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她本也心虛著,又見他這般神態,蓋上畫卷,忙就要走出來朝他行禮,哪知慌亂之下,不小心打翻了硯臺,還未來得及扶起,里頭濃黑的墨汁便淌了出來。眼睜睜看著它污了畫作,雖然搶救的及時,只在邊角污了拳頭一塊,可世子爺陰郁的眼神,卻令她記了一輩子。 便是因此,她犯下大錯便貶到浣衣房做事,日日都有著洗不完的衣物,且都是府上下人的衣物,里頭做事的丫鬟媽子都曉得她的來歷,一聽是觸犯了世子爺,被世子爺貶斥下來的,一個個好似商量好的都開始欺負起她來。 她雖生在農家,可爹爹心大,從來不叫她做農活,便是為了保住她一身嬌嫩的皮膚,日后好為他所圖。往日在世子爺院里哪會做這樣粗糙的事,因此來浣衣房沒個半年,她的身子便出現了狀況,小日子也紊亂了,一來就要把她痛個半死。 偏浣衣房的下人都似與她有仇一般,大冷的天還分下一堆衣物給她洗,昔日一雙白白嫩嫩的纖纖玉手早被凍得又紅又腫面目全非,夜間都不敢藏在被窩里,就怕一熱起來要癢的厲害。 她不過一條賤命,哪里敢逆,逆了就要受打,吃不飽穿不暖,夜間睡在炕上都覺得了無生趣。后來她確實死了,死在一場風寒病當中,躺在榻上人事不知,浣衣房的下人全都只作不見,沒個兩日她便斷了氣。 醒來,便回到了從前。 待她回過神來,秀足與小腿肚子已經發麻,傳來刺刺的疼痛,她咬著唇兒靠在窗上正彎了腰揉著腿,矮小的木板門便被人自外邊敲響。 曉得這是二丫送飯進來了,胭脂靜了一會兒,腳上能走了這才前去開門,將一打開房門,八歲的二丫便捧了碗白粥進來,面無表情地道:“怎地這樣久才開門?都是自家人,大白日的可不插?!?/br> 胭脂在小圓桌前坐下來,聽言沒有回話,往日只覺爹爹疼她,幾個meimei都要去做農事,偏她這個做jiejie的甚事都不用做。經歷了一回,她才算看清,原來表面上的疼愛全是虛假,背地里藏的心思才叫人聞之膽寒。 繼母徐氏,捫心自問確實待她不壞,可也不見得有多好。 前世她還一度慶幸,以為遇著個良心好的做繼母,現今她才曉得這就是個慣會做面子功夫的人。前世自個被賣,她不信徐氏不知情,更兼自己不是她生養的,二丫幾個都要做活,偏她這個前頭娘子留下的閨女不用做,但凡是個為母的,都要為自個的孩子不忿。 可事實恰巧相反,徐氏不僅沒有抱怨,反倒還待她溫和,從未打過她罵過她,還各處同鄉親們說,她家大丫身骨嬌嫩,不適宜做那粗糙事。 鄉親們哪里能知道她心內的暗鬼,更兼這徐氏自來就會籠絡人心,早先還背地里議論老李家續弦一事,等著瞧熱鬧的村民們一時間都倒了風向,全都站在了徐氏一邊,把個老李家大閨女稱作懶骨頭,不孝父母,不愛幼妹,同她那死去的娘一個模樣。 胭脂早先還不知道,待這風言風語傳進耳中,差點沒給氣哭出來。 她娘在她一歲多時就給死了,因此她對親娘的印象并不算深,只有個幾回自爹爹嘴里聽見,曉得娘出身不好,是個大戶人家轉賣出來的婢女。 早在府上就被爺們兒破了身子,之所以嫁給了爹爹,原因還是祖父祖母去的早,爹爹那時窮的家徒四壁,正經人家的姑娘哪個愿意嫁給他,便是做媒的媒人也不愿上他的家門一步。 這才買了娘回來,一道湊合著過日子。 她只記得娘是個美貌的女子,爹爹那時待她格外溫柔,一家子雖窮,可卻是十足的美滿。后來自爹爹嘴里再聽見娘,卻又是變了一副嘴臉,話雖未講明,可那口氣卻是含著不屑,好似有些嫌棄瞧不上她的意思。 村里村外的,哪處不是有點風聲就傳的沸沸揚揚各處皆知,她娘早先是個婢女被爹爹買回來一事,村子上的人哪個不曉得? 娘在時,身邊有個溫柔美貌的女人,老李聽了這些個流言蜚語還能過去跟人干架,待后來娘去了也便人走茶涼,再聽了也只當沒聽見,后頭許是自個也生出嫌惡心來,再沒聽他嘴里念過娘一回。 