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張毅瞥了張強一眼,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他臉上的怨毒之色,還笑著道了聲謝,轉身就要離開。 李春華狠狠瞪了張強一眼,忙不迭地拉住張毅,“來,二樓有空調,我們進去談。” 張毅表情異常柔和,悠悠地說道:“我既然不是這家的孩子,分家什么的和我應該扯不上關系吧?” 李春華頓時慌了神,少了張毅他們還分什么家?急急說道:“你這孩子,怎么說這么見外的話?有沒有血緣關系,我們還不是一家人?” 張毅望著她似笑非笑,毫不掩飾的嘲諷讓厚臉皮的李春華也忍不住縮回了手。 見自己母親受挫,張強看不下去了,沖到張毅面前兩手拽著他的衣領質問:“你這是什么態度?畜生!” 張毅的臉色難看起來,低喝著命令道:“松手!” 他積威已久,張強下意識地想要放開,不知怎么突然惡向膽邊生,松開衣領的手沒有收回來而是重重推了他一把。 張毅一時不察,整個人從樓梯上滾了下去。本來只是皮外傷而已,糟糕就糟糕在張毅一直沒有放棄掙扎。最后他是成功地在停了下來,頭部卻狠狠地撞上了樓梯邊足有成人高的鍍金財神像上。 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嚇到了,尤其是張毅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頭部汨汨流出血來。 張婷婷尖叫一聲,險些暈過去,緊緊摟著李春華,后者還算鎮定,找回自己的心跳后問了一句,“要叫救護車嗎?” 張強臉色通紅,不知道是氣得還是嚇得,惡聲惡氣地說道:“叫什么救護車,他死了所有財產不都是我們的了?” 話音剛落,張婷婷又是一聲尖叫,李春華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半晌,張龍的聲音在壓抑的靜謐中響起,“救護車可以不叫,但我們必須把張毅用他的車送到醫院去,不能讓他死在我們家里,太晦氣了。若是耽擱了時間讓他死在半路,那就和我們無關了?!?/br> 張龍是一家之主,他發話了沒人敢不聽。等張強慢悠悠地找到張毅的車再把他送到醫院救治,已經是晚上九點鐘以后的事了。 張毅做了長長的一個夢,夢見他還是個三頭身的小不點,跟著一個漂亮的女人去酒店吃飯,然后女人不見了,他和一對看起來兇神惡煞的夫妻待在一起。后來,連那對夫妻都沒有了,張龍和李春華把他領回了家。 他想制止夢中那個還是小孩的自己不要和張家夫婦離開,卻無能為力;他努力想要擺脫這個夢境,卻只能如走馬燈般看著自己慢慢長大,看著自己近三十年的生命一幕幕閃過,最終定格在張家樓梯上鮮血淋漓的畫面。 張毅驚醒過來,一種莫名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他轉過身,驚恐地發現另一個插著管子的張毅靜靜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房間里只有一個護士在做基礎檢查,他聽見她一邊寫字,一邊感慨道:“多帥的一個男人啊,居然成了植物人……” 他大聲叫喊,甚至沖到護士的身邊大力觸碰她,但對方仍舊毫無反應。他不得不悲哀地承認,自己變成了一個不為人知的魂靈,他的活動范圍僅限于這個病房里——確切地說,是他身體范圍的五米以內。一旦超出范圍,他就什么也聽不見,看不見了。 根據護士手里的病歷,他知道現在離他出事那天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他眼下就是個活死人狀態,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醒過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離開人世。 當天下午,他便見到了前來探望自己的蘇幼薇。 她看起來很憔悴,整個人像是瘦了一大圈。 蘇幼薇坐在病床旁邊,凝視著床上的他,好半天之后才開口說道:“阿毅,求求你醒過來好嗎?我一個人快撐不下去了。你知道嗎?