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她想回家的愿望愈發強烈,想回到那個有嚴父慈母的家中,投入他們的懷抱,汲取他們的力量,仿佛這樣才能繼續前行。 然而,思緒清明,不過是美夢一場。 沈寧越發沮喪,在李府足不出戶,兩日后,差役雙手捧來圣旨,李府長媳救云州有功,龍顏大喜,特準其臨朝受賞貞節牌坊,擇日啟程。 她接過圣旨思量許久,低頭終是下了決定。 隨后另一差役傳來六王爺口令,準其回都同行,令其準備行裝,明日出發。 沈寧總算是出了府,到府衙跪在“六王爺”面前,“中元節即至,亡夫新喪,家中須設案超渡,加之云州一戰,孤魂野鬼甚多,云州設食燃燭祭無主冤魂,民婦謝王爺美意,但請王爺準民婦節后再走。” “六王爺”沒有勉強,寬容允之。 東旌辰卻是不曾來要過蛐蛐兒,不知是那人管得太緊,還是怕她發覺什么異樣,總之,沈寧讓家丁給捉的蛐蛐兒沒有派上用場,待一行人走后,她便把蛐蛐兒給放了。 ☆、第二十八章 長陽 清晨,帶著涼薄之意的天空還掛著星子,長陽大街上已有多人點了油燈趕早市。馬蹄四起,盡是上早朝的朝廷要員。 兩架馬車自為外地官員準備的官肆中徐徐而出,前頭是云州知州游知淵的馬車,后頭趕車的是沈寧的小叔子李子軒,里頭坐著的正是準備上朝面圣聽封謝恩的沈寧。 一月前李子軒與其父回到云州之時,戰亂已過,幸而家中無事,惟死了兩名家丁,女眷不僅不曾受傷,李家長媳還獲御旨欽點,隆恩浩蕩,李府上下不敢怠慢,待家中祭祀一過,李老爺便令其護送沈寧與傷病痊愈的游知淵一行上了長陽。 她本是平民商婦,即便受賞也是在大殿玉階下拜謝皇恩。為以防萬一引來皇帝好奇,她在云州之時專程請求了游知淵不要將她之前的所作所為說出來,最好全都加在他的身上,一石二鳥。加官的加官,受賞的受賞。可誰知游知淵那書呆子卻是個忠良耿直之輩,思量再三卻將她的事兒巨細靡遺地告知天子。 巨細靡遺! 她當場就在心里謝了他十八輩祖宗! 圣旨昨日下至官肆,連同而來的是兩個教規矩的太監,她愣是被他們折磨至月中才讓睡下。今日公雞打了第一聲鳴,天還黑透著,她又被兩個太監吊著嗓子叫了起來,喚她穿衣打扮,趕上早朝。 古代的的皇帝和官兒也不是那么好當的。坐在馬車里的沈寧迷迷糊糊地聽著外頭的馬蹄聲,身子隨著顛簸忽左忽右,沉重的眼皮還不愿睜開。 皇帝啊……她要見一個皇帝了……閉著眼思及東旌辰那張臉,她突地好奇,他的真面目究竟是怎么樣的。 過了許久,她聽到停下的馬嘶聲。用力拍拍臉頰,她彎腰干脆地翻簾出了馬車。 李子軒跳下馬車為她拿馬凳墊腳,沈寧抬頭望向巍峨的城墻,隱隱看到哨兵在城墻上若隱若現,再看看那象征著權力的第一道宮門,巨大的紅漆木大門上雕著一只騰飛的朱雀,十六名御林軍鎮守在旁,是那么地神圣不可侵犯。 “子軒,是皇城。”聲音里沒有激昂,沒有卑微,只平靜地叫小叔子看這壯麗的建筑。真像故宮啊……沈寧心里嘆了一口氣,依然覺得不真實。 李子軒抬頭看了一眼,心頭有些蕩漾,卻沒有表露出來,只輕笑道:“大嫂,請下馬。” “好。” 由他扶了她下馬,她理理從未梳過的正兒八經的婦女頭,未帶任何飾物的纖手撫平素布麻衣,面上連鉛粉也是未施。 游知淵也下了車,與鎮守東華宮門的隊長小敘兩句,有些為難地看了看她,然后走來對她道:“李夫人,宮中有規矩,平民未得傳喚,需在宮門外等候。” “那行,你先進去,我們在這兒等就是了。” 游知淵看她一眼,臨行還不忘提醒道:“李夫人,請耐心等候,陛下片刻便會傳召。” “知道了。” 誰知在城門邊上站了快一個時辰,天光已然大亮,身邊兩個太監的教導仿佛沒完沒了,沈寧快磨盡耐心時,才終于感覺從天邊傳來了聲音:“宣——游知淵、云州李氏覲見——” “開宮門!”一個小太監忙喊道。 沈寧輕輕呼了一口氣,站起來看著威嚴的朱雀門應聲緩緩而開。 突如其來的亮光扎進她的眼里,讓她不適地瞇了瞇眼。朦朧中層層宮門次第而開,一眼望去卻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李氏,剛剛教你的可都記住羅,出了差池那可都是掉腦袋的事!”兩個太監還不忘警告一聲。 跨過高高的紅檻,沈寧走進了在任何時代都顯得莊嚴神秘的皇朝宮廷,橫過三道護城宮門,穿過一群群嚴守的御林軍,她站在了紫極皇城的腳下。 