娘在時,村上人便嫌惡她,背地里沒少詆毀她。娘去了,村上人便又將矛頭對準了她來,道是她與娘生的一個模子刻出來,日后也是個千人騎萬人壓的貨色。 這話自然不敢當著爹爹的面道,她那時還小,村子里的幾個嬸嬸便對她這般道,她半點聽不懂,只曉得這幾人笑得不懷好意,打下她們拉她耳朵扯她小辮子的手,轉身便跑回了家,以后再少出門玩。 她向爹爹求過,帶她一道下地做農事,爹爹卻怎樣也不肯,還振振有詞地道她是爹爹的心肝,舍不得讓她下地做活,見她執意要去,更是插上了房門不準她出來。 她被關在家里照看小meimei,想起爹爹那副樣子,心里頭還覺著開心,后來才發覺自個實在是太過蠢笨。 …… 見她不回話,二丫也不覺著稀奇,大丫從來就話少,這兩日病了更是顯得寡言,觀她還在出神,便將白粥往她跟前推了推:“趁熱吃吧。” 胭脂回神過來,對著她輕“嗯”一聲,拿起勺子攪了一攪,竟比得前兩日濃稠不少,她正抬眼看她,站在一旁的二丫便又自懷里掏出兩顆蛋來:“吃吧,偷拿的?!?/br> 胭脂眼圈驀地就是一紅,這二丫算是家中唯一一個待她好的人了,她比二丫大了三歲,身量卻不如二丫高挑,二人立在一處不知情的人定要以為她是meimei,二丫是jiejie。 相比她在家中坐著平日甚事不干,二丫卻忙的不行,每日都要務農。胭脂自她有些黑的手上接過這兩顆蛋,卻未立刻剝開來吃,而是輕輕問她:“屋外人還多不多?” 二丫在家中最不得寵,性子更不討人喜歡,她肅著臉道:“沒幾個,就快散席了?!庇值溃澳愠灾?,我去收拾攤子?!?/br> 胭脂瞧見她離開了,才起身合上房門,自被爹爹賣過,她便再沒將這當作是家,不過是她暫時的落腳之地。合上門,她回到小圓桌前坐下,敲開了蛋便就著白粥囫圇吞下。 ☆、第3章 薄情爹 瞅著人走光了,徐氏這才把院門合上,這個時間日頭已經落下來,天色亦是暗了下來。轉身瞧見二丫蹲在井邊刷碗,走近前便道:“仔細著洗,別給磕著碰著了,明日清早還得挨家還回去?!?/br> 二丫抿著嘴點點頭,不答話。 徐氏立在邊上瞧了半會兒,心里對這個悶葫蘆似的閨女有些不喜,瞅著她干活利索,也就沒再說甚折身進了屋。 老李在席上吃了點酒,眼下正歪在土炕上瞇眼睛,徐氏推開房門進來,一股子熏人的酒味便迎面撲來,她皺一皺眉頭,先是朝著土炕上打鼾的丈夫瞪了一眼睛,隨后才輕手輕腳地來到榻前,抬手掀開了帳子。 她的阿榮睡得正香,徐氏眼眸含笑地伸手碰碰他白嫩的小臉,心里滿是為人母的柔情。 心里正是柔情四溢時,堂屋里便傳來四丫尖細的哭叫聲,徐氏面上笑意一斂,扯攏了帳子,轉身便出了屋。 “娘!”只得三歲的四丫連忙跑過來,抱著徐氏的腿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小手指著三丫又是哭叫,“三丫搶我糖吃!” “娘,是她自個給我吃的,我吃了,她又鬧是我搶她的,你可別信她。”三丫走近前道,得意地看著四丫。 六歲的三丫比得四丫高出一個頭來,三個閨女中唯獨這三丫模樣肖似自個,性子也是極討她喜歡。 不過是小人家的小打小鬧,基本每日都要鬧個幾回,徐氏累了一日,哪里還有閑情同她兩個小娃耗精力:“吃了便吃了,今日家中得了不少的禮,明日娘得空了就分下來,還愁沒糖吃?!闭f著又拉了臉,“趕緊回房去,莫吵醒了弟弟。” 四丫癟癟小嘴,還想再哭,徐氏便一個眼睛瞪過來,登時不敢再嚎,往娘房里望望,不情不愿地抬腿走了。 徐氏把三丫喊?。骸敖o你meimei擦了臉,做jiejie的也不知讓著點,快回去。”三丫點了頭,走到門邊將四丫拉走了。 徐氏捏一捏眉心,先去灶下生火燒了一鍋水,隨后才回屋拿換洗衣物。