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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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見師父,也是在這樣一個飛雪成絮的日子。又忽然想到很久從前,我的家里只有師父一個人。 那時師父對我笑一聲,我都能高興一整天。 可是這世間有很多事—— 一旦過去了,就永遠不會再回來。 “你還記不記得,我把你從雪堆里撿了出來。”師父眸光清淡,左手挑上我的衣領,修長的手指蒼白如雪,又冷的像一塊寒冰,“接著養了你十幾年?!?/br> 我眨了眨眼睛,凝神靜靜看著他。 師父與我對視了半刻,目色微動,眸底映著的雪色仿佛化開了一般,連聲音都輕緩了許多。 他說:“挽挽,我帶你走吧。” 我驚慌了一瞬,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不當冥洲王城的長老,你也不要在明年三月嫁給他?!睅煾刚局绷松眢w,抬袖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粗糙又冰涼,卻將我的手握得很緊,語聲淡然道:“我們找一個地方,像從前那般如何?你既然喜歡吃雞和魚,我們就在院子養幾只雞,在水池里養一群魚。我不會再薄待你,你想要什么,便會給你什么?!?/br> 我不知道要如何應他。 師父獨自思忖了一會,嗓音沉了幾度,接著緩慢道:“等你以后生了小狐貍,每一只都會有九條尾巴,像你小時候一般討人喜歡。天冥二界的孩子總是會承襲更強的血脈,你若是和夙恒在一起,往后生出來的就只有龍崽子?!?/br> 我極少聽見師父一次說這么多的話,更沒想到師父連往后生崽子的事都考慮過了,震驚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默了很長時間后,仍舊沒有緩回神。 我一直以為他十分的討厭我。 正因為討厭我,小時候他常要把我扔飛,化形以后很少同我說話,來了冥洲王城以后,還要用上黑室的笞刑。 我也一直以為,既然喜歡一個人,就要滿心滿意地對他好。 鵝毛般的飛雪漫天,穹空中一片昏暗的灰白交錯,屋檐上的清水滴滴漏下來,濺在衣袖間暈開莫名的涼意。 師父清清冷冷地笑了兩聲,眼眸深處有淋漓清寒的雪水。 他沉沉問道:“怎么,舍不得冥后的位置?” 這句話聽著有些微的刺耳。 我垂下眼睫,聲音輕不可聞地應道:“我們住在傅及之原的時候……師父喜歡喝木葉茶,心情好的時候會在茶里加半勺糖,一杯茶能喝一下午。師父有沒有想過,茶罐里的茶葉為什么總是滿的?” 他默不作聲,卻愈加握緊了我的手。 “我們住的那間房子的后面,有一座叢生草木的小山,山上有蓮華木葉,生在一片荊棘從里,每次摘葉子都要被劃破手,傷口劃得有些深,好在掉了痂以后,從來沒有留過疤。師父的衣服上經常沾了血,洗起來有些麻煩……因為那些衣服都是白色的。冬天井里的水凍成了冰,要先用錐子鑿開,再用鐵盆燒化,洗一件白衣,大概要用七八塊冰?!?/br> 我頓了片刻,接著道:“我所做的這些,比不上師父當年救我一命的恩情?!?/br> 我把手從他掌心里抽出,沾了些薄涼的汗意,“師父永遠是我的師父?!?/br> 雪色深重,風聲泠然,琉璃墻也仿佛黯淡了顏色,蒙上的飛雪融化了一半,朱漆的紅木欄桿像是能浸出水來。 走了一步以后,我背對著師父說道:“我喜歡他,所以才想嫁給他……和他在一起總是很高興,一天見不到就會想他。以后無論生的是狐貍崽還是龍崽子,只要是我和他的孩子,我都會很喜歡。” 我的鞋子穿的薄,踩在雪上一腳淺一腳深。 