你家人天天鬧著要我把財產給他們,不怕你生氣,我其實一點也不相信他們,甚至我覺得他們跟你受傷脫不了干系。明明只是小傷,如果不是救治太晚失血過多,你也不會變成植物人……”她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他在一邊看得心如刀絞,想要抱著她安慰她卻做不到。 他不得不佩服蘇幼薇的敏銳,張家人確實沒有一個好東西,他們的確是他至今不省人事的罪魁禍首。 日子一天天過去,困在病房一角的他見到的人除了醫生,便是蘇幼薇母女了。張家人曾經來過一次,在他床上罵罵咧咧抱怨了兩三個小時,大意是他怎么還不去見閻王,賴在這里既礙眼又燒錢。 然后他們就再也不曾出現過了,仿佛這世上沒有張毅這個人一般。 半年后蘇幼薇將他送到另一家療養院,那里的環境和設施更有利于他的病情。 蘇幼薇基本一個星期來看他兩次,陪他說說話,聊聊近來發生的事。夏夏通常和她一起,偶爾還能見到蘇幼薇的父母。 平時照顧他的是一個和善的中年女護工,從她時不時的自言自語中他得知這家醫院價格高昂,就連她本身,也是蘇幼薇花了高價請來的,為的就是他能接受到最無微不至的照顧。 他感動的同時也忍不住害怕,他怕蘇幼薇遲早會厭煩他,會拋棄他,任他自生自滅,畢竟他們已經離婚了,她還年輕,不可能一直不嫁人,只守著他一個——雖然他心底始終抱有這樣自私的幻想。 沒多久他的擔心便成了現實,前來探望他的蘇幼薇身邊多了一個趙行簡。即便他再努力催眠自己,也不得不接受那兩個人越來越親密的事實。 一年過去了,他的病情依然很穩定,沒有任何要蘇醒的跡象。 時間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了確切的含義,只有在蘇幼薇和夏夏出現的時候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靈魂還是活著的。 有一天蘇幼薇閑聊時和他說起在療養院里遇見了一個和他有七成相似的男人,對方遠比張強更像他的同胞兄弟。 她當是玩笑,他卻知道這個人很有可能真的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 幾天后,他的病房迎來了新的客人——他親生的母親和兄弟。 蘇幼薇說的沒錯,長相已經說明了一切,更遑論這里是醫院,想要做個親子鑒定再容易不過了。 從那以后,中年美婦人就常常來看他,話里話外滿滿的都是歉意和懺悔。她說了許多有關他的身世和親人的事,承諾會把他送回p市最好的醫院接受治療。 他驚喜于自己家世的顯赫,迫不及待地盼望見到蘇幼薇。他想他的家人一定會聯系他的前妻和孩子,到那個時候,蘇幼薇就沒有理由再怪他了。等他醒來,他們的復婚便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他等啊等,兩個月后蘇幼薇才再次踏入他的病房。她的臉上毫無喜色,只是語調僵硬地告訴他她決定帶著一家人和趙行簡出國定居——因為她不能忍受自己女兒的監護權被一群無端端冒出來的他的親生家人奪去。 五年過去了,他再也沒有見到蘇幼薇和夏夏,甚至于他那些所謂的父母兄弟,也只在逢年過節時來醫院走個過場。 就在他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蘇幼薇母女的時候,她們回來了,與之同行的還有趙行簡和一個四歲的男孩。 他早就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死了,可在那一刻他還是聽到了心碎的聲音。他的女孩,最終嫁給了別人。 接下來的十幾年,他見到最多的人是夏夏。他看著她從rou乎乎的小包子長成了亭亭玉立的漂亮女孩,看著她親昵地稱呼趙行簡為爸爸,看著她和那個同母異父的弟弟親熱地說話,看著她帶來自己的男朋友,看著她送來婚禮的視頻…… 他不知道自己錯過了多少,他只知道時間如流水,帶走了他的愛人,女兒。她們各自開始了新生活,只有他一個人,孤獨地躺在病床上,靠著呼吸機茍延殘喘。 如果老天能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默默祈禱著,帶著笑意看著自己漂浮在空中的身體漸漸消失于無形,他發誓,他一定會把所有的錯誤都扼殺在搖籃里。 