空曠無極的廣場里還飄散著太監宣召的余音,御林軍五步一崗,嚴整以待地立在漢白玉的夷道兩旁,放眼望去,是直上云霄祥云環繞的天階丹陛與隱隱可見的巍峨大殿,自官道而上,九龍飛天璧在丹階正中顯現著不可侵犯的神圣之氣。 “走吧,李氏。”小太監暗嘲她沒見過世面,心里頭還是不解圣上為何要召見一個婦人。 游知淵站在玉道左側,沈寧想要迎上前,被小太監制止了,“你往哪里去?那兒是官道,平民百姓只能走邊兒上。” “shit。”終于不耐煩的沈寧笑瞇瞇地對小太監道。 “什么?”小太監認為自己沒聽清。 沈寧但笑不語。 游知淵見她神色平常,暗自贊嘆的同時也不由松了一口氣,招呼了一聲,與她一同往前快步行進。 幾人疾步上了九九八十一層臺階,又登了三層三重瓊宮基臺,景朝第一宸殿開明殿豁然出現在兩人面前,階下立著位高權重的人臣,雕龍屏風伴襯,仙獸香爐圍繞,高坐在紫闕雙龍戲珠寶座上的明黃龍袍男子,赫然是皇朝至尊華年天子。還未至殿內,從宮殿里頭傳來巨大凌厲氣息愈發明顯,如同突地自肩上擔了千金重,讓曾在刀口下拼過命的沈寧幾乎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原來確實有世間皇者。她仰頭看向那御臺高坐隱隱可見的明黃身影,第一次對人這般敬佩,究竟是要經過怎么樣的千錘百煉才能造就這般俯視眾生的天下之主? “頭低下來!”自上了臺階就不敢抬頭的小太監余光瞄見她居然直視大殿之內,忙低聲喝道。 沈寧挑了挑眉,低低呼吸了一口,斂去眉宇間的英氣,垂眉順目看向了地面。 小太監讓她在殿前金檻面前五體投地跪了一跪,才讓不著痕跡撇了撇嘴的她進大殿,她低頭走過一雙雙穿著官靴的大腳,在游知淵身邊站定。 近在咫尺的帝皇天威更為讓人全身汗毛直立,沈寧強抑制住防御的緊繃,與游知淵一同正式對著玉階上的皇帝陛下行大禮,“臣游知淵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民婦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殿上二十幾人,卻是寂靜無聲,只余下回音繚繞。 片刻,頭頂上傳來低沉莫測的聲音,“平身。” “謝陛下。” “李氏。”頭頂上的傳來年輕皇帝的平穩卻威懾十足的喚聲,“抬起頭來。” “民婦、不敢。” “朕赦你無罪。” “……是。”沈寧抬頭,驀地對上那皇冠珠簾下睨視下來的幽深黑眸。 此時大景朝最為尊貴的皇帝陛下東聿衡端坐于殿內最高處的金鑾寶座之上,一襲明黃鑲黑金絲龍袍加身,俊美無儔的臉龐在柔光閃爍的珠簾下若隱若現,顯得那般遙不可及。而那渾身散發著的皇極霸氣,讓所有人甘愿俯首稱臣。 這……就是他的真面目。沈寧一時恍惚,想要看清他與東旌辰的不同之處。臉上的輪廓很像,只是他卻看上去比東旌辰還要俊朗幾分。怕是東旌辰始終是個嬌貴王爺,沒有他的陽剛霸道之氣。 “果真是張英氣面龐。”皇帝東聿衡像是從未見過她,細細看了一眼,點頭夸贊道。 她是否認錯了人?沈寧有瞬間的迷茫,入耳的語調怎么也不像曾經見過,視線在完全看不出表情的皇帝臉上再轉一圈,余光卻又瞟見一個熟悉的臉龐,讓她不由眼角一抽。那個站在一側手持揮毫的太監……不是萬福又是哪個? 俯視她的皇帝墨瞳帶了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這女子果真膽大包天。居然敢……直視于他。 ☆、第二十九章 朝中眾臣皆以打量的目光側瞄這粗布麻裳的婦人。 “你是何方人氏?” 沈寧頭一低,道:“民婦也不知自己是何處人氏,民婦自襁褓時被遺棄山野,幸得膝下無子的老農夫撿回家中,撫養成人。因家貧無貌,無人保媒,蹉跎了年華,恰逢李府大公子病重買女沖喜,民婦便入了李府,如今既為李家婦,民婦也應為中州人氏。” 瞧瞧這多水靈一人兒,他問了一,她就答了十。“那末李大公子可是無恙?” 明知故問。“夫君不敵病魔,已于一年前去世。” 寡婦!此女竟是個寡婦!朝中人心浮動。 皇帝面不改色,淡淡繼續道:“朕聽游卿所言,李夫人是救了云州的功臣。” “民婦惶恐,不敢居功。云州之變,是游大人與云州百姓齊心合力的成果。”