老李聽見開門聲,一下便睜了眼睛,含糊道:“幾時了?” “戌時三刻了,挨家挨戶都熄了燈?!毙焓虾仙弦聶唬褌€長褂子扔在他肚上,話里有些不耐煩,“水燒妥了你先去沖沖,進屋前也不曉得漱一漱口,瞧這滿屋子都飄著一股子酒臭味,沒得把阿榮也給熏到了?!?/br> “羅里吧嗦!”老李剛小聲念了一句,后聽徐氏扯到了寶貝兒子身上,登時又變了副嘴臉,站起身便道,“得得得,我這便去,可不能將兒子熏壞了。” 老李一溜煙兒便沒了身影,徐氏見他這般笑不是氣不是,扭身便在土炕上坐下來,又是憶起白日娘提起的那事兒。 …… 夫妻二人躺在榻上,幺子阿榮便擺在二人中間,徐氏把兒子半環在臂里,手上輕拍著兒子。 借著窗子透進來的月光,打量了老李一眼,才開了口道:“今日辦了酒席又費去不少糧食酒rou錢,前幾日落雨灶房頂上還漏了,可見是該請了人來修補,當家的現今生意又不好做了,家中兒女一大堆,這日子可怎么個過法?!?/br> 徐氏嘆著氣,老李剛要闔眼,耳邊突地鉆進這一席話,一時困意也失了,壓在心里的煩躁憂愁又是冒了出來:“怎個過法?湊合著過唄,待閨女兒們都大了,一個個嫁了出去,家中自會跟著好起來?!?/br> 徐氏暗地里翻了個白眼兒,又是假意出著主意:“當家的也別太愁,真到了揭不開鍋時,我便回趟娘家,總歸討些米糧來應付應付該是不會太難?!?/br> 徐氏說罷,便等著看老李的反應。 果然,老李這人最重面子,一聽她要回娘家討恩惠,心里的火氣便騰騰騰的升起來,白日里定要吼回去,礙著在晚間便只好壓低了嗓音:“胡扯啥呢!哪有嫁了人的閨女再回娘家討米糧,傳揚出去不要笑話死人了!你便在家中照顧好阿榮,這糊口的東西,我自有主意?!?/br> 說完,又是暗嘆一口氣:“早先我是想著將大丫養成了人,便送進李鄉紳家伺候的,如今看來,只得提早將她賣了?!?/br> 這話老李同她念過幾回,只一直沒有個確切的時間,徐氏心里清楚的很,面上卻佯作痛心地道:“這不妥吧,到底是當家的親骨rou,前頭jiejie去得早,獨留下這么個寶貝閨女,賣到好人家還沒事,若是賣到了那邪侫的人家,姑娘家家的被人壞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老李聽前頭心里還有些不忍,待聽著了后頭,便想著她娘就是個臟身子嫁給他的,不由就是冷哼:“親閨女又如何,老子將她養了也有十余年,老子這時候得了病,平日走動起來都困難,一家子失了進項,眼看著就要沒飯吃,此刻不拿她換了銀子家來,更待何時?” 徐氏一聽完,心里頭便是松一口氣:“當家的說的對,可到底是自個的閨女,屆時萬不能賣那死契,就先簽個十年的契約,待咱們阿榮大了,再把jiejie贖回來。” “進了別家就是別家的人,身上沾了別人家的氣味,讓咱們阿榮趟這渾水做甚!”老李不悅,似是已經下定了決心,徐氏再盯他二眼,曉得多說無益,闔闔眼睛便一覺睡到了天明。 …… 天未亮胭脂便醒來了,她睡在小屋里心里慌得很,依照前世的記憶,爹爹今日就該哄騙她進城,隨后就要將她賣了。 想到這里,她撐起身子又去看了一眼門閂子,見插的牢牢的,心里才安心一點。 今世她死也不會如爹爹的愿,爹爹若邀她進城,她便扯謊自個病了去不得,能拖一時是一時,眼下她還沒想著好的法子,若哪日想著了好法子,再看。 心里正尋思著日后的出路,矮小的木板門便被人“乒乒乓乓”拍響。 胭脂心房驀地就是一緊,喘氣都不敢喘了,秉著氣息許久未出聲。 門外爹爹許是拍的不耐煩了,話里壓著火氣道:“大丫可醒來?爹爹今日進城,大丫想不想跟著一道去看看?順道給meimei和你都置些絹花衫裙,meimei們小便不帶去了,爹爹便只帶了大丫去。” 