雪越下越大,我始終沒有回頭,朝著冥殿一直跑,心里想的都是夙恒。 這一天我回到冥殿以后,接連打了幾個噴嚏,不由生出一陣將要著涼的預感,蜷在被子里裹了一下午,躺到傍晚發起了燒。 夜色初靜,殿內升起了暖云,又點了清淺的安神香,被子整個都是蓬松又溫暖的,蓋在身上一點也不會冷。 夙恒屏退了伺候在一旁的侍女,端過藥碗一勺勺喂我。 我扯著被角倚在他懷里,用臉蹭了蹭他的胸口,軟聲道:“藥好苦呀,我不想喝了。” 他輕捏了我的臉,聲音十分低沉好聽:“挽挽乖,喝完這碗再睡覺。” “挽挽才不要……”我從他的懷中挪出來,抱著松軟的被子滾去了床角。 夙恒直接抱住了我的腰,把我重新捉回他懷里。 深紫色的寬大衣袖拂過床沿,涼悠悠的指尖挑起了我的下巴,夙恒眸色靜然地將我看著,我雖然燒的云里霧里,也睜大了雙眼將他回望著。 漂亮的鳳目,高挺的鼻梁,無可挑剔的俊顏,我禁不住暗暗心想到,假如以后真有孩子和他生的很像,那應該是一個多好看的孩子。 “君上……我想和你生龍蛋?!?/br> 他手中的玉碗里的湯藥,似是微微晃動了一下。 爾后他端起藥碗,自己喝了一口。 我尚未反應過來他為什么要喝藥,下一瞬他已經俯身貼上了我的唇,那些澀苦的湯藥渡過來以后,我蹙著眉頭生生將這些藥咽了下去。 隨即又伸出舌頭舔了舔唇瓣,輕聲道:“以后喝藥都要你這么喂。”我倚在他肩頭,往他的耳畔吹氣,“這樣都不覺得苦了?!?/br> 夙恒將我滑落一半的衣衫拉好,低沉著聲音回答道:“嗯,我們繼續喝藥?!?/br> ☆、第3章 天色初霽,殘雪凝輝,梅樹的枝頭上新綻了幾朵紅蕊的花。 夙恒在梅樹邊搭了個畫架,他左手執了一支筆,在帛紙上勾描色澤淺淡的梅花,寥寥幾筆,竟是栩栩如生。 我靜靜地挨在他身側,細細看了一小會兒以后,嬌軟著聲音道:“君上……你過來一點好不好,我想和你說句話?!?/br> 紙上的淺梅暈開了水墨顏色的花瓣,羊脂白玉筆的筆桿挑起了我的下巴,夙恒俯身靠的離我很近,聲線淡淡地問道:“說什么?” 我默不作聲地踮起腳尖,飛快地親了他的臉。 地面的積雪約摸有半尺深,襯著通透的日光泛著微明的淺銀色,我得逞以后撒腿往桑喬樹下跑,沒跑幾步就被夙恒攬住了腰。 他的手扣在我的腰上,不輕不重捏了一把,“這么調皮,昨晚沒喂飽你?” 我在他懷里掙扎了兩下,瑩白的臉頰染上了羞怯的嫣粉,“你的梅花畫的好漂亮……”話中聲音又輕了幾分,非常不好意思地提議道:“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也畫一下挽挽……” 耐寒的桑喬樹下綠蔭濃郁,冬日的寒風輕飄飄吹過來,樹葉枝頭落下晶瑩剔透的雪霰。 有輕薄的雪灑在藕荷粉的裙擺上,融化以后印出微深的煙羅紅,像是初夏時節沾了露水的風荷清蓮。 我抿了抿粉嫩的唇瓣,鍥而不舍道:“梅花邊還有一塊空白的地方,把挽挽添在那里怎么樣……” 夙恒低淺笑了一聲,極輕地吻了我的臉頰,分外正經地答道:“那樣梅花都會失色?!?/br> 依這句話的意思,分明是不會把我添進畫里了,可卻讓我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樣甜,我搭上他攬在我腰上的手,十指相扣,卻聽他又道了一句:“不如單獨給挽挽畫一幅。” 我的一顆狐貍心都被這句話填的滿滿的,既開心又甜蜜,只覺得若是在此時化成原形,怕是要將九條尾巴都歡快地搖起來。 我家二狗就是在此刻非常不合時宜地出現了。 它的腦門上頂著昨晚剛洗過的飯盆,明亮的大眼睛比冰玉雕成的飯盆還干凈,風一般地疾馳著沖了過來。 夙恒側過臉淡淡掃了二狗一眼,格外從容地抱著我往旁邊移了一步。 二狗來不及轉移方向,沒能成功撲到我身上,它的爪子磨在雪地上又有些打滑,我便眼睜睜地看著它從我面前風馳電掣地滑過去,頭頂飯盆栽向了遠方。 