刺耳的提醒音劃破病房的寧靜,儀器上的心跳慢慢變成了直線,不再起伏。 ☆、第8章 番外——隔世再還陽 張毅是被一個熟悉的女聲吵醒的,他艱難地睜開眼,朦朧中看見有個女人插著腰站在他面前。 “我這是遭的什么報應啊?養了個小祖宗,不做事白吃飯也就罷了,現在居然把鍋都給故意燒壞了……哎喲喂,家里哪里還有閑錢去買個新的,我怎么這么命苦吶……” 她光顧著鬼哭狼嚎,沒有察覺到張毅神情里的迷蒙漸漸散去,先是驚喜,再是怨恨,最后慢慢化為平靜。 作為游離的魂靈困在病房幾十年,張毅從來沒想過他還有回到正常身體里的一天??粗约旱幕牦w消失,任誰都會以為是生命的終點,想不到再次醒來,居然回到了自己的小時候。 倒不是張毅記性太好,實在是這副場景給他留下的印象過于深刻。凌亂不堪的廚房,頂著大肚子對他破口大罵的母親,以及一會兒即將飛濺到他背后的碎片。 第一次親密接觸的時候蘇幼薇就問過他,為什么他的后腰上有個形狀古怪的疤,當時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小時候在廚房玩耍,不小心蹭到鍋爐上燙傷的。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那時候的自己為了給蘇幼薇留個好印象,不惜隱瞞了真相。事實上,疤痕不是他不小心“蹭”出來的,而是怒氣沖天的李春華把鍋爐碎片踢到他身上造成的。 原因再簡單不過了,他不希望蘇幼薇認為他的母親不講道理愛動手,畢竟那時他已經把蘇幼薇包括在了他的未來里。 想到蘇幼薇,張毅心底又是一陣抽痛。都說人心易變,昏迷住院之后,他才徹底看清了周圍的一切。他知道于情于理,蘇幼薇改嫁他人都是無可厚非的;但他忍不住會想,如果沒有趙行簡,是否她就會一直守著自己了? 半天等不到張毅的反應,李春華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她的便宜兒子在神游天外。 她當即怒火中燒,一邊伸手拽住張毅的耳朵狠狠擰了擰,一邊呵斥道:“臭小子!老娘講話聽見沒有?瞧你這呆呆傻傻的樣子,當初就應該直接把你丟山里讓野狗叼走!” 張毅不知道其他不滿六歲的孩子聽了這樣的威脅會是什么反應,可用來規戒當初的自己無疑是綽綽有余了。 或許是因為生病失去記憶的關系,上一世年幼的他格外地沒有安全感。h縣農村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陌生而可怕的,唯有緊緊依靠所謂的”mama”李春華。何況,后者在沒有懷孕以前對他也算和顏悅色。 因此,上一世每每李春華威脅要拋棄他任他自生自滅,年幼的他是真的恐懼和驚慌失措。 現在的張毅自然不會把李春華這種無關痛癢的恐嚇放在眼里,如果不是瘦弱的自己目前無法獨自生存,他倒希望李春華真能把他丟到荒郊野嶺去,免得他哪天忍不住一包耗子藥毒死他們。 他生生憋住向李春華動手的沖動,畢竟以現下的情勢來看,反抗只會遭到更猛烈的教訓。 李春華見張毅低垂著頭,怯怯懦懦的樣子,心里的無名的火散了大半。算了,她目前最重要的是養好肚子里的兒子,跟個來歷不明的野小子計較這么多干什么? 她松了手,轉而輕柔地撫摸圓滾滾的肚皮,不耐地踢開腳邊的雜物,不客氣地命令道:“趕緊把地上收拾干凈!你爸一會兒就回來吃飯了?!?/br> 張毅無聲地點點頭,心里不禁奇怪記憶里的意外怎么沒有發生。不過轉念一想,那不正說明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嗎?再讓他和這極品一家人過日子是萬萬不可能的,雖然他對p市的親生父母也沒有多少好感,但總好過重蹈上輩子鳳凰男的覆轍,連老婆孩子都守不住。 從醒來發現自己變成小孩子到現在,已經過去半個月了。張毅開始時還會擔心這是黃梁美夢一場,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漸漸放下了不安躁動的心?;蛟S是因為上一世作為靈魂冷眼旁觀了幾十年的緣故,他比任何人都容易接受自己忽然回到過去的事實。 