愈加鶴發童顏,風骨尤健。” 真人一笑,伴著九郎緩步登上長長玉階,除馮勉在旁攙扶之外,其余眾人皆隨侍其后。 站在隊伍最后的雙澄并未聽清他們的對話,只跟著他們慢慢走上臺階。夜風初起,她若有所思地停下腳步。宮中鐘聲綿長,朱紅色大門依次而開,馥郁芬香彌漫風中,飄飄浮浮,勾起了她的夢。 ****** 曲徑通幽,竹影姍姍,一盞盞明燈在前引路,灑下斑斑亮痕,在清修之境猶如流螢。 雙澄隨著眾人穿過一道道長廊,耳畔響徹不絕的仍是渺遠鐘聲。抬頭望月,只覺夜幕清寒,自己竟好似迷失了方向的燕。 忽聽得有人喚她,轉身間馮勉已至近前。“打醮祈福要在明日才開始。”他和氣地笑道,“九哥叫你早點休息,再有,他說這里是道人們清修的地方,你沒事不要隨意走動。” “我都記不清怎么走進來的……”她小聲說了句,遙望見前方一座大殿下,身披貂裘的九郎在與棲云真人低聲交談,真人頻頻點頭,似是應承著什么。 九郎抬頭望向她這邊,馮勉見狀,便帶著雙澄走了過去。此時棲云真人吩咐眾弟子領九郎的隨從們分赴各處休息,雙澄因問道:“我今晚跟誰住呢?” 九郎看看她,道:“他們自會安排,適才馮勉可曾告誡過你了?” 她背著雙手,腳尖磨磨地面,偏過臉道:“說了,我才不會亂跑。” 馮勉看著她的樣子不由笑了笑,朝著一側示意道:“這邊請。” 她隨著馮勉走向大殿另一側的道路,九郎卻還站在那里。雙澄略感疑惑,走了一陣又回頭,透過迷蒙夜色,見他似是在望著殿前的一株參天古柏。 “馮高品,九郎為什么獨自留在那里?他的傷還沒好,應該盡早回房休息才是啊!”她忍不住問道。 “這……”馮勉為難地想了想,繼而笑了一下,“大約是有些心事吧。” ****** 也不知繞過了多少條曲徑,雙澄終于被帶到了一處僻靜的小院。她雖辨不清方向,但也看得出此處已是偌大宮觀中最偏遠的地方。 高墻綿延,古樹郁郁,使得小院天然隔絕了塵世。院內僅三間正房,屋中已點起燈火,卻空無一人。 她站在那兒有些躊躇。“就我一個人住在這里?” “這里只你一個女兒家,跟別人同住一個院落也是不妥。”馮勉指了指墻那邊,“不需害怕,隔壁院子也有人住,要是夜間有什么事,你大聲喊就是。” 她只好點點頭,看著馮勉提著燈籠走出了院門。 推門而入,屋中桌椅齊整,一塵不染。燭火高照,滿室暈光。她放下包裹坐在床沿上,望著半開的房門發怔。 記憶中,自己幼時確實去過一個叫太清宮的地方,那里同樣也是高墻綿延,范圍大得讓她找不到正門的方向。可她每次都是攀著墻爬上大樹才得以進入,阿容所住的地方究竟在何處,她從來都不知曉。 只依稀記得他總是坐在窗內,屋前清池蕩漾,要見他,須得穿過那座小橋…… 雙澄嘆了口氣,進了太清宮之后,她也曾悄悄觀察周圍的年輕道士。但夜色之下各人來去匆忙,她又不能盯著別人細看,到頭來是哪個都有點像,哪個卻又都不像。 ——其實記憶中的阿容,早已在似水流年中變得朦朧不清,唯有那玲瓏小窗,淺淡身影,還留在她的心底…… 她無奈地閉上雙眼,躺在了床上。許是連日來趕路太過勞累的緣故,原只想歇息一會兒,不知不覺間卻睡意漸濃。恍惚中,自己仿佛又奔過那座小橋,來到了他的窗前。 那時綠樹成蔭,蟬聲喧鬧,素來勤勉的阿容卻伏在桌上睡著了,桌上還攤放著厚厚的書冊,狼毫筆亦歪落在一旁。她捂著嘴,用手中的碧綠細草撩了撩他的臉。見他蹙著眉,揉揉眼睛抬起頭來,她便高興地笑出聲。 “咦,你今天怎么偷懶了?”雙澄趴在窗口,得意地用碧草點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