幾丈開外處是一片結了冰的鏡湖,被泠泠雪水洗得分外凈透,倒映著清明澄澈的云光日影,又隱約能瞧見冰下游來游去的肥鯉魚。 我家二狗不幸滑到了冰湖上。 二狗在光滑平整的湖面使勁刨起了爪子,但無論它如何努力地刨爪子,最終結果都是“咚”的一聲摔倒在冰上。 頭頂的飯盆也不幸掉了下來。 二狗放棄了掙扎,嗚咽幾聲以后,兩只前爪按緊了飯盆,極其可憐地趴在原地,雙眼淚汪汪地將我望著。 我感到有些心疼,抬起臉看向夙恒,“我們不能幫幫它嗎……”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那只趴在湖面上的麒麟,眸色沉如波瀾不驚的深海,“若是它爬不回來,我再送你一只別的仙獸吧?!?/br> 我家二狗兩只毛絨絨的耳朵頓時立了起來,它不可置信地望著我和夙恒,眼里寫滿了慌張不安和驚疑失措,仿佛剛過門的小媳婦發現風流的丈夫又要納妾。 “聽說南海的重明鳥溫順又聰敏,還很擅長在山林里抓野雞,”夙恒修長的手指蹭了蹭我的下巴,蠱惑一般低聲問道:“挽挽想不想要?” 聽到“擅長在山林里抓野雞”這句話以后,我有一瞬間覺得重明鳥真是最好最可愛的仙獸,差點脫口答上一個好字。 轉而看到了二狗傷心欲絕的眼神。 我頓了一下,昧著良心答道:“不想要,還是祥瑞麒麟……比較好?!?/br> 湖畔雪霧彌漫,朦朧更勝霏霏煙雨,夙恒抬手捏了個法訣,將畫架和畫紙一并收了,牽著我往回去的路上走。 我轉過頭看了一眼呆愣的二狗,“我們真的不管二狗了嗎?” “它可以自己爬上來?!辟砗愕闹讣獾衷谖业氖直成?,若有似無摩挲兩下,“不過盼著我們去幫它?!?/br> 我再次轉過頭去看二狗,卻見它從那塊冰上爬了起來,須臾竟是從嘴里噴出金紅色的火焰,燒在厚實的冰塊上,燃出流淌不歇的水紋。 顯然二狗不是經常使用控火的絕招,又或者是因為年紀比較小,它噴了兩下以后,就要挨著飯盆趴在冰面上歇一歇。 “我好像很少見到二狗噴火……”我頓了頓,復又輕聲問道:“它大概要花多長時間才能上岸?” 夙恒并未回答,他接著問了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問題,“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可以吃魚嗎?”我雙眼清亮地看著他,開開心心同他說道:“清蒸的那種,魚肚子里放著甜甜的姜絲?!?/br> “只放姜絲?”夙恒道:“挽挽真是好養。” 蒼廣的碧空澄明如洗,石子道邊立著幾盞微明的路燈,錦絲宮紗蒙著的燈罩上,覆了一層澈白的新雪。 我伸手抓了一團雪,握在掌中揉成一個圓球的形狀,“我從前和師父住在傅及之原的時候,抓到魚都是燙熟了以后直接吃掉……好久沒嘗過有味道的魚和雞?!痹挸隹谟謱⑹掷锏难┣蜃屑毮罅四螅瑪[在掌心歡快地伸到他面前,“你看這個雪球捏的像不像龍?” 夙恒牽過我的手,修長的手指戳了戳那個長條形的雪塊。 他的眸中仿佛映了日光山色,又柔和的像是斂盡春水的靜湖,看得我心跳加快,手心溫熱幾分,那雪團也跟著融了幾分。 尚不待他回答,我輕聲開口道:“送給你好不好?” 夙恒反手變出一個小巧玲瓏的幻境,約摸只有他的巴掌大,透明的像是一塊空凈的玉石,將整個長條形的雪塊收入了幻境里。 我呆然看著夙恒,“你要做什么?” “這是你送我的。”夙恒握著那塊幻境石,透過光潔澄明的石壁,端詳被封存的雪團,嗓音低沉道:“要好好保存?!?/br> 我雙頰嫣紅,踮起腳尖又親了他一下。 回到冥殿以后,夙恒將這塊幻境石擺在了他的書桌上。 他的桌子上有一沓黑金帛紙的奏折,一方丹砂紅玉的墨硯,還有幾只靈璧玉石雕成的筆。 于是這塊包著雪團的幻境石就顯得有些突兀。