這是老天爺給他的第二次機會,他一定要好好把握。 天天忍受著張龍和李春華對自己頤指氣使,張毅努力扮演著一個乖巧懦弱的孩子。就在他覺得自己的耐心即將耗盡的時候,逃離張家的機會終于來了。 起因很簡單,李春華有個嫁到m市的表妹,突然盛情邀請她到m市做客。 對于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小表姨,張毅的印象很淺,隱隱只記得李春華說她嫌貧愛富,虛榮心極重。 照理說一樣的性格,李春華應該和這位小表姨成為知己才對,誰知她倆從小就看彼此不順眼。 長大后,一個留在h縣嫁給了同村的張龍;一個去m市打工,幾年后嫁了一個年長她三十有余的m市本地人。 對于自己表妹的這段婚姻,李春華是既羨慕又瞧不起。羨慕的是她可以定居m市,成為戶口本上的城里人;瞧不起的是她男人又老又丑,連孩子都生不出來。 所以當李春華乍然接到表妹的邀請,她也是糾結了許久才決定去的。別的不說,現在她肚子里揣著一個親生的,手里牽著一個買來的,怎么也不會被對方比下去。再說了,城里人手頭闊綽,肯定要給小孩子見面禮,這種占便宜的事李春華是堅決不會錯過的。 至于她需不需要給表妹帶禮物之類的問題,從來不曾在李春華的思考范圍里出現過好嗎? 如果只是去m市看親戚,或許張毅還不會這么激動。但仿佛是冥冥之中有只手在cao控這一切,小表姨的住所竟然在蘇家附近! 重生以來,張毅想過無數逃離張家的方法。 首先,找村子里的人幫忙絕對行不通。不管是否沾親帶故,大人們都是向著張龍夫婦的。否則上一世的張毅也不會長到快三十歲,卻從來沒有在村子里聽到分毫有關自己身世的流言蜚語。 其次,他身無分文,現在不是交通發達的二十一世紀,他所在的地方只是個九十年代不開放的小村子,找不到任何可以通往大城市的辦法。 退一萬步講,即便他成功地來到了附近的城市,他也沒有信心能快速找到警察局之類的地方,畢竟二十年的時間足以改變一個城市的規劃布局。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獨自走在街上,危險指數不見得比在張家生活低。 所以,當張毅得知他們要去的地方離蘇家不遠時才會欣喜若狂。蘇幼薇告訴過他,他們家從她出生起一直住在老城區。即使后來生活條件好了,他們家也只是重新裝修,不曾搬到過別的地方。 事情發展得比他想象得還要順利,李春華和她的表妹見面之后,一個忙著顯擺家里的財富,一個緊著炫耀自己的肚子,誰也沒閑工夫去照顧張毅,忙不迭地把他趕到樓下和其他小盆友一起玩耍。 兩個大人只是叮囑了幾句“不要跟陌生人離開”之類的話便走了,好像她們說了就可以對張毅的安全高枕無憂了。 當然,此時的張毅對她倆不上心的行為萬分感激。兩人的身影一消失在樓梯口,他立刻轉身就跑。 十分鐘后,蘇幼薇家的小區公園便出現在視線范圍之內。這樣的結果在張毅的計劃之內,意料之外的是幼年蘇幼薇居然也在。 直到這一刻,他才有種自己的重生是上天安排的感覺。 蘇幼薇此時還不到四歲,長得和小時候的夏夏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似的。 張毅見到她,上一世的點點滴滴如流水般涌進他的腦海里,一個沒忍住沖過去對蘇幼薇就是一個熊抱。 蘇幼薇和她的小伙伴們正在玩跳房子的游戲,突然被個高不了自己多少的小男孩抱住,頓時傻眼了。 她還沒反應過來,身邊的小女孩已經尖叫的尖叫,逃跑的逃跑了。剩下三倆個膽大的男孩子,和沒頭沒腦闖進來的張毅拉扯起來。 蘇幼薇從小長得漂亮,喜歡抱她的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都不在少數,就是在臉上胡亂親幾口的也有,所以她并不是特別害怕,尤其對方還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同齡人。 不害怕的意思僅僅是她沒有當場哭出來,一邊掙扎一邊叫喊的事可是半點沒少。 張毅不過是一時沖動,誰知立刻換來了蘇幼薇的魔音穿耳。他瞬間悔得腸子都黑了,瞧著溫柔可意的小女孩竟然也有如此讓人受不了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