胭脂越聽下去,一張小臉便越是發紅,不知是恨的還是怨的,美眸里泛起水霧,心口一抽一抽的疼了起來。她緩了一會子,才伸出小手捏住鼻子道:“爹爹,我頭暈身子發軟乏力,爹爹給請個大夫來吧,大丫病好了再跟著爹爹一道進城……” 胭脂話音一落,屋外許久沒聲響,過了一會兒才傳來爹爹離開的腳步聲,她心里松一口氣的同時,眼眶里忍了許久沒能落下來的淚珠兒,終究是滑落下來,爹爹待她當真是好生薄情! 哪知未過多久,家中便來了個村子里的土郎中。 老李把這土郎中請到大閨女房里,胭脂再是不愿,也還是不得不開了房門。 土郎中把了脈開了幾味藥,便道:“無有大礙,喝下兩頓驅寒的藥便妥了?!?/br> 老李道了謝,掏了銀錢這才將人送走?;貋砭褪欠愿蓝厩叭グ舅?,大丫躺在榻上,他便走近前道:“你這孩子,既是病了,怎地今日才說,早先怎么不說話?” 早先說了你也不會當作一回事。 胭脂壓下心里的厭惡,低聲道:“早先家中忙,大丫不愿再給爹爹添亂,便就沒道……” 老李也只隨口一問,聽了這樣的回話,心里多少還是有些心軟起來,拍了拍她的頭道:“好了,大丫好好養病,病好了爹爹再領你進城去玩。” 胭脂心底怨恨翻涌,低低應下。 …… 二丫送了藥進來,胭脂本意是不愿喝,可身邊有個人時刻盯著,才又不得不喝下。 待二丫收了空碗出去不久,她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眼前昏花,竟是比得喝藥之前還要頭暈,腦袋本也沾在枕頭上,nongnong的困倦一瞬間襲來,小臉一偏便就昏睡過去。 …… ☆、第4章 路未卜 二丫趴在門縫上看著爹爹先是拍了拍大丫的臉,隨后才將手上握著的麻布袋子抻開來,她驚恐地看著爹爹把大丫裝了進去,隨即又拿了麻繩扎緊,扛在肩上。 她趕忙躲了開來,瞧見爹爹出了大丫的小屋,便徑直朝著牛房走去,她一路心驚膽戰地悄悄尾隨,見爹爹把大丫放進了牛車里,頭皮便是一緊,再也忍不住地喊出來:“爹!” 老李悚然一驚,抬眼緊緊盯了她兩眼,話里不失警告:“回房去!” “爹在做甚!”二丫壯著膽子走近前,小臉上繃得緊緊的,正要伸手掀開布簾,細小的腕子便被她老爹一把握住,再次沉聲警告,“回房去!” 二丫疼的直打他的手,老李這頭才剛松開,聞著動靜的徐氏便趕緊走了過來,一見二丫在這搗亂,上前就來揪她的耳朵:“別在你爹跟前搗亂,趕緊進屋去!” 二丫疼的直抽氣,徐氏把她耳朵拎的老高,她腳上邊跳嘴上邊叫喚:“大丫在里頭,爹爹把她裝麻袋里……唔、唔唔……”二丫話不及道完,徐氏便惱地一把捂住她的口鼻,對著老李道,“當家的只管放心就是,我這就帶進房里收拾她去?!?/br> 老李面色顯得十分難看,擺手道:“去去去,早曉得該把她也一道捆了了事?!?/br> 徐氏面色微白,對著老李歉意地笑笑,連拖帶拽將二丫拎回了屋。 老李立在院里嘆了口氣,實際他也不愿這般,實在是前幾日進城時,他早同城里的人牙子打了招呼定在今日將人帶去看看,若是爽了約,只怕二回再不好談,他老早就打聽妥當,城里就這一家價錢出的最高,他家大丫生的這般俊俏,就是賣個十兩銀子也是能的。 老李先還因著二丫搗亂而心生不快,這時間這般一想,心里又生了干勁兒,把個牛與車一栓上,便就駕了車走。 徐氏坐在屋里聽得分明,心里一時也是莫名有些發慌,不知是虛的還是怎樣,見二丫蹲在地上直流淚,心里便越是難受:“哭個甚,你該感到慶幸才是,若不是娘在,方才捆起來的便該是你?!?/br> 二丫不答話,只將抱著腿嗚嗚哭起來,她曉得了,原來大丫是要被拉去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