沈寧語調平平地道。 “哦?”戴著玉石寶戒的修長食指輕點鎏金龍頭,皇帝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朕卻是聽聞李夫人智勇過人,除盜匪,練民兵,挖地道,布陷阱,樁樁令朕喜出望外。”他原以為她只有些武藝膽識,不想竟有如此作為。 除盜匪!練民兵!挖地道!盡是這一寡婦所為?大臣皆驚,神情各異。 “圣上容稟。”沈寧垂頭望著鋪著平滑地面,“除盜匪一事確為民婦與韓震韓少俠領家丁所為,起因卻是那流竄響馬搶了李府商貨,民婦仗著些皮毛功夫,又請了隱居云州的韓少俠,才領了李府家丁上山剿匪,韓少俠武藝超群,以一敵十,盜匪貪生怕死,因而舉了白旗。練民兵與挖地道一事全仗先夫智慧,夫君生前洞悉克蒙動向,擔憂云州安危,因此叫民婦將計謀與游大人韓少俠商議,才有今日云州。” 沈寧所言半真半假,一時游知淵竟也探不清虛實。 “如此說來,是李家大子之功?” 想來朝臣也是頗為接受這一說法,一時惋惜英杰早逝。只是有心之人卻別有深意地看向了沈寧。這個婦人在金殿之上,至尊面前,竟還言語通順,有條不紊,怕是果真不是尋常民婦。 “李府不敢邀功,不過獻計罷了。”沈寧輕描淡寫。 “那為何游卿說是你的功勞?” “夫妻本是一體,夫君憐愛,知道自己不久于世,便不讓民婦說出真相,如此民婦往后便可在李府,在云州留得一席之地。”沈寧的聲調變低了,似是帶些感傷。 “大膽婦人!竟敢欺騙朝廷命官!”一朝臣喝道。 沈寧身子抖了一抖,不聲不響地跪了下來,“都怪民婦一時鬼迷心竅,騙了游大人,還望陛下恕罪。” 這三言兩語,就將自個兒撇得干干凈凈。東聿衡勾了勾唇,只是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他也信了八分,不過……幽光掩在長長睫毛之下,他看一眼伏地不語的沈寧,怕是她騙是沒騙,不過少說了許多罷。功績全數推了亡夫身上,賞賜也不過體恤亡者,她似是只要那一塊小小的貞節牌坊便已足夠。一個小小婦人,竟會如此明哲保身,究竟是無欲無求,還是別有隱情? 這婦人,果真恁多樂趣。 東聿衡勾起一個意味莫明的笑,過了一會才緩緩開口,“朕向來求才若渴,昨日聽聞游卿稟有奇女子,朕也很是好奇,如今聽你所言,朕頗為失望。” 沈寧幾不可聞地松了一口氣。 “然而瑕不掩瑜,誠親王已向朕稟明你在云州之戰的英勇之舉,已然不負女杰二字,朕將擇日賜賞,退下罷。” “謝主隆恩。”沈寧心中一顆大石總算落地。 沈寧安分地在官肆待了幾天,賞賜還沒等到,卻等來了皇后的召見。這兩天怕節外生枝的她連門都沒出,不料意外之事還是自動找上門來了。 眼下也沒有選擇的權力,她只得稍作打扮,隨著女官再次進了宮。 “民婦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沈寧在昭華殿給皇后請安。 沈寧活了二十年六,跪天跪地跪父母,到景朝三年,一直在李子祺的庇護下生活在云州,除了給李府老爺夫人跪下外,就沒有給旁人跪過游知淵那兒她也是裝糊涂地半禮而過的,因此直到現在還不適應給同齡人跪下磕頭。 現代人的驕傲讓她越發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皇后孟雅是景朝最尊貴的女人,十五歲入中宮,嫁與初登基的少年天子,實為少年夫妻,生下皇長子。她長住深宮,深諳后宮之道,對往后陸續進宮的妃嬪一視同仁,將后宮打理得井井有條,東聿衡雖自長子出生后少入中宮,卻依舊對她敬愛有加,因此即便寵妃一時得寵,她在后宮之尊也是無人可比。此刻的她盤著嫻雅祥云髻的頭上戴著鳳舞釵,端莊秀麗的臉上帶著微笑,抬了抬精心保養的玉手,“李夫人請起。” 沈寧起身,又在命婦的眼色下再次跪下,“民婦給娘娘們請安。” 原來殿中不僅皇后,還有當朝賢貴妃、德妃與珍美人麗美人。賢貴妃入宮多年,乃當今右相長女,為皇帝育有一子一女;德妃乃王太妃的侄女,素有京師第一才女之稱,進宮不到一年,不久前誕下了東聿衡的第七皇子;而珍美人麗美人是和安公主府中歌妓,因能歌善舞被皇帝看中的,近來頗為得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